侯府外室——月悸
时间:2022-09-08 06:34:10

  比起原先总是一身长袍鹤氅的人,今日的他多出几分英气,越显矜贵俊美。
  谢凤池墨发高束,额前光洁,修长凤目低垂着扫过人群,薄唇轻抿,叫人看不出情绪,眼神在瞄过洛棠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好似停顿了片刻。
  洛棠抖了抖,还是将原本探出的身子缩了回去。
  他怎得也在?不是说,要,要守孝吗?
  谢凤池波澜不惊地收回视线,将她的惊讶慢慢咂摸碎,吞咽进心肺。
  銮驾驶出城外,有好事的百姓还陆续跟着,洛棠心尖儿微微一抖,因谢凤池在,甚至想着算了,可折返的步子尚未迈出,崔绍温柔看她和六皇子懵懂天真的模样又在心头浮现。
  洛棠咬紧牙,深深吸了口气。
  算了,说好是最后一次了,大不了小心些。
  她手头攥着些银钱,将面纱戴戴牢固,跟着人群一同走向城外。
  打算得挺好,銮驾仪仗虽防守严密,可人是活的,只要自己引到六皇子注意,或者是稍微买通个什么人去唤一声六皇子,见面应当是不难的。
  可要不说,她这般女子见识浅薄呢,一直等到了太阳落山,她又饿又渴地守在猎场外,都没能再见六皇子一面。
  原本看热闹的路人们也都被如山一般冷硬的守卫拦下,渐渐退去,若再没甚进展,她独自在猎场外也格外引人瞩目,绝不妥当。
  洛棠心灰意冷地想,今日怕是真见不到了。
  除却要替崔绍求情,其实也是在忧心,霍光远赴江南不知何日回京,六皇子也见不到,难不成这一年多里给自己安排的退路,竟一条都用不上?
  她都不在乎去当一个成年男子的“母亲”了,这点盼头都不叫自己得到?
  洛棠心底沉沉,宛若被拽着浸到了深谭中呼吸不得。
  她最后看了眼猎场的大门,禁军守卫森严,连只雀子进去都要被射穿。
  没曾想,她刚迈步离开,里面突然走出个小太监,身形显瘦面若敷粉,声音也细细弱弱地:“洛娘子?”
  洛棠脚步一顿,扭头便见那人笑着同她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奴才奉了六殿下的令,请洛娘子一叙。”
  洛棠下意识不信有这样的好事,必然又是谢凤池!
  可小太监似知晓她不信,笑吟吟道:“殿下怕洛娘子担忧,特意托咱家带了句话。”
  洛棠犹豫半晌:“什么?”
  “顾柳想母亲呐。”小太监眨眨眼。
  洛棠当即便信了,顾柳这名字是他们二人头一次见面时,赵彬的假名,应当只有他们知晓。
  “殿下在路上便见着您了,要不说娘子国色天香,站在人群中啊,旁人都成了陪衬,您是最显眼的那个。”
  小太监嘴甜,又咂摸着那声“母亲”,便挑了个国色天香来赞美洛棠。
  如此,洛棠便如同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砸了,晕晕乎乎进了猎场。
  太阳落山,四处都在整顿着,将下午猎场中的典仪用具撤下,贵人们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便要正式开始秋猎。
  洛棠垂着头不敢四处张望,生怕有认得娴妃的人盯上自己,只想着快些去到赵彬的营帐中,不要多生事端。
  偏偏事与愿违。
  她今日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穿了件浅粉的对襟长衫,蒙上脸低着头,落在人群应当十分寻常,可偏偏猎场中处处是非同寻常的贵人,饶是有重臣携带了女眷,也无人穿得如她这般简谱,她便反而被衬得十分独特。
  “这是何人?”赵珏正同自己属下聊事,从营帐中走出,迎面碰到这二人,驻足询问。
  他声音冷肃,与崔绍有几分相似。
  洛棠肉眼可见的一抖,想抬眼看是什么人,却又立刻警醒,这里可是皇家猎场,哪是她能看的?
  她当即腿软,强撑着不敢失仪,若非担心倒下去冲撞了贵人,早就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起来。
  小太监也白了脸,勉强笑道:“五殿下,这位是要去见六殿下的。”
  若是寻常,赵珏不会多管,可如今是多事之秋,他没来由多看了眼那垂着头的娘子。
  “今日才是秋狝第一日,六弟就招了外人进来?”
  这女子看起来并非宗室之人,穿着打扮普通,也不似官家贵女,赵珏的眉头微微皱紧。
  春猎耽搁了,秋狝便是涉及农耕祭祀的大事,不可随意妄为的。
  他走上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洛棠呼吸一滞,攥紧了衣角。
  她已经知道了,这位是五皇子,赵彬的兄长,那他是否见过娴妃的模样?是否会从自己的上半张脸窥出端倪?
  她,她不敢。
  这会儿太阳完全落山,猎场中四处燃起火把,被秋风瑟瑟吹过,幽暗明灭。
  小太监急切不已,他自然听了吩咐,六殿下不希望别人看见这位娘子的脸,可眼前的五皇子,可是六殿下的兄长啊!
  他人微言轻,如何反抗,又如何叫这小娘子反抗?
  “大胆,五殿下叫你抬头,还端着什么架子!”赵珏身边的侍卫沉声呵斥。
  洛棠一抖,几乎就要膝软跪下了。
  真要抬头,在这龙潭虎穴,焉有命在!?
  她得想个法子,叫五皇子熄了这念头。
  有了!
  她秉着呼吸躬身,忍着惧怕颤颤巍巍道:“殿下恕罪,妾身并非六殿下的人,只是受邀前去一见……”
  “那你是何人?”赵珏微微有些不耐。
  洛棠心跳加快,头紧紧地垂着:“妾身是安宁侯府之人,是谢司业的人。”
  谢司业,众位皇子的老师,国子监内公认的最年轻却也是最有学识的,谢凤池。
  赵珏顿住。
  若说原本只是为了驱逐个外人,现如今,他看向洛棠的眼神中便带了抹旁人难察的深意。
  洛棠却觉得自己的托词应当完备。
  毕竟,弟弟的事好处置,老师的事便不好置喙了吧?
  罔提那位老师还是谢凤池,她在侯府半年,也耳濡目染,无人愿意得罪安宁侯府这一门。
  虽说这会儿还在利用谢凤池,她也很害怕,但终归事有轻重缓急,待谢凤池知道了,她已经到六皇子身边了,对方还能吃了她不成?
  以往胆小怯懦,手头无人可用无话可说,现如今仍是胆小怯懦,但写了不少话本,信口开河的本事水涨船高。
  小太监见状,赶忙附和:“瞧小的这脑子,倒是忘了这茬。”
  半晌,赵珏才默然点了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小太监赶忙应声,带着洛棠走后许久,赵珏才慢慢回过神,对侍卫道:“同侯爷说一声,他的人到了。”
  侍卫应声,回来后,琢磨着谢凤池从容轻笑的模样,如实禀告:“侯爷说,多谢殿下提点,他看着呢。”
  作者有话说:
  五皇子:谢司业的人?
  谢司业:还有这种好事?
 
 
第五十五章 
  洛棠如愿以偿见到记忆中弟弟一般的少年时, 恍然愣了下。
  在街道上隔着人群看,对方骑在马上,她还没意识到,近一年未见, 赵彬的身形拔高了许多, 曾经柔软的面孔也逐渐有了俊逸的棱角, 越发像个成熟的男子了。
  这样,她还能不能再像从前, 用大姐姐似的态度来相对了?
  她,她突然有些紧张。
  而赵彬却似乎毫未发觉洛棠的异样,见到她的一瞬间就大步冲过来, 几乎是控诉似的攥住洛棠的手:“洛娘, 先前明明说好了,哪怕不随我进宫,也要同我见面, 关心我的!”
  洛棠更加哑口,便见青年一双漂亮的杏眼红了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看着她:“是不是……谢司业厌烦我了, 你也不想理我了……”
  此情此景,洛棠再也顾不上介怀如何同赵彬相处了, 对方只是看起来长大了, 可心思,明明还是如此单纯呀!
  她用力地摇头,艰难同对方诉说了自己这近一年来的遭遇,并且既然也听出了赵彬对谢凤池颇有微辞, 她便毫无芥蒂地将崔绍被陷害之事全然道出。
  “殿下, 我所言句句属实, 崔大人根本没有做过贪赃枉法的事,那剑确是世子……不,是侯爷所赠,崔大人没有欺瞒。”
  洛棠仰着头,泣泪涟涟地看向对方。
  营帐里的烛火暖黄摇晃,映着少女的脸。
  她松下了面纱,肤若凝脂,被光拂出眉如远黛,目含秋水,如同戏台上唱到了悲欢和离的最苦处的美艳花旦。
  赵彬愣愣看着她许久,喉头滚动几番,废了好大劲儿,才缓缓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攥紧了洛棠的手掌。
  “洛娘,是因喜欢崔大人,才想到为他求情的?”
  洛棠犹豫片刻,回了句不是,只是看不得救过自己的人遭受如此大难。
  她虽知晓赵彬将自己视作亲人看,但在对方面前,她还是要竭力扮作个单纯无辜的形象。
  赵彬终于笑出来。
  “我知道了。”
  他笑容又变淡,似乎也透着些许无奈。
  “我原以为谢司业这半年来的变化只是巧合,没想到,居然真的都是他的处心积虑。”
  洛棠闻言周身轻颤,凄弱无力地仰望位高权重的青年。
  “那殿下……若是帮了我,会惹上麻烦吗?”
  她的动容和依赖明晃晃地写在眼眸中,莹在泪水上,赵彬抿了抿嘴唇 ,只觉得心头一片干渴。
  不可言说的思念如被压抑着的火苗,越发攀上掩盖的干枯木屑,妄图壮大。
  小太监托着盘吃食进了营帐,赵彬垂下眼,匆忙地转身亲自接过,给洛棠摆过来。
  “不会,洛娘,先吃点东西。”
  他身上的黄色蟒袍在烛光下晃得洛棠闪眼,她垂着眼,不露痕迹地掩着笑,又故作不安:“你不吃吗?”
  赵彬顿了顿,随即乖巧温顺地摇摇头,露出抹苦笑:“今晚父王会设宴,我若吃了,宴上吃不下是失礼。”
  小太监看了眼主子,也顺服地点头附和:“娘子关心殿下,便赶紧吃些东西吧,免得伤了身子,也叫咱们殿下伤心。”
  洛棠看向赵彬,青年眼神赤诚,定定地望着她,她扯出抹感激的笑,点点头。
  洛棠吃起来,赵彬似乎也才放松,开始同洛棠说开始他所知道的。
  这半年多来,谢凤池虽是守孝之身,不上朝,不议政,可自从他主持了春闱后,有心人便发觉,他捏了只无形的手,开始摆布起了朝堂。
  或许在这更早,从他助大皇子找出江南赈灾屡屡失利的元凶,即拉开贪腐案的序幕,来换得他袭爵开始,就是他大计的序幕——
  他要一步一步迈上云梯,摇晃其他世家豪族的根基,要往大梁的朝廷中安插入自己的人手。
  洛棠吃着,到后面几乎噎住:“他,他要谋反?”
  赵彬失笑着摇头:“那倒不至于,他不姓赵,终归名不正言不顺。”
  洛棠便懵了。
  她举着象牙箸呆呆看着赵彬,玉指与精致打磨的象牙相比,竟难分高下谁更莹润白皙。
  赵彬将眼神从她的身体上收回来,苦笑着继续道:“司业约莫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个权臣吧。”
  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洛棠忍不住抖了抖,想起从前话本里看到的那些满腹黑水的权臣,将他们的身影与谢凤池重叠,发觉,竟,竟真还几分吻合。
  赵彬看着她受惊的模样,缓慢说道:“你发觉他不对劲,及时去寻求崔绍照拂,许也是他对付崔绍的导火索,其实更主要的是,当今文人儒士们最好看的也是他们俩,若摧毁了崔绍,哪怕是只是名胜有损,那天下士人也自然只能心向于他。”
  因此,崔绍必须倒台。
  洛棠怔怔:“所以,崔大人不是因为我才受的罪?”
  赵彬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见洛棠似乎真红着眼,状若自责,赵彬收起笑,真诚地看着她:
  “洛娘,古往今来,史书都爱将这天下的大错归咎到女子身上,可很多人,他们天生就是很坏,有无女子,他们都是坏的,不过是撰写史书的都是男子,他们拉帮结派,才拖来挡箭牌,让人觉得是女子惑人,不肯承认是他们自己犯的错。”
  小太监在一旁听得头垂更低,一言不发。
  郊外草木多,夜晚的空气中都宛若凝着水珠,叫烛火燃烧,发出噼啪轻响。
  洛棠看向对方,比起一年前,赵彬的面容越发像一个成年男子,虽仍有几分青涩,却难掩他越发凸显得蓬勃英气,眼角的那颗痣亦同样将那份柔美向上再添几分。
  他说着谢凤池与崔绍从未说过的真切言辞,叫洛棠心头不由地心神动摇。
  她不由含了几分真心地笑问:“殿下不也是男子吗,为何不与他们拉帮结派?”
  赵彬便如从前一般红了脸,他下意识看向守在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虽垂着头,可似乎知晓主子看过来,一声不吭地退出了营帐。
  他这才小声告诉洛棠:“我是男子,可我与他们不同。”
  如何不同?
  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得如只刚出窝的小奶犬,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凝视洛棠:“洛娘是自己人,我只想着洛娘。”
  洛棠的心瞬间就软下,甚至要化了。
  她突然有些后悔,怎没早来与他相伴?
  这样可爱真诚对她满心孺慕,且位高权重护得住她的人,不比谢凤池和崔绍更好吗?
  赵彬说完甚至有几分羞赧,低着头耳尖发红,却也是恰好小太监又进来,告诉他晚宴要开始,还请殿下快些过去,赵彬才得以解脱,像火苗蹿了尾巴似的匆匆溜开。
  还是小太监笑了笑,扭头道:“娘子先好好休息,这处是殿下随从的休息处,平常无人会来,若有事可吩咐门外两个宫女去做便好。”
  自然,是不能出去的。
  洛棠轻轻点了点头,乖巧又听话,叫小太监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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