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谢凤池走后,赵彬才品味出对方没说完的:不该是他的,他便不该肖想。
小太监刚想上前将喝完的空药碗拿走,赵彬突然暴起摔碎了碗,一张惨白的脸上双眼通红,看起来像个想去索命的厉鬼,与往日那副唯唯诺诺的温顺模样大相径庭。
“殿下息怒!”小太监立刻跪地求饶。
赵彬深吸了口气,捂着脸坐下来,哑着嗓子道:“我有怒也不会对你发。”
小太监便起身将碎瓷片收起来,重新拿了张帕子过来给赵彬擦手,观察着对方神色劝道:“殿下不必忧心,左右安宁侯没有看穿咱们的设计,他信了是大殿下设计的行刺便好。”
赵彬摇头:“以他的谋略,他不会信。”
随即,他看向小太监:“我让你查的,我们营帐中的干花水渍从何而来,查出了吗?”
小太监羞愧:“那人想必武功很高,没留痕迹,”
他看着赵彬脸色,诧异道,“莫非殿下怀疑是安宁侯做的?”
赵彬犹豫片刻,点点头:“我听闻大哥吵着说他衣服上的水渍是谢凤池的人做的。”
“那不是好事吗?”小太监笑道,“侯爷不仅没揭穿,还替咱们多做了道证据,这下人证物证可都是齐的,大殿下绝无可能再翻身了。”
好事?
赵彬咧嘴冷笑,谢凤池借着这事,将江南贪腐案的锅全甩到了赵晟那个蠢货头上,又借此际遇被夺情,进入内阁,也不知究竟成了谁的好事。
他倒是好奇,对谢凤池来说,人伦孝悌究竟在心中占据了几分?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忍不住又急促起来。
他的洛娘。
他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委屈,也想再拥有的洛娘。
小太监赶忙上去给他顺气,却听他问:“安宁侯府最近可进了什么人?”
小太监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倒是没注意,不过刚刚安宁侯出去时,巧是碰见崔少卿,两人一同出去了。”
走出宫殿的谢凤池瞧见崔绍,顿了顿,便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因着避大理寺的嫌,崔绍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有半月之久,今日头一天上朝,看出来消瘦不少,眼眸却依旧精湛清明。
看到谢凤池,他咬牙一把按住对方肩膀:“她人呢?”
守在宫中的侍卫们暗暗观察这两位,谢凤池脚步停下:“崔少卿,这可是在宫里。”
“你将她如何了?”崔绍不欲与他再推诿,昨日去侯府被拒之门外,他只有在此死死咬住不放。
谢凤池凤目微眯,眼底一闪而过讥讽与嘲弄:“少卿问的是本侯的小娘,还是您的表妹?”
两人似乎重回当日,那时的欺瞒与背叛重新涌上心头,叫崔绍张了张口,原本满心的愤懑像被一盆冷水熄下去,闷着烟发作不出。
所幸谢凤池也不再深究,只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出人意料,你出狱来找本侯,最要紧的竟不是为了那把剑,而是……”
他的笑声很轻,却似将两人间的君子之交一刀割开。
崔绍咬紧牙关,玄铁宝剑之事御史台已经结案,圣上也信了谢凤池的说辞,多说无益,他只踌躇,怀疑带走洛棠是否是自己错了。
可他又想,洛棠怕谢凤池,当初若真留洛棠在他身边,才算是见死不救。
他定下心神,直言要去侯府见到洛棠,谢凤池眼中风雪凛冽。
半晌,谢凤池侧目颔首:“好。”
他不过才拥有半日的好心情,总有人要来打破,那他就要让打破的人同他一道,看看这鲜血淋漓。
马车从宫外一路行至侯府,杜管家见崔绍来了,当即高兴恭敬地将人迎进来。
谢凤池却笑止住他:“杜叔不忙,洛娘在那婆子的院中吗?”
杜管家一顿,看了眼崔绍,确定世子的确在等他回复,才轻声道:“小娘在春老院等您回来。”
崔绍有点没反应回来,洛棠为何要等谢凤池?
她现在不该是惶恐不安,避对方不及吗?
谢凤池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带着崔绍一同去了春老院。
刚走到院门口,里面便传出轻快脚步声。
崔绍浑身绷紧,下意识看向面露微笑的谢凤池,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轻易就带自己来了。
他实则不愿多怀疑谢凤池,因他们是相识多年的知音好友,当时洛棠来求他时,他也十分动摇,最后只因那一双泛红的桃花眼堕了清明。
可随后谢凤池的疯狂报复又让他相信,原来他真是这样的人,只是起初那些年藏得太好。
容不得他多想,院中的脚步声已然到达。
“侯爷……”
又轻又软的声音携着风来,似乎还有些微妙的沙哑。
一袭绣着大片海棠花的绛色罗裙如海浪翻涌,婀娜地向上,最终被束在细软腰肢边。
少女笑面如烟地扑进谢凤池怀中。
她如同上一个冬日崔绍在侯府中见到时一般,依旧是一只漂亮快乐的蝴蝶,却在看到了崔绍之后,瞬间僵住。
谢凤池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将少女未完成的拥抱继续下去:“小娘怎得跑得这么快,摔着了该如何?”
他的温声细语,在两人耳中却如惊雷。
崔绍看着少女,嘴唇翕合却问不出口——她不该是,该避谢凤池不及吗?
洛棠将头埋入谢凤池怀中,不敢回望崔绍的质疑和震惊。
那道君子的视线似乎充满震惊,让她无所遁形,叫她被瞧见个彻底——
她实则是个又坏又轻浮的女人。
她同谢凤池一样,好看的人皮被扒下来了……
谢凤池恍若未察,轻轻抚弄她的后背:“怎得,说两句又生气?”
他举止温柔,洛棠麻木又惊慌地摇头,发上的步摇叮铃晃动。
谢凤池手臂抬起,从后背到耳垂,轻轻捏着:“那便与崔大人打个招呼吧,你原先麻烦人家那么久,还折腾少卿替你改稿,都得感谢的。”
一字一句却如斧凿,明明白白将这两人暗度陈仓的事揭出来,不留情面还装作宽宏大量。
下人们恭敬避让开的院门口,只有三人相对,崔绍却如同被剥光了推进人群,无处掩藏,无可辩驳。
洛棠不愿开口,可谢凤池在等着她。
今日谢凤池答应了,要带她去见婆子,揭晓她身世的……
洛棠忍着羞耻忍着哭,缓缓抬头却避让崔绍的视线:“多谢崔大人相助。”
崔绍握紧袖中拳掌,哑声道:“洛娘,他是不是又在逼你?”
谢凤池露出个饶有兴趣的笑:“你就这么揣度本侯?本侯逼她同你道谢作甚?”
他看了眼怀中发抖的少女,慢条斯理地想,哪怕是逼,也不会在这儿。
洛棠生怕谢凤池又要说出什么叫她难堪的话,攥紧了他的手腕哑声道:“崔大人,侯爷没有逼我。”
“我是真心实意同你道谢的。”
洛棠越说嗓子越哑,谢凤池安静听着,目光落在她修长的颈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的手背,分辨着她究竟是在忍哭,还是因昨夜闹得太凶。
崔绍却红了眼底,他踉跄后退:“谢凤池!她是你小娘!你的仁义礼法呢!”
洛棠闭上眼,喉咙眼里发苦。
谢凤池眼眸深沉地回看他:“仁义礼法,四书五经,又有哪一部教导得你去夺人所好呢?”
崔绍哑声。
作者有话说:
全员恶人
崔绍:我不是,告辞
棠棠:这就是修罗场吗我哭的好大声
第六十六章
崔绍胸口钝痛, 谢凤池的质问他答不上来。
“我人前唤洛娘为小娘,实则是在护着她,她没进过侯府的门,算不得我父亲的人, 况且她应当也告诉过你吧, 我父亲没碰过她。”
谢凤池看向崔绍, 神色清和又端方,丝毫不见恼怒, 却是在怜悯讥笑对方——自己没有丁点儿错,是崔绍依旧失了本心,失了仁义礼法, 带走了洛棠。
谢凤池自小便与其他孩子不同, 他懂事得不像同龄人,崔绍略有耳闻,以为那时他就是个君子, 殊不知这只是谢凤池为了和寻常人一样,能获得关爱的唯一办法。
小小的世子在父母同床异梦的环境中长大,他也曾想努力让这个家更和睦温情, 可等待他的只有一次次失望。
他渐渐聪慧,知道了父亲宁愿捧着心上人的孩子, 也不想多看他们母子一眼, 而他的母亲因着对父亲的求而不得,对他也怀着疏远且憎恶。
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奢求父母的温情,他将仅剩的温和付诸在他接触到的差事上, 力求获得其他人的认可。
他认真地教导皇子, 听从圣令主持春闱, 力所能及发挥自己的光热,也在看到了性情相似的崔绍后,真心相待,与其成为知交。
虽然身似伥鬼,可谢凤池扪心自问,他待崔绍,是真诚友善的。
崔绍身形摇晃,差点有些没站稳。
是了,一开始他就全知道,洛棠明白告诉过他的,那时他便不该再有所逾越。
可他却因着洛棠的声声哭诉,听她说她害怕,她不想死,她想安静安宁地活着,甚至可以栖息在他的枝头,花前月下,红袖添香,被动摇了最根本的为人之道。
是他自诩救苦救难,却先失了仁义礼法,凭何再来质问谢凤池?
不仅仅是崔绍这般充满悔意,连洛棠听了都深觉难堪,谢凤池的话说得真心,却是戳破了她的处心积虑薄情寡幸。
崔绍心如火烧,焦干了整片荒原,几乎无地自容,可他仍剩着最后一丝坚持。
他定定地看向同样失神的洛棠,还是忍不住想问:“他当真没有逼你?”
谢凤池为他的正直不屈发出一声刺耳的轻笑。
洛棠咬牙摇头,泛红的杏目垂泪:“是洛棠不好,叫崔大人误会至此,侯爷……没有逼我。”
崔绍点头,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觉,宛如被人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割了个鲜血淋漓。
谢凤池笑了下,若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即便是有所揣测,也要量力而行,少卿大人才刚刚官复原职,凡事,还是多小心些,莫要落了他人口舌。”
也是说,谢凤池能叫他栽跟头一次,便还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不论是洛棠,还是崔绍,都无能为力。
撕破了脸,他们之间便再无什么情谊。
崔绍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的,转身离开的时候差点还摔了一跤,幸好路边还有下人,扶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侯府。
洛棠也说不清自己是被吓得还是难过的掉泪,直到谢凤池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上的泪水一一擦拭干净,她才强行撑出个笑,免得叫人看了厌嫌。
谢凤池确实仔细凝着她看了会儿,忽略那张虽然娇艳、却一看就在假笑的脸,看到她瘦削的肩还在发抖,整个人如一朵暴雨中被浇湿打落得野花。
“你心疼他?”谢凤池语气微妙。
洛棠赶忙摇头:“我没有……”
“没有就对了,”谢凤池声音放轻,“他如何配。”
洛棠心想又发什么疯,她选的这些后路,哪个不是要千方百计才攀得上得高枝?
便见谢凤池将她拥紧,濡湿地厮磨耳鬓:“满口仁义礼法,连垂涎都不敢说出口的人最为卑劣,若真是喜爱,便该不管不顾拼了性命也要偷来抢来。”
洛棠痒到浑身酥麻,浑浑沌沌地软陷在谢凤池怀中,突然很想问,那你现在这般强行拘着我在府中,也是因为喜爱我吗?
可她又不敢问,只觉得这人满嘴都是歪理,满心都是邪念,说不清的。
再有,她背叛过他,他如今对自己的所有行为与语言,都是奚落,是报复,更不可能有真心在,她何必再去想着虚无缥缈的?
只求谢凤池真能说到做到,让她去见那婆子,知晓身世。
她心中又忍不住空荡荡地想,崔绍确实与她不合适。
崔绍是个真正的君子,她勾缠了对方那么久,对方都不逾越雷池,会因为认清礼法规矩而果断与她拉开距离,
又如同在知晓她迫切想查明身世时,崔绍也会因着各种考量而劝阻她。
崔绍总觉得,身世并非最重要的,她靠着自己的努力也能得到想要的。
他们不是一类人。
现实已经告诉她了,她的努力在恢弘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她如今只想要谢凤池口中的那种喜爱,为了她这个卑劣的人,可以不管不顾的喜爱。
洛棠被谢凤池吻得又忍不住想流泪,抬起手腕勾住他的脖子,与他青天白日在院中纠缠不休。
从侯府出来后,崔绍头疼欲裂,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再上朝时似乎将一切都给忘却,重新变成了那个冷肃正直的大理寺卿,一板一眼将近来堆积的数桩事务一一查明。
圣上这次病得比前年要严重得多。
历时大半年之久的江南贪腐案结算下来,证据确凿无可再辩,圣上撑着一口气查抄了数家,连带着京中的权贵们也略受到影响。
听闻六皇子登门,崔绍眉头略皱,但迫于对方身份,还是去拜见了。
诸如此类走动,暗中多了许多,有心人留意到,默默想着,京中的局势是越发严峻了。
“你猜,他去见崔绍做什么?”
安宁侯府内,谢凤池轻轻把玩着少女柔弱无骨的纤手,轻声慢语地呢喃。
洛棠低着头身姿微颤。
入了冬,她穿得比原先厚重,谢凤池虽说阴晴不定地软禁着她,吃穿用度倒是不差。
屋子里的地龙燃得比往年更甚,也使得对方将另一只手放进短袄中,采撷山尖时,没多少严寒冷酷,只有羞愧与战栗。
洛棠摇头:“不知道。”
谢凤池的手指轻轻拨了下,面色无恙,带着一抹餍足的柔软:“圣上顾着六皇子的颜面,没有太过惩处顾家,可他是个坐不住的,他总觉得,还有人要借着顾家来对付他,所以他得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