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竖有一座大碑,碑上无字, 唯有玺印,据说是前朝李氏皇朝孝文帝为皇后所立之碑, 当年他的皇后就曾在慈航斋出家。
现任冠主道号魏玄真,年近不惑,是心宽体胖之相, 待人也和蔼,听说是公主要在山中寄住几年修习道法, 且授有陛下手谕, 冠主率人欣然接纳,并替君乐兮和苗璎璎安置了厢房。
慈航斋布置幽静,加上坐落山中, 人烟稀少, 一年到头除了过年, 不会有什么热闹,魏玄真将两人安置下来,对苗璎璎道:“秦王妃,公主留于此间,王妃可以安心。”
苗璎璎听出魏玄真的意思,笑道:“我在山中陪伴嘉康几日。”
魏玄真无可无不可,只是说道:“王妃身上红尘之气太重,在枕霞山切勿久留,恐生悔恨。”
出家人说话本来就玄妙,但苗璎璎跟着爷爷太久了,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听了这样的话,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怎么放在心上。
夜晚她和君乐兮同睡一榻,窗外的月光笼罩着纱窗,周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苗璎璎知道她没睡,心里想了很多安慰的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璎璎。”没想到最后是君乐兮先开口叫破了这种窘境。
“你跟我说一说,你和三哥的事儿吧,我想听,好吗?”
苗璎璎愣了愣,因为一提起君至臻,她就没法儿客观冷静,不禁长吸了一口气:“你想听哪方面的?”
君乐兮侧过身,脑袋枕在苗璎璎胳膊上,寻了一个舒适的所在,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像一个孤单的小蜗牛,汲取着身旁的一丝温暖。
这种情况下,苗璎璎自然不可能说自己婚姻的有多么幸福。
事实上也没有多么幸福,好了几天,他就开始下手要她休夫了。
苗璎璎叹了口气,没有等君乐兮继续发问,自己就招了:“过几天,我大概就要把你三哥休了吧。”
君乐兮一听,困惑地支撑起了脑袋:“为什么?”
“你是想开了么,”君乐兮皱眉,“了解了自己的心意,发现自己仍然对四哥旧情难忘?”
苗璎璎苦笑道:“你可真会想,和君知行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把他忘了。”
“忘了,”君乐兮喃喃,“原来这么快就可以忘记一个人。”
苗璎璎点头:“是的,嘉康,你也可以,我们女子虽然力量薄弱,但心性要强,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你只是短暂地接受不了自己看错了人,就和我当初一样,我当初退婚之后,也是待在家里不敢面对,可是时间一长,还是好了。伤口结了痂虽有可能会留疤,但每一道伤口都是我们强大的见证。所以,不要管别人怎么看,自己过得快活最重要。”
她知道现在和君乐兮说这些,她不会明白。
当局者迷,就像当初,和君知行分开,她也疼了很久,最后自己走出来,万事大吉,只当自己走在路上被井绳绊了一跤,有什么打紧?
没必要朝井绳泄愤,犯不着也不值得,只怪自己没看清路,以后远远地避开这些拦路的坑洼,就不会再跌跤了。
君乐兮良久没说话,风吹来,纱帘幽幽地晃动,她叹了口气,“那不是因为四哥,你为什么要休夫呢?”
苗璎璎还是没法忘怀那天在槿梨院受的气,只要一想起便懊火:“真的,你应该去问你的三哥,他根本不是真心实意要娶我的,他娶我,就是把自己当个过河桥,自诩深情地帮我洗脱那些流言污名罢了!等我过了河,他才跟我说,他不是要跟我同船渡,只是为我拉个绳儿,让我上了岸就把他忘了!”
君乐兮听了,却只是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在苗璎璎都不明白她笑什么的时候,幽幽道:“那三哥还是爱你的。情况和四哥不一样。”
苗璎璎也喃喃道:“是啊,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些话难以启齿,不知要不要同嘉康说,君乐兮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你说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苗璎璎心一横,大着胆子凑到君乐兮的耳朵前,悄悄儿地说道:“其实,我到现在都和他没有夫妻之实。”
在她一愣之际,苗璎璎捂住了脸:“应该是我不够有吸引力。”
同床共枕这么久,他谨守规矩,在红线之外,从未越雷池一步。
苗璎璎欣喜地感叹遇到了一个正人君子,同时,也在暗暗怀疑人生。
“……”
君乐兮这可不知说什么好了。
山中岁月幽静漫长,苗璎璎在枕霞山与君乐兮日日同行同卧,到了第九天,魏玄真为君乐兮戴上了黄冠。
从此,君乐兮就是名副其实的真女冠了。
这日山下来了人,说是秦王府来的,接王妃回府。
远远地苗璎璎就瞧见来人是薛元寿,客气地问了一声好,并称自己在山中住得格外舒心,暂时还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打算。
其实她暗暗猜到了。
在府中两名内侍,一个孙勤,一个薛元寿,孙勤为主管,薛元寿是孙勤的义子,实则相当于他的副手,他亲自前来,王府应是有了动静。
薛元寿见王妃离家这么久,竟半点没有要回的意思,不禁大急,直说:“陛下下了口谕,明日殿下要出京了。”
苗璎璎嘴硬道:“意料之中。”
这么久了,他的伤估计恢复得差不多了,本来说了年后他就要走的,现在是真真切切要走了,没什么稀奇的。
薛元寿见王妃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真真儿呆住了,“王妃,殿下这一去,可不止一年,您……您真的不去送一送么?”
苗璎璎下颌一阵收紧,但终究,她背过了身,冷漠无情地咬紧了牙关,那话,便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朱唇中挤出。
“不回,不送。”
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突然想,就这样吧。
她到底没那么爱君至臻,对应地,君至臻应该也就那样,不算是很爱她。
是君至臻要分开,不是她。所以,到此为止也罢。
王妃说不回,薛元寿也不敢将她绑走,再三相劝,依然没等到王妃回心转意,薛元寿便知晓这是无可能说动了,叹了口气,便也回去。
他们说着话时君乐兮就在旁静观,其实她能感觉到,璎璎是在逼自己做决定,现在,留下来的意愿刚刚好没过了回去的念头,她鲁莽地决定留下,其实只要秤杆稍稍倾斜,她做的决定又不一样。
不出所料薛元寿离开枕霞山后,君乐兮观察苗璎璎非但没觉着轻松,反而一日更胜一日地不快活,君乐兮知道,虽是朋友,却不可能留苗璎璎下来了。
她愁于不知用什么说辞,劝璎璎回府,正巧这日十五,枕霞山慈航斋来了不少香客。
方外之山在这一日热闹无比,游人如织,君乐兮难得出一次门,是与苗璎璎一起,两人一起来到大殿前,靠着山崖的拗口边,生长有一棵参天梧桐树,树上系有彩绦红绳,来往许愿的人不胜枚举。
苗璎璎询问慈航斋的黄女冠:“他们是来祈求什么的?”
黄女冠解释道:“这棵树有灵,传说中是神鸟凤凰栖歇之地,能够庇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原来如此,苗璎璎不怎么相信鬼神,但依然存有几分敬畏之心,笑道:“要怎么祈求?”
黄女冠回道:“心诚则灵。”
她从怀中摸索出一样物事,右手托着,呈到苗璎璎面前。
苗璎璎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特制的水晶书签。
书签内嵌有桃花图样,一枝粉红的桃花点缀枝头,在色泽剔透的水晶中若隐若现。
第一眼只是觉得眼熟,再多看一眼,突然福至心灵!
苗璎璎急口道:“女冠,能否告诉我,这种书签秦王殿下是否……也有一个?”
黄女冠摇摇头:“贫道不知什么秦王殿下。”
在苗璎璎面露些微失望之色时,黄女冠又道:“这枚书签赠予王妃。若王妃有心中想要庇护之人,将他一样贴身之物缠绕在书签上,照着生辰年纪,一圈即是一年,年年来此还愿,那么你可以为他祈求福寿安康,终究会实现的。”
苗璎璎呼吸不畅,脑中极力回忆那枚书签的模样。
毫无疑问的是,上面缠绕着的珊瑚头绳,是她的……贴身之物。
君乐兮看她身旁的苗璎璎像是傻了一般,“璎璎,有何不对么?”
苗璎璎迷茫无比:“嘉康,原来,你三哥来过这里。”
君乐兮困惑:“你知晓?”
苗璎璎重重点头:“嘉康,我要回去一趟。”
君乐兮本就不想以自己的名义,将挚友捆绑在这里,反倒松了一口气,“你去吧。”
是日,苗璎璎披星戴月赶回秦王府。
整座王府简直人去楼空,无比萧条,苗璎璎迈进槿梨院的一瞬间,生出一个念头,想要去悦微堂看一看,他平日里吃茶的地方,练剑的地方,养伤的地方……
直至一一走过,如所想般再不见人,苗璎璎的心突然空了一个巨大的洞,那洞漏风,冷冰碴子直嗖嗖地往里灌,又涩又疼。
“王妃。”
孙勤的声音惊醒了苗璎璎。
但她却没有给予任何回复,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寝屋。
她径直走到君至臻那面老旧破败的衣柜前,深吸了一口气站定,用力将柜门扯开。
除却几件单薄衣裳滚落,便是留在里边的铁盒,苗璎璎将铁盒捧出来,颤抖着,打开。
如所想一般,那里静静躺着的书签,缠绕着的红绳,依旧如记忆般鲜红夺目。
手指慢慢抚上去,一圈一圈地数。
过了年,应该是十七圈了。
一圈、一圈地数。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的确确是十七。
那个大年初一就离开了玉京的男子,还在出发的那一天,来到这间空无一人的寝房里,记着多将它缠绕一圈,为她祈求安康美满。
哪怕,他很快便会被她休弃,又是一个人了。
那天早晨,他放下这只铁盒的时候,心里估计想的是,这是一个永远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关于他这么爱着她,为她计较的秘密。
君至臻,你心里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事?
作者有话说:
真真:很多呀,老婆你慢慢发现。
第55章
正月初一, 玉京城千门万户,新桃换旧符的时候, 一支率领鱼龙营的凉州军, 于鸡鸣五更之时,悄然出城,从北门而出,绕道前往凉州。
每逢正月, 不远万里而来的西域诸国, 会有不少商人, 入城进行买卖交易, 他们所走的是一条名为华清道的阔官道, 自京畿入城,相较于君至臻所走的北坡君山路,要短上四五日的功夫。当时君至臻为了免于惊动商客, 刻意避开了这条近道。
十数日过去,方走出君山, 来到剑北原。
此地背抵河川辽夐无垠,落日下,长河如一弯玉带蹀躞于两川之间, 水流平静。春日尚冷的微风吹拂,枝头传来宿鸟躁鸦的聒鸣。
凉州军就地停驻, 安营扎帐, 戚桓带着一帮人架起了铁锅,一面烹煮粳米,一面酒佐烧烤。烤肉出了出京时携带还剩下的腊肉, 便是现打的野鸭、野兔, 不消片刻, 油烟起来,一把作料下去,喷香四溢。
篝火熊熊的火光,一舔一舐地照着围炉而坐的君至臻的俊脸。
天色逐渐暗沉,原野上星斗漫天。
君至臻正在用热毛巾擦拭剑锋,修长的眉挤作了一个川字。
戚桓偷摸将一只烤好的野兔塞到殿下跟前,君至臻看也没看,戚桓晃了晃:“殿下,已经两日没休息了,吃点儿肉,去车里睡一觉。”
当时殿下出京时,背后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复原,顾虑到他的身子,戚桓坚持为君至臻安排了一辆马车,一直用到现在。
毕竟是在野外,条件简陋,殿下尊贵之躯,总不可能与他挤帐篷。
自打出京以来,戚桓就从没见殿下笑过。虽然君至臻平日里也不笑,但总归神态是放松的,不像现在,熬鹰似的,三天两头地不睡觉,谁人见了,都能感觉到殿下周遭的冷气。
其实戚桓也知道:“要是王妃……”
说到“王妃”两个字,君至臻终于有反应了,他侧过眸光,看了戚桓一眼,戚桓吓得手里的野兔肉都抛了,傻傻笑了两声,岔开话题。
“小的手艺不好,殿下估计是不喜欢吃,殿下要不自己来?”
“没胃口。”君至臻又不给反应了,低头擦拭剑锋。
戚桓见他对着那三尺青锋擦了又擦,擦得剑刃反光了,清清楚楚照见他的脸,咽喉滚了滚,将一口口水吞了进去。
算了,戚桓自忖还还没那个胆子,在殿下跟前说些耍宝话,得小心被当个宝耍了。
戚桓一个人走开,去盛自己香喷喷的稀粥。
这粥的米到底是从玉京带出来的,比凉州的米那就是好吃、鲜香!
不过再有几日,他们的粮食就见底了,得就近入城去购。这时买的米,也就一般般,别说秦王受不受得了,连戚桓都不待见。秦王省吃俭用,买的米多半都是半精半糙的米,吃起来有股沙子味儿。
他和兄弟们都不止一次地感慨:唉,要是王妃在就好了。
秦王定不舍得让王妃吃这些麸糠。
不过,他们也就是想想,谁也没指望王妃真的随军出来。
毕竟凉州那种地方,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儿家能待的地方,连他们这种糙汉,刚去的时候都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成日里被烈日晒着,大风刮着,满嘴里都是沙子,用不了几个月,皮肤黑成锅边的一圈炭!
与戚桓交好的一个鱼龙营兄弟李由,夸赞戚桓烤的肉好吃,戚桓呵呵笑了笑,偷偷告诉他:“我们殿下的手艺才叫好呢!你是没吃过。”
李由大为震惊:“真的?那真想有这个口福了。”
戚桓摇头:“别想了,出了玉京,不见王妃,殿下他不可能洗手下厨……”
说话间,忽听见旷野上的风里夹杂进了一阵马蹄声,那马蹄声不远不近,听着却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