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一怔,忙低头道:“婢子不敢!”
说完秋棠委委屈屈地出去了,她只是不想让夫人再劳心了,若大夫说的是真的,夫人真的就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她不好好养着身子,费神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吗?
难道还指望着将军终身为她不再娶不成?比起这些,自己好好将养着日子,多活几年,不比什么都好。
然而文雪音却不这么想,她自然知道她便是什么也不做,宁徽也不会亏待她,但她要的不是不亏待,她要宁徽爱他。
他只是不推拒,可他望着她的眸子始终沉静如水,从未有过一丝花火。
爱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还不爱她,或是不够爱她。
马球赛之后,相府和宋家的婚事也提上日程,这些日子赵连臣有意避讳,再也没去见过宋清辞,只借口要在家读书,拒了宋清辞的约。
但是成婚当日他总是要去的,他虽是厌恶文妙儿那个女人,但是宋清辞的确是他的至交,不至于嫌隙到连大婚都不出面的地步。
宋清辞丝毫未有所觉,他这些日子忙得很,要筹备婚事,又是新晋的探花郎,还和相府攀上了关系,前来客套的人不少,大多数在文会上都见过,宋清辞不好推辞,客人见了一批又一批,礼也全被父亲收下了。
宋清辞不满于此,每回都道:“爹,我同你说过多少次,这些东西咱们不能收!”
宋父满不在乎地翘着二郎腿喝茶,只当没听见,只有被宋清辞唠叨得烦了,才道:“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收了又能怎么?这些都是人情往来,你不收人家就要低看你一眼,我这老头子辛苦一辈子,也没用过什么好东西,老了享受享受还要被你这儿子教训?不孝,不孝啊......”
一番道理讲下来,逼得宋清辞哑口无言。
宋府并不大,说是府邸,其实也不过是个两进两出的院子,最里面是间四合院,主屋住着宋父,宋清辞在东厢房,西厢房是个书房。
这么大点地方,宋清辞真是苦恼,万一到时候酒席摆不下了怎么办?他倒是没什么友人来贺,但文家势大,前来道贺的人肯定有不少,于是宋清辞又在费心策划到时候桌子要怎么摆才能摆下更多,万一坐得太挤,那真是闹了大笑话了。
这边宋清辞担心家里坐得太满,文雪音却觉得将军府太过空荡荡了,除了主要居住的屋子,其余的厢房都是空的,只有一点简单的陈设,看上去一点也不妙。
她回屋点了点自己的嫁妆,从里面摸出几颗珠子,唤来了秋棠,递给秋棠一张单子。
“照着这上面的去买,差一分一毫都不要。”
秋棠应下,只见单子上写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家具。
几日后的一个早上,宁徽刚起身出了院门,远远却见将军府大门开着,许多人陆续搬东西进来。
宁徽蹙眉,唤来一人问:“这些是什么人?”
小厮回道:“都是夫人叫来的。”
文雪音穿着一身雪色长裙缓缓从屋里走出来,目中还噙着懒懒的困意,望见宁徽一脸询问的眼神,三两步走上前去道:“我看将军府太空了,想添置些东西,夫君应该不会不同意罢?”
宁徽看了一眼那家家具,低声道:“花了多少?我补给你。”
他本意只是不想文雪音从自己嫁妆里拿银子,然而文雪音却眼角一耷,轻声道:“夫君就这么想与我划清界限?”
宁徽噎了一下,道:“不是......”
底下人忙来忙去,似乎早有安排,宁徽看着将军府被一点点填满,自己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正想回书房去,去见门口潘明义的身影晃了晃。
潘明义表情古怪,身形一闪而逝,似乎是不想让别人发现。
宁徽想起之前就是交给潘明义去调查的文家,迟疑一瞬便大步流星出了府。
侧身吩咐下人搬动家具的文雪音目光一淡,朝宁徽的背影看了一眼。
秋棠不知道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但她知道今日宁徽便会看见,暗道可别是什么坏事才好。
潘明义正站在将军府旁的一条暗巷里,那后面是个死胡同,宁徽轻而易举便找到了他,问道:“何事?”
潘明义道:“将军,夫人身边的秋棠前日在相府的砖缝的夹层里塞了一封信。”
闻言,宁徽接过潘明义手中递来的东西,想起文雪音说过秋棠是文家派来监视她的,当即毫不犹豫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两行小字,清隽秀气,似乎出自女子之手,上面写着:多日不见,可曾安好?吾技艺又精进不少。
除此之外称呼落款一概全无,根本不知道是何人所写,写给谁的。
宁徽没有看过文雪音的字,无法确定信是不是文雪音写的,但这信上又没有什么内容,怎么看也是一封无用的信。
正想将信纸装回去让潘明义送回去,宁徽摸到里面似乎有一个环状物,他便往手心一倒,一个朱色的手串落在他掌心,那上面绣着十分繁复的花纹,蓝白相间十分漂亮,但材料普通,并非什么名贵之物。
可宁徽在看到这个手串的同时却眼神骤变,几乎在同时捏紧了那个手串,他将信封还回潘明义手中,声音都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明日你再来一趟。”
潘明义一脸茫然地接住那封信,眼睁睁看着宁徽将那个手串珍宝似的收进了自己怀中。
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将军有这个啊。
回到将军府,文雪音仍站在原地,宁徽越入门中步履不停就往书房走,文雪音静静注视着他,而后目光下移,落在宁徽握紧的手上。
宁徽快步回到书房,然后从书架的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枚手串,红色的绳子,上面绣着精致蓝白相间的花纹。
除了有些小,时隔多年颜色有些旧了。有一边还脏兮兮的,几乎和今日他手里拿着的这个一模一样。
记忆瞬间回到宁徽十二岁那年,他家中遭逢大难,隆冬大雪,他连件衣服都不敢多穿,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逃出家门,满脑子只剩下父亲和母亲死去的画面,心如死灰。
没几天便饥寒交迫,他亦衣衫褴褛,因为被包子铺的老板娘施舍了几个肉包,被几个乞丐看见不光抢了他的包子,还被人用棍子打,那些人下手毫不留情,好像他是他们的什么仇人一般,宁徽当时才十二岁,根本躲避不及,也无法逃走。
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的时候,他耳边听见一个十分清甜的声音:“要死人了,还不住手吗?一群只知道欺软怕硬的蠢货!”
很快几个家丁过来赶走了那群乞丐,宁徽满脸是血,眯着眼睛吃力睁开一条缝,想看看是谁骂的人,睁眼却看见一张无比稚气的小脸,对方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身量才是他的一半,小豆丁一个。
“他们打你,你怎么不求饶?”那女孩子问他话,她穿着一袭雪白的狐裘团花袍,带着雪色的兜帽,只露出半张小脸,一双黑眸清澈无比,宁徽目光下移,终于在她身上发现了其他的色彩——一个红色的手串。
“怎么不说话?盯着我作甚?”小女孩捂住她的手串不给他看,似乎对那东西很是宝贝。
十二岁的宁徽移开视线,声音冷冷的:“我从不求饶。”
“是吗?”女孩笑音反问一句,那笑声好似银铃一般,在宁徽听来却是在嘲笑他。
他正欲生气,又问她道:“那你可要厉害一点才行!光有硬骨气有什么用!还要有力气,才能不让那些杂碎欺负你!”
说完,宁徽掌心一轻,女孩俯身把自己的红手串放在他掌心:“这个是我的,我阿娘说上面这个图案可以祈福辟邪的,现在送给你,看你方才一直盯着它看,一定很喜欢吧!”
说完她就走了,宁徽隐约记得她跑去牵住了一个妇人的手,那妇人穿着绿色的夹袄,应该是她的阿娘。
回忆便断在这里,从那以后,宁徽便随军出征,再也没来过长安城。
如今他复杂的目光落在这两串几乎一模一样的手串上,难道......她还在长安城?
第22章
信既然是由秋棠送往文府的,信上又是那样的内容,十有八九便不是文雪音写的。
可宁徽心底仍不愿抹去这种可能,他将旧的手串重新收好,将新得的揣进袖中,默声去了文雪音屋里。
忙了半日,将军府可谓是焕然一新,原先空旷的地方种上适宜的花草,还摆上许多之前没有的物件,多了秋千等物,看起来比以前更像住人的府邸了。
落日余晖,尽洒在将军夫人的院子里,为所有事物镀上一层暖金色泽,宁徽心尖微跳,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他在那张美人榻上找到了她,她双目轻敛,似乎在休息,秋棠不知道去哪儿了,既不在屋里,也不在院子里,倒是个绝好的机会。
半晌,文雪音似有所觉,睁开眼便看见立在门口的宁徽,他面上带着探究的神色,一双翠色的眸子此刻泛着暗波。
“回来吃饭?这会儿还没有做好。”她弯眸。
宁徽开口:“不曾见过你写的字,可否写来让我看看?”
睡眼惺忪的美人一怔,她似乎用了一点点时间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慢慢下了榻道了声好。
看见她这样子,宁徽心中又生出一股愧疚,她将将军府当作庇护之所,将他视为她的夫君,而他却在试探她。
桌子上的墨砚的现成的,没费多少力气就磨出墨汁来,文雪音懒声问:“将军想看我写什么?”
宁徽走近她,道:“不妨就写——多日不见,可曾安好。”
文雪音淡淡一笑,毫不迟疑地就在纸上落笔写这八个字,宁徽专注看着,她下笔行云流水、笔迹连贯,很快一幅清逸流畅的好字跃然纸上,让宁徽颇感意外。
她看起来柔弱,写下的字却是很有风骨,隐隐带着一股苍劲。
可不论是走笔还是字形,都和信纸上他看到的那几个字没有半分关联。
不是她。
宁徽竟然觉得失望,他下意识觉得那应该就是她,否则如何解释他在和府第一眼看见文雪音时便觉得熟悉?
可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巧合的事。
文雪音表情淡淡的,余光却一直在打量着宁徽,他似乎在思考和挣扎着什么,其内容文雪音能猜出□□分来。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笔,问:“是不是不大好看?夫君好像不是很喜欢。”
宁徽心头没来由冲上一股烦躁,可他的的确确想见那个人一面,宁徽知道当年如果不是她,他很可能会被那群乞丐打死。
这么多年来,宁徽在漠北回想长安时,他想到的不是繁华的街市,不是人满为患的酒肆,不是貌美艳丽的胡姬娘子,而是他留在长安的最后那年冬天,他穿着褴褛的衣衫时看见的那个小姑娘。
京城的人都有着他们的傲气,当时的小女孩才是个半大的孩子,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奶气,可她的眼神依然高高在上。
但是宁徽不明白,如果那封信不是文雪音写的,为什么要由秋棠送去文府?
翌日,宁徽将手交给潘明义,让他将那封信原模原样放了回去,几日后,秋棠又出了趟将军府,宁徽暗中跟上她,看见她自文府的一块砖缝中拿到了新的一封信,转身离开时后走的却是和将军府截然不同的路。
宁徽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秋棠走得很快,但是她很轻松,丝毫不警惕,似乎并不担心有人会跟着她,也不担心有人会发现她和什么人来往。
宁徽一路跟着她走,直至看见秋棠拐进一条巷子里。
他驻了足,这条巷子十分普通,两侧都是低矮的青瓦房屋,并不是大户人家的住处。
宁徽眯起眼睛,他记得当年那个小女孩虽穿着素雅,但通身的料子都是顶好的。
等了许久,宁徽看见秋棠从一个院子走出,关好了门,然后再按照原来的路返回,这下应该是要回将军府了。
宁徽却没有再跟着她,而是抬步走进了那条巷子里。
半个时辰后,秋棠走进将军府,已然看见文雪音在等她了。
她上前主动道:“全都做好了,夫人,但是不知道将军有没有跟过来。”
文雪音浅淡的眸子盯着宁徽空荡荡的书房,道:“他去了。”
巷子里十分简陋,住着的人家也不算多,宁徽站在巷中迟疑地推开被秋棠关上的那扇门,暗想难道这些年她家里潦倒,过得很不如意?还是她嫁的人并不是大户人家?
正想着要不要更进一步,宁徽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是个女子的声音。
宁徽走近几步,那屋子的门并未完全关好,他轻易便从虚掩着的门缝中瞥见屋里有个穿着素白色裙子的年轻女子。
时隔多年,宁徽已经不大记得当年那个小姑娘的模样,即便现在看着这个女子,他也很难将二者对应在一起,但他心中已经开始下意识觉得,应该就是她。
很快,里面的女子发现了外面站着个陌生的男人,她惊慌地吓了一跳,不论是从神态还是长相,宁徽找不到半分当年的影子。
他想,她应该是经历了一些事,总之现在落魄了,他也许可以帮她些什么,也算还了她当初救他的恩情。
这样便可两清。
“你是什么人?”女子没有认出他来。
宁徽倒是无所谓,开口道:“约十年前,你在京城西市救了一个乞儿,你可还记得此事?”
女子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并不开口说话。
不记得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么些年过去,虽宁徽一直记得,但于别人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
紧接着宁徽看到一个竹篓子,里面放着两枚红色的手串,均和之前宁徽看到的无异。
“这是你自己编的?”宁徽问,然后他见女子点了头。
宁徽几乎便确认是她无疑,比起之前看到手串时的惊诧和心尖升起的难以磨灭的激动,此刻宁徽反而觉得平淡。
横竖已经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个答案,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宁徽从竹篓中拿出那两个红色的手串,道:“我买下这些。”
随之被换在竹篓里面的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女子拿着银票怔怔出神。
第23章
回到将军府,宁徽敏锐地察觉出今日府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天色不早,他径直去了文雪音的院子,刚走进屋里便瞧见她端端正正坐在贵妃榻上,好似早就在等着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