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来才有我去。
她去了娘家。
周茹失望:“哎呀,咋回了?不是说跟连瑛去瓦肆吗?”
“遇到人命案。”
周茹跟裴老太太一样,也是一通抱怨。
青枝去跟姑姑织锦。
先织客人要的锦缎,再用雀金线织一会林老夫人要的十方佛锦缎,最后再教一会徒弟,看看他们练得怎么样。
休息时,她跟严采石道:“我看到傀儡戏了,真有意思……不过没遇到你爹,他在哪个瓦子卖茶?”
“上个月就不卖了,太累,在家门口弄个茶铺,有人渴了就卖一盏,没人就跟邻居下下棋。”严采石笑道,“我现在能养我爹跟采莲了。”他同姚珍织得锦缎一直有人买,普通人家一年也用不了几个钱。
“多谢师父。”他真心实意感激。
青枝道:“你有出息我也高兴,但我不会多夸你,你离我跟姑姑的织艺还差得远呢。”
“那是当然,我跟阿珍一定会努力的。”严采石说着,觉得自己不能有事瞒着师父,“瓦肆的事儿,是我告诉师丈的,师丈问我,师父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拿人手短,我就说了,我觉得师丈也是因为喜欢师父。”
难怪他送严采石匕首,青枝恍然大悟。
真有他的,竟想到这一招,不过也确实是她想去的,青枝道:“下回他给你银子,照样拿,但甭管问什么,都别告诉。”严采石可不能成为裴连瑛的细作。
严采石犹豫会儿:“……好。”不过不告诉怎么好拿银子呢?师父是不是在怪师丈?
但仔细看一眼师父,眼角眉梢都有笑意呢,肯定没有生气。师父说得是假气话。
青枝用过晚饭后已经是酉时,又过了一个时辰,裴连瑛仍然没有回来。
此种情况也算平常,只她今日同他去了瓦肆,又一起知道了人命案,便有些在意,她一直等到子时。
都过三更了,她连打呵欠。
主子不睡,翠儿当然也没睡,劝青枝:“少夫人别等少爷了,既然是人命案,不定会回家的。”她心里实则欢喜,第一次看少夫人等这么久。
青枝想一想,倒头去睡了。
明日她也要忙,就算好奇也得有个度,反正裴连瑛总会回的。
大理寺此刻也就只剩裴连瑛跟几个小吏,捕快了,高士则没他年轻,熬不住夜,叮嘱几句就离开了,裴连瑛光是审问在那个瓦子杂耍的都问到半夜,最后根据仵作检查后得出的结论,他排除了这一干耍杂技的。
一是没在他们身上搜出凶器,二是,江扩脖子上的伤口显示,杀人者极为熟练,刀口利落,一击致命,可能是杀手,也可能是练家子。
他后来只询问他们可曾见过可疑人物。
一个个问过来,有两个提到穿一身半旧褐布袍的人接近过江扩,但不知是不是凶手,瓦子里人太多,来来去去不好判断。
他问这两个人为何怀疑。
一个说,那人总低着头,看不清容貌,觉得奇怪,另一个说那人只要了茶,坐在角落里跟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来瓦子的哪个不是要寻乐的?看戏的不会去注意同样看戏的人,可演得人却未必,他们擅察言观色,擅讨好,凶手伪装得再好,总会有一丝疏漏,裴连瑛就锁定了这个穿褐布袍的人。
另外,他还想到了去年的那起灭门案。
跟这次一样,凶手十分利落,四个人一人一刀,当时是被定为盗窃杀人,因为家中值钱之物都不见了,为此裴连瑛专门又去了一趟江家,向江家的人确认,江扩此次出门身上带了什么,江家人说有玉佩,有一张可能两张银票,还有碎银。
果然江扩身上的东西也没了。
明日的话,可能上峰会定为抢劫杀人。
他一路想着回了家。
梦很多,一个接着一个,有鲜血,有惊叫,也有美食,青枝感觉一整晚都没睡好,起来时呵欠连天。
旁边的枕头端端正正,丝毫没有动过。
她惊讶的问翠儿:“相公一夜都没回?”
“回了,睡在躺椅上。”
“……怎么不去客房?”之前有过一次也睡躺椅,青枝奇怪。
翠儿笑嘻嘻道:“客房离少夫人远啊,这儿多近。”
可别这样说,把裴连瑛说得好似一个情种,青枝才不信呢,他应该是太困了,随便在躺椅上将就下。
不过家里不管是躺椅,美人榻都不合适他将就,等苏起回来,她得请他做一张大一些的躺椅,跟娘家那张一样。
青枝对着镜子又开始打呵欠。
这副困相让陈念不放心她织锦,说正好今儿要去请赵宝林,让青枝跟着一起去。
请赵宝林呢,是为他让给别的织娘做织机,因陈家的织机是陈简改过的,更合适他的织法,如果那些织娘精益求精,那么织机肯定也要换。
赵宝林看到陈念脸就泛红,手在衣服上擦拭:“苏师傅不在京城,我总算能帮上你们忙了……就怕你们嫌弃,苏师傅那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有自知之明,确实比不上苏起,把话说开反倒自在。
青枝便觉得赵宝林真是不错,也就母亲总嫌弃他。
她们带赵宝林去一户织娘家。
那织娘姓袁,是跟青枝签了契约的,学陈式织法最为努力,光底本就临摹了十来幅,店铺里数她跟她女儿的锦缎卖得最多。
见到姑侄俩,她端来上好的茶招待。
青枝道:“赵师傅知道织机怎么做,先给你做一张,其他织娘也要的话,你同她们说,叫她们去找赵师傅。”
那是好多活计呢,赵宝林眉开眼笑:“托了你的福了,我一定好好做。”
他喝完茶就忙起来。
那织娘陪着她们闲话时,道谢不止,说幸亏在她们那儿卖锦缎,她快要攒够银子在京城买处小院了。
青枝替她高兴:“你自己也有不少主顾呢,给我们带来很多生意。”
织娘还是有点得意的:“我确实去过好多富贵人家,我以前很会织百子纹样锦缎,这些人家遇到喜庆事,都会请我……我也是知道不少事儿的。”
青枝心头一动:“你去过哪些家啊?”
“可多了去了,像何尚书家,王知府家,武定侯府,还有赵侍郎家,明家……”她如数家珍。
听到赵侍郎家,青枝不敢看姑姑,怕姑姑发现她知道这事儿,她就假装不在意。
陈念当然也没放心上。
但傍晚青枝回裴家之前,却是又去了趟那织娘家里,问赵廷俊家的秘辛,还叮嘱织娘不要告诉别人。
那织娘就说有次看到赵府一个丫环出来倒东西,她瞧了一眼发现是烧成灰的信笺,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柳”字还有“银”字,她怀疑是趣园的柳姑娘写给赵廷俊的信,说达官贵人好些个都喜欢去趣园。
光凭一个柳字怎能让人信服,再说就算赵廷俊在趣园有相好的姑娘,也不能治他的罪。
青枝未免失望。
自从知道赵廷俊的丑事后,她一直都想替姑姑报仇,奈何民斗官,难如上青天,上哪儿去找扳倒赵廷俊的证据?就像这回,一封信赵廷俊都要烧毁,可见十分谨慎。
不过她也忽然发现了一个法子,她或许可以让织娘们相助,她们有不少是京城人士,也有在各个府邸接过活计的,听到的看到的一定不少。
积少成多,总有一日她可以让赵廷俊的乌纱帽不保。
她把这事儿认真记了下来。
大理寺。
高士则听完昨日所得线索,果然断定此案为杀人抢劫案。
裴连瑛有不同见地,但一字未提。
两桩案子之间没有找到确定关联的线索之前,冒然提出只会引来上峰质疑,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辛苦你了左少卿。”高士则递给他一盏凉茶。
四下无风,六月的天闷得像个火炉,才一会功夫,额头就布满了汗,裴连瑛接过凉茶道了声谢。
“昨日少夫人没有收到惊吓吧?”高士则关切的问,“难得你陪她去瓦肆,竟然遇到人命案。”
“没有,她还是经得住事的。”他回去时青枝睡得很沉,但好似在做梦,睫毛一颤一颤,他怕弄醒她,睡在了躺椅上。
“那就好,不过我看你倒是没睡好,脸色发青,在这儿多歇息会再出去。”高士则让他注意身体,酷暑天,别晕倒了,还有许多案子等着他查呢。他现在都离不了裴连瑛了,自从这年轻臣子调到大理寺后,他都跟着得了天子多次称赞。
裴连瑛笑一笑,答应。
等太阳稍许被云遮蔽,他去了吏部。
吏部官员都认识他,问他瓦肆的案子。
昨日是休沐日,好些人都去瓦肆找乐,这案子几乎传遍了京城。因江扩是被割喉的,血到处喷溅,今儿瓦肆生意都不好了,冷清清。
得过一阵子,才能重新热闹。
裴连瑛在吏部翻看江扩的从官经历,但那个小吏康长茂的经历却查不到,因为小吏算不得官,谈不上升迁贬职,他们都是由官员自行选定的,多数私下都有些交情,或者是因亲戚好友举荐。
他谢过吏部的官员,又去了户部。
去年灭门案他来过,问过康长茂的情况,这次问得更为仔细,打探康长茂可曾在别处谋过职。
有个认识康长茂的小吏说,康长茂在乾州,陵州都待过,曾经是陵州永安知县衙门的小吏。
陵州!
江扩以前也在陵州待过。
裴连瑛终于找到了关联之处,这发现好似酷暑中的冷风,叫他周身舒泰,在烈日下都不觉热,骑着马又一路回了吏部。
一查康长茂曾经跟过的陵州知县,竟发现那知县三年前被判了斩刑,已不在人世。
他又去了一趟瓦肆。
出事的瓦子仍搭着棚,里面桌凳歪七倒八,地上的血仍在,只是凝固了,变成了暗红色。
他一走进去就看到林云壑在里面。
林云壑对他的到来并不感意外,淡淡道:“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意思是互不打搅。
“瓦肆在你管辖范围之内吧,算起来,也是你失察。”裴连瑛站在江扩昨日坐着的地方,“不过这凶手经验老到,怪不得你,我在此半日也没察觉。”
听起来像是帮他开脱,可林云壑却被刺痛。
谁还不知道他是跟青枝一起过来瓦肆玩的?什么察觉不察觉,难道不是故意炫耀?林云壑恼得踢了下长凳。
裴连瑛扫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突然以此发泄。
林云壑缓了下情绪,又开始四下查看。
一刀封喉,要做到悄无声息,必然是选在杂耍最精彩的时分,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去了才好下手。
而江扩偏偏也坐在隐蔽的角落。
他之前是官员,手头应该不紧,瓦子里位置的排序是按钱多少,钱越多坐得越靠前,江扩难道不想看清楚杂耍吗?
那他为何要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叫道:“是有人约了他来瓦子!”
“没错。”只有裴连瑛回应他,“不过江家人都不知他要来瓦肆,他也没带随从。”谁跟江扩约定会面,无从得知。
林云壑皱眉:“在他身上也没搜到什么?”
“没有。”
“他与谁有仇怨?”
“不知。”
林云壑大怒:“你怎么查的,问你什么都不知。”
裴连瑛表情平和:“又不是神算,掐指就能弄清,才一日功夫能查到什么?有些案子数年都没进展呢。”
看他并不动气,林云壑觉得自己确实是急切了些,对比裴连瑛,他缺少了稳重,内敛。他冷静下来:“我之前去看过尸体,若是没猜错的话,他是被练家子所杀,这一刀没十年功力不可能做到。他甚至都没有控制死者,单手就将他杀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江扩还在坐着看杂耍,凶手从他前方路过,手臂轻轻一划就要了他的命。
在江扩还没来得及动弹时,凶手就已经出了瓦子,江扩随后才捂住脖子倒下。
不愧是将门虎子,在武学一门,裴连瑛是不如的。
他认真听完,点一点头:“我们确实认为他是练家子,而且可能是为钱财取人性命的杀手。”
杀手是颇为稀少的,京城的人命案多是斗殴失手,或者是邻里间冲突。
林云壑道:“多大的仇怨,竟大费周章请杀手。”
“自然是为不可告人的秘密。”裴连瑛断言,“杀人灭口吧。”这秘密一定涉及了什么重大事情。
林云壑一时没有说话。
裴连瑛将各处地方又看了一遍,打算再去询问昨日在瓦子的人,他向林云壑告辞。林云壑同他一道出来。
在裴连瑛心里,林云壑跟青枝的事已经告一段落,虽然林云壑可能还抱有期待,但他肯定不能再去打搅青枝,不然林家长辈跟天子都不会放过他。所以裴连瑛从大局考虑,从头至尾的态度都很和善。
“林指挥若想知道更多线索,可以来大理寺。”他朝林云壑一拱手。
裴连瑛越是这样,林云壑越不舒服。
错本在他,是他觊觎裴连瑛的妻子,可裴连瑛云淡风轻就让那事过去了,当然,他们是打过架的,打得不轻,可打架主要是为惠妃。
如裴连瑛所测,惠妃跟吕家果然都被天子除去。
林云壑心情复杂。
他有些恨不了裴连瑛了。
他低低应了声,打马而去。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忽然变得赤红,像烧着了一般翻涌,压迫着大地。知了叫得更猛烈了,仿佛是要用掉余生所有的力气。
青枝骑着阿毛从香云桥下来,在莲花巷口跟裴连瑛相遇。
他的白马像是也被夕阳染红了,浮着一层淡淡的绯色,裴连瑛原就一身绯红官袍,更是在光晕中显得耀眼无比。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笑。
青枝盯着裴连瑛的衣襟:“你怎么跟落汤鸡似的?”他不止衣襟上面有汗渍,两鬓都是湿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