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儿扯着红玉自裴晓葵身边绕开,裴晓葵就像是没看到,只顾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即便如此谨慎,可还是瞒不过梁老爷的耳目,听了风音,梁老爷气呼呼的便冲到了这里,虽脸上努力保着风度,却不难见他脸色有多难看。
梁老爷一生要强,祖传下来的这么点产业在他的经营下一飞冲天,又对夫人十分疼惜,听闻两个人一辈子没红过脸更没吵过架,更没什么三妻四妾。
许是人某些方面太过顺利如意老天便偏偏会给其一个巨大的坑让其头疼,而对于梁老爷来说,这个坑便是他的独生子梁舟迟。
自小读书起,便接二连三的气走了几位学究,整日流于街上招猫逗狗,或是身边围了一群狐朋狗友,每日不喝的脸红腹胀绝不归家。
梁老爷人至中年,清瘦苍高,毫无阔门大户的肥腻之气,反而看着干净利落,虽然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仍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雅印记。
梁舟迟的容貌,当是取了梁老爷和梁夫人的优点而生。
梁老爷冲过来时,第一眼便见了在院中洒扫的裴晓葵,于是停在她跟前高声问:“少爷呢?”
裴晓葵低下头不讲话,可眼神却是瞥向梁舟迟房门方向。
梁老爷也不为难她,径直走向梁舟迟房门口。
这等气势,可给红玉和淑儿吓了一跳,忙退让出三尺,生怕此时激怒了梁老爷,到时便真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少爷昨日又出去了?”梁老爷耐着性子质问道。
两个人齐齐垂下头瑟缩的不敢轻易答话,红玉眼皮子轻轻挤着,给淑儿递眼色。
梁老爷面前,淑儿不敢撒谎和隐瞒,只小声应了句,“回老爷的话,少爷......少爷昨日是出去了。”
“几时回来的?”他又问。
“是......是四更天时回来的。”淑儿的尾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裴晓葵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梁老爷的背景,他此时负手而立,双手已在背后捏紧了拳头。
“门打开!”梁老爷高声道。
淑儿开始不敢动,还是红玉在一旁拿手指捅了她腰身一下,她这才提步过去,将房门推开。
梁老爷已经做足了准备,今日势要拿梁舟迟练个家法。
谁知前脚才一踏入门去,便闻到一股子腐臭气息直冲鼻腔。
寻味前去,只见那梁舟迟正歪在拔步床上,整个人看起来还未醒酒,吐的到处都是。
腐臭气混着洒气,险些没把梁老爷给熏的晕过去,本来一肚子的话要骂,却被这场面一下子全给挡了回来。
千言万语都如数吞了回去,梁老爷鼻子险些没气歪了,随即大骂了一声,甩袖离去。
大步出门,梁老爷的脸已经由先前来时的红转为了青色,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声量拔高,朝在场的小厮丫鬟们吩咐:“即日起,你们将府门给我看严实了,少爷若是再出门,我就把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拉出来清算,乱棍一通打出梁府去!”
“是。”众人齐声应下。
个个都紧绷着神经,连大气也不敢重喘一下,直到梁老爷离开。
这件事仿若和裴晓葵没什么关系,她又不是近身侍候的,无论那梁少爷跑到哪里去,上头都责罚不到她。
这许是在梁府做粗活,唯一的好处了。
梁舟迟睡到午时才醒,他对于早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连自己吐了都不知道。
此下被褥衣衫已经换了新的,屋里还燃了重香压盖气味儿,他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对劲。
昨夜喝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今日起床时头就像是要炸了一般。
自床榻上坐起身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穿鞋下地,此时正值晌午,刺目的光线投到他脸上,使得他眼晴用力眯了起来,适应了片刻才再次睁开。
“卫元!”他朝门口大喊一声,同时手握虚拳抬手轻敲了两下额头,里面的脑桨子像是一锅粥,胡乱的搅在一处。
卫元一路小跑应声而入,跳入房中时像极了一只蚂蚱。
“少爷,您醒了!”
今早听说梁老爷来了,卫元躲出去好远,生怕老爷见了他治他的罪。
“口渴的厉害,给我倒壶茶来!”梁舟迟下巴一扬,脸上表情有些扭曲,酒这东西醉人更是折磨人。
他觉着他现在一开口说话都是酒气。
卫元跳着出门,不多时掌上托起一只紫砂的茶壶归来,奉到梁舟迟面前。
梁舟迟接过,猛灌了一大口下去,因为喝的太急,茶汤顺着唇角流出,洒在寝衣上。咽了两口茶,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少爷,我伺候您梳洗换衣吧。”卫元在一侧说道。
“嗯,”梁舟迟将紫砂茶壶搁下,轻应了一句,随即脑海里翻出了昨夜的旧事,他立即改了主意,“你别动,换个人过来!”
卫元立即问:“是换红玉还是换淑儿?”
“换那个......”梁舟迟伸长手指指着门外,一时记不起昨天的那个名字,“换那个......换那个叫裴晓葵的过来!”
第3章
午时阳光热辣,烤的各处焦灼,滚滚热浪在空气中浮动,蝉鸣声长,时有蜻蜓点水匆匆飞过。
裴晓葵身着绿裙,像是一只行走于檐下的莲叶,白色的绣鞋轻踏青砖地,蹭着屋檐下的阴凉处,渐渐行近梁舟迟的卧房门口。
在红玉和淑儿不善的眼神中踏入房中。
红玉和淑儿对于这院子里任何婢女都格外警惕,哪个若是近了少爷的身,或是同少爷说了句话,哪怕是让少爷看上一眼,这两个人便成了一对儿斗鸡,明里暗里的给人使绊子。
今日少爷直接换人伺候,还特意点了裴晓葵,让这两个人不禁警觉起来,丝毫不肯错过任何细微末节。
两双眼睛像是暗夜里的火把。
灼人。
裴晓葵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心里有些慌张,平日有多远躲多远,今日被点了名,很难不让人联想是昨夜的事引了他的不满。
这是她第一次入少爷的卧房,装潢花里胡哨,名画挂了一屋,名器摆了两架,西洋钟哒哒的走着,发出阵阵脆响声。
裴晓葵即便不算识货,也看得出这房中摆设大多是檀木而制,隐隐约约透着股舒缓的香气。
可眼下这香气亦并不能让她安然。
“奴婢见过少爷。”轻步近前,微微福身下去,眼睛轻垂,规矩站定,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对面海宴八仙桌上坐着的那人并不急着开口,慢悠悠的往嘴里送了口茶,月牙白的寝衣描的是金线随动而闪。
身影苍瘦,衣襟松垮,更显整个人飘逸起来。
梁舟迟上下打量她,不得不说,这人单扫不起眼,细看下去才觉惊艳。
不像院子里其他人,描眉画眼插花带钗,整个发髻上唯有一支珠花点缀。
鹅蛋脸线条流畅,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眉目顺长,垂肩细腰,像是偏安一隅淡泊宁静的茉莉。
“你就是裴晓葵啊?”梁舟迟将紫砂茶壶放下,声线飘了过来,让裴晓葵心口一紧。
这话问的奇怪,竟好像是自己大名在外今日终见本尊似的意味。
“回少爷,奴婢正是裴晓葵。”她音容浅淡,规矩守礼,脑子里只记得广为流传的妙法——在少爷面前,无论惹了他如何生气,只要诚恳认错即可。
“昨天你去哪儿了?”他又问。
一听这话,便知昨天有意躲避他的事被惦记上了,且他有愠怒于胸。
若是此时在他面前狡辩,反而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老老实实招认了。
于是她道:“回少爷的话,奴婢昨日去了东街,还看见少爷了。”
“既然看见我了,怎么还跑了?”
“昨日奴婢是告假出去的,碰见少爷,一时心虚害怕,便没了主意,所以才转头走了,”她语气一顿,言辞诚恳,“过后奴婢也很后悔,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还未等他发问一番,没想到她倒是先痛快认错,还真就将他的发问给噎回去了,这个时候若是在她身上斤斤计较,倒显得他这个少爷不大度。
“本少爷就那么吓人?我府里的丫头见了我就走?”
他手指和食指的指尖交替着敲打在桌面上,发出阵阵鼓点似的声响。
“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一时脑热,下次再不敢了,求少爷责罚!”她更进一步,将话说到底。
这招果然好用,听见这,他的火就散了大半,一甩手,“算了,本少爷哪里能和你们这种小丫头计较,你出去给我打水进来,我要洗漱。”
“是。”裴晓葵心中窃喜,知道这关算是过了,转而出了门去。
一出门,便见了红玉淑儿两个立在门口,正一左一右的盯着她。
裴晓葵脑中灵光一闪,脚步朝向更刻薄一些的红玉,低声说道:“红玉姐姐,少爷方才问完我话,说是要洗漱了,可是我一向做的都是粗活,不如姐姐们精细,伺候少爷这样的事,还得劳烦姐姐。”
此话一出,眼见着红玉脸色瞬间缓和,这话说的巧妙,一来说了少爷寻她只是问话,没有旁的,二来又说她做不来这种精细活,也算抬高了红玉和淑儿。
至于为什么同红玉说,那就是知道两个人中,红玉更占上风些,将这些都推在她身上,淑儿也不会说什么。
等于红玉接了这个盘。
红玉易怒短虑,自然一时想不透其中深意,还觉着这平日不声不响的裴晓葵一开口倒是颇懂眉高眼低。
待红玉和淑儿端着盥洗一应入房间时,那梁舟迟早就将裴晓葵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晓葵今日一关,算是顺利过了。
……
九安堂。
日头照进门槛,堂中熏了果梨香,香雾四散,光影中照出袅袅烟踪。
赵舒恒直立于九安堂中,一身墨竹交影的月白长衫垂直顺落,显得人端庄大方,英俊有余。
他顺眉舒展,眼尾带着暖和色微微下垂,抑月口角微微扬起,笑中透着温润儒雅。
当真担得起翩翩佳公子一称。
看着这般的书卷气的赵舒恒,惹的梁老爷十分艳羡,不禁从头打量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你,大老远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也好让我跟你姨丈派人去接你,”梁夫人许慧满目笑意看着自己的外甥,又抬手轻覆了桌案上他带来的礼物,“不让我们接也就算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一点心意,何足挂齿。”赵舒恒微微颔首,“在家时候,母亲最多提起的就是姨母,惦念着您患有咳疾,说少时,您最爱吃的就是她做的秋梨膏,这次她特意叮嘱我多带些过来。”
“大热天的秋梨膏不好储存,难为你从凉州一路带过来。”梁夫人许慧和赵舒恒的母亲许欣是双胞胎,两个人自小感情便是最好,后来许欣嫁到凉州去,两个人才分开。
赵舒恒的父亲赵炳是凉州县慰,清廉正直,家风亦好。当年许欣怀着赵舒恒的时候,因他父亲正持修河堤,脱不开身,许慧便将妹妹接来梁府养胎。
姐妹两个到底是有缘,临盆之日只隔一天,赵舒恒头天出生,梁舟迟在次日。
那时候许慧姐妹的祖父还养在梁府上,一把年岁,连得两个外重孙,简直乐开了花。
“这次你来墨州求学,需得待一阵子吧,”梁老爷慈眉善目,笑望着赵舒恒半晌,终于发话,“你就安心住在府里,明日我让他们准备些送学究的见礼,你一同带着。”
“多谢姨丈,”找舒恒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恭谨,“舒恒就不在府上打扰了,一来学究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住所,二来学究府上有很多像我这种外地来的学子,我们住在一起,探讨学问也更方便一些。”
他口中的学究姓陈,从前是京里出来的,学问深广,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一般天资不会收下,多少学子奔着陈学究的名声而来,却不是想进就进的,使多少银钱都没用。
想到这里,梁老爷的眉目又黯然一下,他做梦都盼着梁家能出一个读书人,像赵舒恒一样的儒雅书生。
见着眼前的翩翩公子赵舒恒,再想想自己家那个败家子,明明生辰只差了一日而已,为何这等天差地别?
不敢求梁舟迟能拜于陈学究的门下,只要他好歹读些书做些学问便好,哪知道……
想起他来,梁老爷就觉着牙根痒,恨铁不成钢。
梁夫人和梁老爷伉俪情深,心有灵犀,见他他眉目一暗,便知道这又是为了自家儿子叹气。
梁夫人眼色一缓,忙起身,说道:“也好,凡事以课业为重,反正舒恒你已经来了墨州,回来也方便,待你得空便来家里住上两天,我命人给你收拾出间院子来。今日就别走了,留下来吃饭,我还有好多话想同你说呢!”
“舒恒遵命,”赵舒恒浅笑,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怎么没见舟迟?”
“他……”梁夫人一怔,随后编了瞎话,给梁舟迟留了一些颜面,“他昨夜身子不太爽快,闹了病,今日起的晚些,这会儿可能还不知道你来呢。”
“姨丈,姨母,我想去见见他。”赵舒恒倒是没往旁处想。
“……那就去看看吧。”梁夫人说着。
……
梁舟迟院子里的消息可比旁处灵通多了,卫元得了赵舒恒的消息第一个窜到梁舟迟面前报信,“少爷,少爷,不好了,表少爷来了!”
卫元不好了这句话用的妙,对于梁舟迟来说,那赵舒恒过来,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最烦的就是他!
梁舟迟翘着二郎腿,才往口中送了一口茶,听见这个消息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咳嗽的脸都红了。
红玉忙殷勤上前,轻拍了他的背。
淑儿则取了帕子递上去。
梁舟迟拿起帕子胡乱擦了口鼻,缓了好半天才平稳下来,拧着眉目瞪着卫元,没好气的说道:“赵舒恒?他来干什么!”
“听说是来墨州求学,还入了陈学究的门。”卫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