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梁家世代从商,压根儿就没出过读书人,老爷久经商场,将先人留下的那么一点产业做到今天这副模样,其中心酸即便他来不说我也知道,我是陪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早年他吃了官场中人多少亏我哪里能不懂。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希望舟迟能走个仕途。”
多话自不必说,周妈妈都懂,“少爷往后就能明白老爷的苦心了,话说回来,咱们梁府如今算是朝中有人的,加之舒恒少爷争气,若是有了来日,也定会护着咱们梁府的。”
“舒恒自是不必说,至于旁人......”梁夫人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眉梢挂了愁色,轻摇了摇头,“罢了,你快去吧,免得舒恒身边缺人。”
“是。”周妈妈应声下去。
方才还说着这周妈妈是个伶俐人,方才梁夫人问话的时候她这心里选谁去梅园便已经有了盘算。
到了梁舟迟所居竹园红玉一见了是周妈妈,听说她来要人,便殷勤的冲了过来,亲昵的挽了周妈妈的手,“不就是选几个人吗,怎的劳动周妈妈亲自走一趟,您寻人来知会一声我帮您选不就得了。”
周妈妈面上笑着,可是眼神半分也没在她面上流连,微微朝外撇了脸,半似开玩笑的说道:“你挑的人啊,我可不放心。”
“瞧你这描眉画眼的,倒是比之前见着更加艳丽了不少。”周妈妈意有所指,可红玉似是没有听出话中深意。
反而还笑道:“多谢周妈妈夸奖,常在少爷面前行走,怎么也得差不多些,免的少爷看了心里烦。这也是为了少爷的脸面。”
周妈妈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该笑她蠢还是笑她不懂深浅。
“罢了,把你们园子里的人都叫出来吧,我过过目。”说是过目,实则也是抽查,这人规矩不规矩,眼中看的出,穿衣打扮看得出,言行举止亦看的出。
心里选谁不选谁已经落定,更多的是想借此机会敲打一番这园子里的下人们。
不多时,园子里的丫鬟小厮们由着红玉张罗着站了满院。
站于前头的大多和红玉一样,穿的花哨,描的艳丽。
倒是有那么几个着素面朝天的都站到了后面,不偏不倚,正和周妈妈平日听说的一样。
“后面站的那三个,出来吧。”她抬手指了后面的几个姑娘,其中一个便是裴晓葵。
三人消息不灵通,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差事,一见是周妈妈发话,忙从后面走出来,在她面前站成一排。
周妈妈见了她们还算满意,于是道:“就你们三个了,随我走吧。”
“你们三个,这次跟着周妈妈去做差事,凡事机灵着点,别惹得周妈妈生气!”红玉忙追了一句,显得她多机灵似的。
周妈妈只笑不言,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待跟着周妈妈一行出了竹园,周妈妈才慢悠悠的边行边说着:“这次叫你们几个来不为旁事,你们可也听说了,表少爷要常居墨州了,梅园往后他会常来住着,今日我特挑了你们几个过去侍候,表少爷走时你们再回竹园。”
提到表少爷,裴晓葵的心口不由又紧了一下,这才细细回品方才周妈妈的话,眼皮一点一点撑大,这是要去照顾表少爷?
真的要去照顾表少爷!
此时外面热的厉害,裴晓葵阵阵恍神,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境或是现实。
“表少爷是个读书人,要静忌吵,你们平日照顾的时候要小心仔细,别像竹园那些个,整日上窜下跳的没个规矩。”这句话,全是周妈妈的提点了。
三人既然能在梁舟迟的园子里平安无事至今,那便是平时够低调,换句话讲也是够务实够聪明,所以一点即透。
周妈妈是见不得勾引主子的那套。
三人齐齐应下,轻步随着周妈妈行着。
裴晓葵面上平静无波,可是心里已经激起千层浪花。
她尚未从先前重缝白衫公子的喜悦中走出来,便被周妈妈带往他的身边,使得她头晕晕的,若不是有人带着路,怕是难分东南西北。
梁府太大,竹园和梅园距离甚远,拐的人头晕,不过好歹是到了。
梅园清雅,不同于竹园的繁复光华,独有一番独特的韵味儿,园中有四层假山溪流造景,看上去是个读书品茶的好地方。
座北朝南的书房中,窗正敞着,窗下一排花影压墙,窗内隐约见得一人影在内。
“平日表少爷在时,你们三个就住在梅园中,”周妈妈指了裴晓葵身旁的两个姑娘,“你们两个平日就照顾表少爷的饮食起居。”
此时周妈妈的目光朝裴晓葵投来,眼色也随之跟着温和了许多,平日周妈妈的眼线回过来报,说这裴晓葵平日在园子里是最规矩的一个,不与人拉帮结伙,亦不与人乱嚼舌根,更不在少爷面前卖弄,因此梁夫人在让她挑人选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裴晓葵。
“我记着你是叫裴晓葵是吧?”
“回周妈妈的话,正是。”裴晓葵微微颔首下去,细声慢气的回答。
周妈妈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听说你识字?”
“是识得几个字。”这话她是谦虚的说的,实际上她识得的不止几个。
之前在村里,她爹就是个教书先生。早年读了几年书,后来未再读下去,干脆在村里当了先生。
“那你就去表少爷书房里侍候,端茶倒水,翻书找物什么的。”
“是。”裴晓葵暗自里打算一会儿去翻翻黄历,瞧瞧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的事儿都赶到了一起,让她措手不及。
周妈妈将事情都安排下去后,三个姑娘便各自散去忙自己的活计。
梅园空旷人少,三个人各自寻了房间待下。
裴晓葵才坐下没多会儿,便有人过来敲她的门,“晓葵,刚表少爷身边的书童过来说表少爷正要茶呢,你快去吧。”
“好。”裴晓葵有些紧张,手里的帕子落了地,微整了衣袖便出门跑到小厨房去泡茶。
滚沸的热水在壶中,壶嘴有腾腾热气窜出。
她取了木勺盛了上好的龙井放在白玉瓷的茶盏中,而后沸水缓缓注入,在她眼前形成了一片氤氲。
她将瓷盖扣上,将所有雾气压于盏中,最后取了小布巾隔了热将茶盏搁在青木托盘中端起,朝他的书房行去。
夏风自背后来,似是一双大手推着她,热浪卷起她的裙摆,裴晓葵双目朝前,眼见着离那书房窗影越来越近。
酷暑正当时,她的手心却沁了冷汗。
进门时,赵舒恒正低着头看书,毫不觉有人来,直到裴晓葵将茶盏在桌旁,他才下意识的抬起头来。
赵舒恒的眼中显然有一抹意外之色,随之说道:“是你啊。”
“表少爷您记得我?”裴晓葵眉目微抬,显然有些会错了意。
“之前咱们不是才见过吗,我记性没有那么差,怎么样,东西没丢失吧。”他仰脸,声线平和,如若春风,这种给裴晓葵的感觉即熟悉又陌生。
裴晓葵眼色一黯,随后摇摇头,“什么都没丢。”
“那就好。”赵舒恒轻点点头,而后手指触了茶盏,觉着正烫,没有要现在喝的打算,于是低下头去接着看书。
裴晓葵垂下眼,小心用帕子擦着自己掌心的湿汗,内心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同他讲之前的一切。
早闻表少爷为人很好,今日也是亲眼见了,即便对一个小婢女都礼待有加,毫无高高在上之感,想来这样的人品,随手助人也是常事,亦或许自己当初自他手里得的那一锭银子,根本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象。
可是感谢的话,她还是想说,当初急急没有机会,如今他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了,是该好好同他道一声谢才是。
赵舒恒性子温良,余光查觉出一旁裴晓葵的局促,便自书页上抬起眼皮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
之前见她便吞吞吐吐的,现在还是如此,他不由得问起。
裴晓葵手上动作一顿,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几乎是鼓起了身上所有的勇气,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表少爷,您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雨夜,您曾给过我一锭银子?”
第6章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影自窗外投来,照在梁舟迟的手背上,手指染了光线,照出一片通透色。
他随意的背靠在倚子上,一条腿曲起蹬在长椅上,手底下把转着一盏白色的瓷盅,眼皮懒懒垂下,是有几分微醺。
这里是云鹤楼最高一层,背后窗外是墨州的一条江,此时渔人扬起船帆自江心归来,边行边吆喝着,听起来很是欢快。
云霞染红江水连天,潮声不断。
此时他的面前是一片酒桌上的喧闹,今日他翻墙出来,胡乱寻了一群酒肉朋友出来,喝的昏天暗地。
那几人喝到兴起,一片吵吵嚷嚷,吵的梁舟迟心烦意乱,实不愿意在这里多待,可是若是自这里离开,却一时又不知何处可去。
可谓烦的紧。
此时有一双大手正拍在他的肩上,随后亲昵的朝她他贴了过来,一股浓重的酒气随之而来,不禁让梁舟迟拧了眉心,侧目看去,只见一人喝的脸红脖子粗的端着酒杯坐到他身边,试量着要同他碰杯,这人是墨州钱府的大少爷钱富,为人做事和他爹钱大兴一个样,诚信没有,低劣手段一堆。他又偏偏喜欢巴着梁舟迟,
梁舟迟一阵恶烦,抬手打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把你的手拿开,少和本少爷勾肩搭背的。”
那人脸上挂不住,笑意失了片刻,随后又堆起笑来陪着,“今天梁少爷心情不佳啊,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烦心事当然有了,”梁舟迟轻笑一声,随后又眼角睨着他,一脸的不屑,“我好好的请旁人喝酒,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钱富的笑容有些尴尬,几乎僵在脸上,“看看梁少爷这话说的,我自觉想见梁少爷一回有多难,好不容易得了音信,可不得上赶着过来,俗话说的好,抬手不打笑脸人,您看看您好歹给我留些颜面,和我喝上一杯。”
梁舟迟又是一声鼻息传来,又手挡了他递过来的酒杯,“喝酒就免了吧,心烦的很。”
他少有忧事,可是一旦那赵舒恒来了他心里便没个晴朗的时候。
“心烦,好办啊,”钱富搁下酒杯,一脸坏笑的凑了过来,“旁边玉琼阁听说又来了姑娘,一个个的赛天仙似的,我请您过去看看?”
“我梁舟迟出门顶多只是喝酒听戏,可从来不去哪种地方。”任凭那钱富将那种地方说的再花哨诱人,他也一点心思都没有,甚至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下。
钱富明知现在是热情贴冷脸,明知他的冷眼中满满是对自己的瞧不起,可他还是硬撑着陪笑,谁让他是梁舟迟呢,谁让他偏偏是墨州首富梁肃的儿子呢!
“梁少爷,您该不会直到现在都没碰过女人吧!”钱富没忍住,打了个酒嗝儿,因为他觉着,唯有从来没碰过女人的,才会对那种地方不上瘾不惦记。
梁舟迟眼角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这一句,钱富便知是他猜中了,于是哈哈大笑两声,“还真的看不出来啊,咱们梁大少爷还真是挺纯情啊!”
“今天我做东,请你梁大少去玉琼阁转转可好!梁少爷您在里随意玩,全包我钱富身上!”
钱富拍了胸口,又朝着众人扬声道,“来来来,你们也陪着梁少爷一起去玉琼阁,今日你们的花销都包在我钱富身上!”
众位狐朋一听个个兴奋起来,声声叫好。
钱富转眼看向梁舟迟,只见梁舟迟依旧是冷笑挂于脸上,随后一伸腿,将方才脚下踩着的长椅一脚踢倒,随而发出一声重响,这声响将众人砸的顿时鸦雀无声。
梁舟迟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随后将茶杯胡乱一丢丢在桌上,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他的脸色,无人再敢提玉琼阁的事儿。
钱富眼珠子一转,随后手臂举起手掌朝下朝人上下一摆缓和道:“接着喝接着喝,梁大少不就是踢了把椅子吗!”
说着,他弯身下去,亲自将那椅子扶起,又拉到梁舟迟的腿前,“梁少爷,我给您捡,您随便踢,踢翻了我再给您扶!”
瞧着钱富这做小伏低的模样,梁舟迟忽一下子对他很好奇,于是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问道:“钱富,你难道都不曾有烦心的时候吗?”
“看您说的,人吃五谷,哪里会有百日顺利的时候,”他再次满面堆笑,见缝插针,要说烦心事啊,我现在就有,您看您梁府每年都收那么多米粮,您看要不您高抬贵手,今年也将我家的收了,我给您让一成!如何?”
钱富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些他不止在梁舟迟面前说了一次,可他从未痛快答应过。
今日他算是狠了心,怎么也要跟他讲开了。
这些早就在梁舟迟的意料之中,他舌头扫过牙床,手指轻弹着桌上歪倒的酒盅笑道:“我家的生意,都是我家老爷子在管,我可丝毫插不上手啊,我一个整日吃喝的人,生意上的事儿可是一窍不通,你跟我说也是白说。”
“您就别蒙我了,您是老爷子的独子,您的话老爷子怎么会不听呢,只要您肯在老爷子面前美言几句,我就......”
“算了,就你家的那些粮食,你以为我不知道,都是压了几年的陈米当新米卖,一斤米能掺半斤沙,以次充好,还想入我梁家的仓,”钱富话还未讲完,便被梁舟迟打断,“我看你是真拿我梁舟迟当傻子啊,你那一成,自己留着花吧!”
说罢,他又重重拍在钱富的肩上,随后起身摇摇晃晃的阔步离去。
自云鹤楼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他在街上晃荡着也没个方向,不知去哪,却也不想回家。
卫元紧忙着跟上来,小声劝着,“少爷,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若不然一会儿让老爷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不了挨顿打,又能怎么样。”他歪着头,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朝前走,夏风吹在他脸上,加之喝了酒的缘故,整个人身上灼热的厉害。
......
梅园。
书良取了灯罩,小心挑了灯芯,火苗一下子窜高了些,桌案前的光线也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