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虚弱地靠在床上,刚刚那一刺算是用尽她全身的力气,现在就算是仍有匕首在她手中, 她也杀不了祁太安。
她喘着气,也没想着垂死挣扎, 反而蓄起力气勉强笑了笑,“这是我越国的匕首, 自然是好刀。”
她的笑容苍白,其中却有显而易见的骄傲, 骄傲她的越国, 即使她的越国早已经国破家亡。
由此这话里面, 又多多少少含了旁人无法感知的心痛, 亡国之伤, 焉能不痛。
如果她是越国人的话,那她对祁家的仇恨就有迹可循了,因为越国正是被大朔所灭,带兵出征的还是三皇女祁沐宁。
祁沐宁本就家世显赫,又用兵如神拿下久攻不下的越国,军功赫赫,确实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估计叶贵君和祁沐宁都没想到,这些皇女中会杀出一个祁太安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让人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坐上那个他们梦寐以求的位子。
祁沐宁心高气傲,自然不会甘心。
“你叫什么?”祁太安将匕首捡起来,神物玉佩再加上这把锻造极为出色的匕首,祁太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桑瑞,祥瑞的瑞。”
果然是桑瑞,桑瑞就是越国的祥瑞,她是越王最小的公主,传闻在王君诞下她的那一日,久旱的越国终于等来了一场雨,由此上下无不感念公主恩德,她也是越王最宠爱的女儿。
万千宠爱,小公主自然嚣张跋扈。
桑瑞什么都要最好的,头上的凤钗要天下无双独一份的,就连四时穿的衣服上绣的花样都要不重样,她要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小公主。
天塌下来自有母亲和阿姐顶着,她每日只知道吃喝玩乐,做个潇洒贵女。
是年末,公主车驾出行,去荒郊野岭找一株天地独有的梅花,桑瑞向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却独爱清冷的梅花在寒雪中开放的姿态,雪要最大的,梅花要最红的,那样才合她的心意。
漫山遍野,大雪纷飞,所见皆是茫茫一片,桑瑞根本没找到什么梅花,她只觉得扫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扬言要回去杀了那个胡说八道的人。
“你遇见什么人了?”祁太安问。
这样普通的雪天,肯定是不招这位处处都要最好的小公主喜欢的,但她事隔经年,居然还记得,她一定是遇见了什么无法忘记的人。
“那人倒在雪地里,穿红衣,眉间落霜雪,恰如盛开的红梅。”
桑瑞亲自下了马车,大雪纷纷落在她的肩头上,她也不管,只管去拂那人脸上的雪花。
那日桑瑞没找到雪地红梅,但遇见了雪地佳人,映着大雪,当真好看极了,当时在她心里,最好看的是阿姐的正君,可这个女子一来,桑瑞就改了口。
她将那人好好地养在宫里,每日嘱咐太医用最好的药,有时候还要亲自喂那人喝药。
小公主虽然倾心好看的人,但她最讨厌空有一副皮囊,内里却半点东西都没有的草包。
阿姐的东宫里美人众多,但她只记住了好看又才华横溢的正君。
她太挑剔,什么都要最好的,相交的朋友也是,放眼整个世家的贵女,没有能入她眼的。
但这个人一一合了她的喜好,一来二去,公主对她的喜欢溢于言表,两人自然成为闺中密友。
“我太喜欢她了,我还跑到母亲面前为她求了官位,只为让我和她身份相当,我们一起游船投壶,攀群山,赏万水。”
桑瑞痴痴地伸出手,仿佛策马同游的日子触手可及,那样的日子真长啊,桑瑞得尽天地宠爱,身边还有好友相伴,她的才情俱佳,诗一首又一首地传出来,字字句句皆是那位名不见经传却已经艳绝天下的公主好友。
桑瑞浑浑噩噩,她沉溺在那样的日子里,那人温柔的笑颜近在眼前,却很快化作无数锋利的刀子闪过,她痛不欲生地捂住脸,才看见是祁太安在眼前。
“是祁沐宁骗我,是祁沐宁骗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带着哭腔喃喃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与她交好的闺中密友其实是从大朔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豺狼。
她不知道大朔兵临城下,要的是越国所有皇族的性命。
她被祁沐宁害得国破家亡,可祁沐宁还在骗她。
“我那时太害怕了,四处都是逃散的宫侍,我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方向。”
就在她举目四望的时候,祁沐宁拉住了她,祁沐宁说她九死一生才赶过来救她,她还说就算是桑瑞的亲人全都没了,但桑瑞的身边还有她。
当时祁沐宁还穿着让人望而生寒的盔甲,亮晶晶的,上面都是明晃晃的鲜血,但桑瑞什么也没想到,她还答应了祁沐宁跟她一起回到大朔。
眼泪簌簌落下来,桑瑞自己都觉得可笑,越国葬身在大朔的铁骑之下,祁沐宁骑在高头大马上任意决定越国所有人的生死,她的手上都是越国人的血!
可桑瑞居然还对祁沐宁感激涕零,把她当做自己最后的希望,牢牢地抓住她,根本不敢放手,生怕自己一松手,迎接自己的就是孤立无援,举目无亲的深渊。
祁沐宁将桑瑞养在别院,诓骗桑瑞她是商户,需要走南闯北做生意,但她每月都会抽出时间来看桑瑞,风雨无阻。
第一年隆冬,桑瑞因为太伤心,眼睛忽然看不见了,刹那间所有的红梅都在她的眼中失去颜色,她的眼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那时想的是祁沐宁,希望祁沐宁来看她,她还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要去找祁沐宁。
下人进宫告诉了祁沐宁这一桩事,毕竟能让皇女好好养在别院的,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这样的人要是出了差池,他们可担待不起。
祁沐宁很快就到了,给她找了最好的大夫来看,那几日,祁沐宁都陪在桑瑞身边,给她讲故事,形容花鸟鱼虫,带她去感知一切,包括悄然从红梅上落下来的雪水,凉凉的,还沾染着梅花的香气。
祁太安忽然想起,祁沐宁班师回朝的那一年宴会,她确实匆匆离席,就算是会惹母皇不快,也一定要走。
那时,她还以为是祁沐宁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又或者是她的谋划落了空,没想到,她冒着那样大的风险,要去见的是她养在别院里的越国公主。
她们也算得上岁月静好,倘若桑瑞永远不知道真相的话。
出了急事,祁沐宁要人将桑瑞挪去其他地方,她因为有事耽搁,没法亲自过来,那些人已经够谨慎了,可越国国灭之后,祁沐宁成了越国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越国人散落在京城各处,准备刺杀祁沐宁。
但国破家亡,仍识公主容貌,只要越王的血脉还在,就不算是亡国。
桑瑞在阴差阳错之下得知了真相,也得知了祁沐宁真正的身份,其实早就有迹可循,只是桑瑞一直没发现而已。
不难想通,祁沐宁接近她是别有用心,祁沐宁一早就知道小公主的喜好,就连雪中红梅,也是她命人传出来的谣言。
她步步谨慎,小心谋划,甚至不惜以自身情意织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攻破越国。
越国人要公主跟着他们走,桑瑞却揣上那把匕首回去找了祁沐宁,她要杀了祁沐宁!
但她没找到,她只听见祁沐宁的心腹说,祁沐宁最近正在筹谋攀上谢家,谢家势力雄厚,要是能为祁沐宁所用,那她即位必定再无障碍。
桑瑞不知道谢家,她只知道,祁沐宁又要利用人了,这一次又是什么,去跟谢家大小姐交好,还是去求娶谢家的公子,祁沐宁为了皇位可以牺牲一切,她改不了的。
桑瑞那时竟然分不清,她到底是因为祁沐宁骗她而痛苦,还是因为祁沐宁灭了越国而痛苦。
“越国的国都在西边,我一路往西去,在蜀地遇上了顾家。”
桑瑞闭了闭眼睛,她那时在顾家尽是绝望,宿命蛊入体,总是让人受尽苦楚,疼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她想的居然是祁沐宁快来救救她。
可等到她神智清醒,祁沐宁怎么会来救她,她们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仇人。
但那时,她觉得她大概是熬不到跟祁沐宁再见面了,这唯一的挚友,桑瑞心里难免遗憾。
只是遗憾里多有愧疚,情绪交杂在一起,桑瑞已经无法分辨了。
“后来我失去价值,顾家要杀我,是草落星救了我。”
草落星不是好人,她是穷凶极恶的山匪,杀人如吃盐,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她救桑瑞出深渊,还拍着胸脯许诺桑瑞,只要有她草落星的一口饭吃,就会有桑瑞的一口饭吃。
草落星对桑阮推心置腹,是桑瑞在祁沐宁之后的第二个朋友。
桑瑞要杀祁太安,一是因为祁太安是祁家人,她们之间有血海深仇,二是因为祁太安杀了草落星。
她孤苦无依,得草落星相救,所以她愿意为了草落星拼尽全力。
哪怕是以命为代价。
“你知道祁沐宁死了吗?”沉默过后,祁太安突然问。
桑瑞垂下眼帘,平静得如一潭再也掀不起波澜的死水,“我知道。”
祁沐宁的死讯传进顾家的那日,她一如既往地在同体内的宿命蛊对抗。
到最后,宿命蛊的疼痛过去,她却还是疼得直不起来腰,几近哭到呕吐,顾家还以为又失败一个。
忘掉那些苦痛,桑瑞违心地说:“但她的死活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
倘若桑瑞拿祁沐宁当朋友,听见祁沐宁的死讯,她应该是痛苦不堪。
倘若桑瑞拿祁沐宁当仇敌,听见祁沐宁的死讯,她应该是大快人心。
可她言祁沐宁的死活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竭力装出麻木不仁的样子,爱恨都消散。
可这世上的爱恨哪有这么轻易的。
“祁沐宁死前,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祁沐宁兵败之后,祁太安就会是皇太女,她是王,去看溃败的寇。
祁沐宁总是不甘心不服气,见了祁太安总是要骂两句,但这一次她大概明白大势已去,况且要不是走投无路,她是干不出来谋逆这样的大事的。
她沉默良久,祁太安在等她说话,两姐妹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
“她突然问我,有没有梅花,要那种雪地红梅。”
那个时候是暮春时节,哪里来的梅花。
祁沐宁又喃喃,“也是,我早把这天底下所有的梅花都弄丢了。”
她那时可能还是在挂念这位小公主吧。
桑瑞一愣,随后她问,“那把匕首能还给我吗?”
祁太安伸手递给她。
“其实我不喜欢雪地红梅。”桑瑞掷尽傲气。
她恨祁沐宁,那一次的雪地里根本就没有红梅,祁沐宁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祁沐宁谎话连篇,应该被千刀万剐,但怎么就死了呢。
桑瑞利落地将匕首送进自己心口。
难以想象,这个毫不犹豫,一心赴死的人会是赵国那个最骄傲最明媚的小公主。
祁沐宁真是天生的权谋者,她为了皇位,什么都可以谋算,什么都可以利用,赵国的小公主是,谢家的公子也是。
比起她来,祁太安都稍显逊色,毕竟她不能割舍下情意。
身后,小公主流出来的血一点一点渗透了匕首上有人精心镂刻的花纹,开出了寒光下的红梅。
结局早就注定了。
作者有话说:
我写到这里,发现祁沐宁才是真的狠人,不管友情爱情她都利用,要不是因为谋反死的早了,太安不一定能搞得过她。
我高估自己了,我以为我能万更的,呜呜呜呜对不起大家,这两章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呜呜呜呜对不起宝们。
第六十二章
祁太安回到房间里的时候, 祁晏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床帐发着呆, 这些日子,祁晏被张太医看得严,一到时辰就勒令他去散步,去午睡。
原本祁太安陪着他的, 两人才在院子里那棵大树底下走了一圈, 清晓就过来寻她,看清晓的脸色, 应该是有大事。
祁太安匆匆离去,阮言陪着祁晏走完了剩下的路,等到了午睡的时辰, 祁太安还迟迟没有回来, 祁晏只好先上床, 即使是上了床, 他也完全睡不着,他心里记挂着祁太安,这些日子也总是有祁太安陪着他睡。
他在想有什么事情需要祁太安亲自去处理, 为什么到了该要陪他午睡的时辰了还不回来,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 门轻轻一响——
祁晏坐起来,两只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祁太安看, 祁太安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笑起来, 她不像祁沐宁, 祁沐宁利用友情算计爱情, 最后连亲情都要舍去, 可到了她这里, 这样的祁晏又哪里是她可以割舍下的。
祁太安三两步走到床前,和衣揽着祁晏重新躺下,她一只手抱着祁晏,另一只手放在祁晏的肚子上。
她忽然满足地嗟叹一声,祁晏直起身子来看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祁太安不答,只是将祁晏的袖子往上挽,露出来里面一截白皙的胳膊,桑瑞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线还在她眼底,祁太安心有余悸。
祁晏不明所以,又躺了下来,祁太安伸手捋了捋祁晏的额发,她忽然福至心灵,有感而发,“我在想,要是可以早一点遇见皇叔就好了。”
“要多早?”祁晏扭过头去问她,头刚好枕在祁太安的手臂上。
两个人面对面,情意倾泻下来。
“皇叔幼年时遇见现在的我就好了。”
这样祁晏就不会进顾府,就不会被拿去喂食宿命蛊,只管好好的待在她身边就好,她自问,现在的她有护皇叔一世安康的能力。
她争权夺利,为的就是这个。
祁晏轻而易举就能猜到祁太安话外的意思,祁太安想要保护他,可是岁月无可避免,总是回不了头的。
况且能够遇到小时候的祁太安,祁晏已经知足了。
“我倒是觉得我们遇见的刚刚好,那时我有能力护住你,如今,你有能力护住我。”
祁晏虽然脾气好,但谁都知道,不要去招惹祁晏看顾着的祁太安,有道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尽管蜀王府不受重视,但祁晏终究是皇亲国戚,将事情捅出去,皇家又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谁都不好过。
到了如今,祁晏当年看顾的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了,更是成为了这大朔的天子,她不仅能保护他,更能护佑天下万民。
祁太安即使不说,祁晏心里也明白,凭借着祁太安如此念念不忘的心结,她能以命相赌去和那个做事狠厉什么都容不下的祁沐宁争夺太女的位置,或多或少还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