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路上一直祈祷,皇夫和肚子里的孩子可千万要平平安安。
可等他们到了那里, 山寨之中尸横遍野, 饶是有活口,也在费尽心力地想要逃离那里, 就算是爬,也要手脚并用地逃走,可见那里有太可怕的东西。
血腥气之中, 祁晏茫然无措地坐着, 祁太安倒在他怀里, 两人在这副场景中, 突兀又凄凉。
好像他们不该在那里,又好像他们永远在那里。
张寻无处下脚,是被着急的苏玉径直扔过去的, 苏玉功夫好,手头也准, 张寻刚好被摔到祁晏旁边。
好是好,只是他这副骨头架子都快被折腾散架了, 苏玉和清晓都一个德行,一言不合就动手。
顾不上埋怨, 张寻忙过去查看祁太安的情况, 苏玉也很快过来, 她蹲在旁边, 见祁晏浑浑噩噩, 担心祁晏也被吓着了。
她道:“张太医,给皇夫也看看吧。”
万一祁晏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算是祁太安安然无恙地醒过来,也会无可避免地发疯。
张寻能想明白其中根源,于是他同时给两个人诊脉,祁晏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惊了,腹中的孩子也因此有些惊动,但都不是大事。
至于祁太安,还是老毛病,力竭加上心火,才晕了过去。力竭只要休息就能缓过来,心火也能降下去,但追根究底,一切还是在祁太安的心结上。
正如他当日所言,祁太安一日不解开心结,就会伤人伤己。
“皇夫。”苏玉将祁晏扶了起来,祁太安已经由暗卫背着,他们准备回去,另寻个落脚之地。
祁晏怔怔地问:“她没事吧?”
他目光仍旧涣散,还没有回过神来,光是看着这个惨烈的场景便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祁太安轻易不大开杀戒,她武功很高,但很少出手,可这山寨之中山匪众多,即使祁太安武功高强,也未必能杀出重围,置这么多人于死地。
这些人一定是触怒龙鳞了,才让祁太安毫不收敛,纵使自己没有退路,也要杀出去。
她是以死在拼,一个善武的人以性命为赌,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没人能打过她。
祁太安还能有什么逆鳞,苏玉低下头去看她撑着的皇夫,声音里染上几分刻意的柔和:“没事。”
在这山寨中一耽搁,原本在汉中没有赶上来的清晓和苏昼白竟也追上了。
跟着他们的,还有一位老先生,应该就是苏昼白的师父。
这位师父一言不发,但苏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祁晏身上。
即使他藏得很好,可苏玉还是发现了,祁晏没反应,那就不是旧识,这人难道别有用心?
苏玉警惕几分,用手虚挡在祁晏面前,“皇夫,你去陪着陛下吧。”
等到祁晏点头之后,苏玉将祁晏送上楼,他们如今是在一家客栈中,清晓也跟了上去。
其实祁太安没什么大碍,依照张寻的话,她很快就能醒过来,但在清晓眼里就不一样了。
清晓抿着唇往外冲,苏玉看她情绪不对,在廊上扯住了她,“做什么?”
“去给陛下报仇。”
哪里轮得上她给陛下报仇,就算是有,苏玉也早带着暗卫动手了,围在祁太安和祁晏周围的山匪,被祁太安动手杀了个精光,只活了一个。
苏玉就知道,清晓回来看见祁太安这样肯定是要闹的,她的理智一到祁太安遇上危险就丢个精光。
“陛下这不是好好的,你又带了苏昼白师父回来,解她心中烦忧,她醒来一定会开心的。”
将话引到苏昼白师父身上去,清晓果然转移了注意力,苏玉又顺口问:“还顺利?”
清晓点点头,“顺利。”
她跟苏昼白在傍晚时分到达晚月的草屋,次日一早晚月就跟着他们出发了,这才能在这里追上祁太安和苏玉。
苏昼白一再言他这位师父难缠,这一次居然这么轻易就跟着清晓下了山,再加上他总是心怀不轨地盯着祁晏,苏玉心里有顾虑。
“她要我娶苏昼白。”
“你答应了?”
苏玉看向清晓,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条件,苏昼白是有意,清晓也不一定无情,但若是在这你情我愿上加些别的什么,苏玉眼里闪过一丝不满,岂不是对清晓的裹挟。
清晓和苏玉在祁太安身边共事这么多年,早已经对对方的心思一清二楚,清晓伸出手揽过苏玉,“我是喜欢苏昼白的。”
这话她说得坦坦荡荡,毫无扭捏,清晓不想要做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她,苏玉将清晓的手抖落下去,“话说半句。”
“我知道苏玉姐姐最在乎我了,眼巴巴地又给我做飞镖,又担心我不愿意。”清晓得寸进尺,甚至还往苏玉身上蹭了蹭。
谁眼巴巴地给她做飞镖,分明是她一直缠着,苏玉没有办法了,才又给她做了一套新的。
清晓是颠倒是非,但苏玉无可奈何,任由她去了,只是晚月以清晓娶苏昼白为条件,苏玉总觉得有些别的意味在里面。
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寿数要尽之人在做最后的谋算。
……
祁太安醒转之后,觉得头痛欲裂,什么东西都塞在她的脑子里。
过去的,现在的,抓不住的,抓住的,乌泱泱,乱糟糟的一片。
其中还夹杂着雨声,那样的惊心动魄,祁晏和她隔着一道雨幕,雨幕之下,本来不该看见得如此清晰。
应该是一片大雾弥漫,祁太安自嘲一笑,像是黄泉路上,对面不识。
可祁太安还是伸出手,明知碰不到,却仍旧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哪怕只是勾住小指也好。
祁晏被祁太安试探着勾住了小指,他回握过去,隔绝的雨幕在祁太安的眼前碎成无数雨滴,不知道往什么地方飘去。
祁太安终于惊觉,她不是身在梦中,她在祁晏面前。
“阿晏。”她的手在祁晏的手里转了几圈,终于雀跃出声。
“我在这里。”祁晏轻轻应她。
接下来没有话说,谁都停下来,祁晏回想起张寻的话,祁太安心里有心结,这件事他没告诉清晓和苏玉。
因此除了他和祁太安之外,就只有祁晏知道,张寻还挑明,祁太安的心结与祁晏有关,要是这心结一直不解开的话,就会伤人伤己。
张寻这招太聪明,他明知道就算是祁太安醒过来,她也会继续隐瞒下去,那样解开祁太安的心结就是遥遥无期,可若是他告诉了祁晏,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祁太安记挂着祁晏,祁晏也是她心里心结的源头,要是祁晏来问她,她不可能还瞒得住。
“告诉我吧,你的心结是什么?”
毫无防备,犹如被当头棒喝,祁太安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那笑在她的脸色下,寡淡无味,苍白无力,她跟祁晏装糊涂,“阿晏,你说什么?”
祁晏握紧祁太安的手,直视着祁太安的眼睛,他占尽上风,让祁太安没有退路,“张寻太医都告诉我了,他说你有心结。”
猜也猜到了,张寻啊张寻,真是事情办得好,真以为她不敢杀他,祁太安咬牙切齿。
“我不认识陶苇杭,更加不会爱她。”
祁晏又道。
祁太安想不起来她晕过去之前到底说了什么话,她居然又提起了陶苇杭么?
陶苇杭一直都是扎在祁太安心里的刺,让她满是苦闷,甚至牵连到祁晏。
祁太安垂下眼帘,有意避开祁晏,她答:“我知道。”
祁晏却捧起祁太安的脸,两人的眼睛里只有彼此,眼即是心,在眼里犹如在心里,祁晏步步紧逼,“告诉我吧,太安。”
他如此执拗,一味地想知道,不知道张寻到底给祁晏说了什么危言耸听的话,但祁太安不打算告诉祁晏。
她闷声道:“我不知道。”
她没准备好,没准备好要向祁晏坦白一切,坦白那些日日夜夜折磨她的念想,几乎要成为她心魔的,荒诞的前世。
谁会相信呢,相信天子的挚爱,死在了淮叶四年的春天。
那时万物复苏,天地一片欣欣向荣,就连大臣也来向她禀报,这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
在这样好的春光之中,祁太安还以为祁晏会平平安安。
生死面前,爱意消减,祁太安想,只要皇叔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好。
可惜电闪雷鸣打散她的痴心妄想,人死不能复生,即使她是天子,她也要认命。
要不是从头再来,她以何心何意去渡过没有皇叔的茫茫余生。
只道春光太长,死生相隔,怎么也走不出淮叶四年的春天。
那一场大雨也落到现在,天下颠倒,到处都是一片泥泞。
祁太安如何告诉皇叔这些,她只能缄默,恰好,在淮叶元年的春天,她失而复得。
她失去了一个春天,又得到一个春天,一个寸草不生,一个山花万里,但这些,皇叔都不必知道。
第五十九章
大概是祁太安一向对祁晏有求必应, 只要他问, 祁太安就没有不答的,他没想到会碰壁,再加上他如今身怀有孕,气性也大, 他又问了两遍——
“你不告诉我?”
“阿晏, 你不用知道。”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
“阿晏,我……”
还没等祁太安说完, 忍无可忍的祁晏摔门走了,直到门重新合上,巨大的声响消失, 祁太安才回过神来。
祁晏居然在她面前摔门了?
祁晏摔门之后, 清晓是第一个赶过来的, 她根本没走楼梯, 三两步就跃到二楼的廊上,莽撞地推开门,开口就是:“陛下, 你没事吧?”
祁太安一脸错愕,她问:“清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才。”清晓走到祁太安床边,“陛下, 你没事吧,皇夫呢?”
她跟苏玉都在楼下, 房内应该是皇夫守着才对, 但此时只有陛下一人, 清晓也想到了, 既然陛下还在床上, 那方才摔门的就一定是——皇夫。
“陛下,你怎么一醒过来就惹皇夫生气?”清晓摇摇头,能让一向温润的祁晏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下祁太安可难哄了。
张寻第二个上来,是被苏玉硬生生拽上来的,苏玉拉着他,健步如飞,虎虎生风,到底是年轻啊。
张寻一进去就对上祁太安阴恻恻的笑容,在祁太安发落他之前,他决定先发制人,“陛下,我有事要跟你单独谈一谈。”
“朕跟你没什么好谈的。”祁太安冷哼了一声,她不打算答应。
张寻不死心,且笃定道:“是关于淮叶四年的事情。”
祁太安一顿,眼里的惊涛骇浪几乎埋没房间里的所有人,祁晏死在淮叶四年的春天。
“都下去,朕要和张太医好好谈一谈。”祁太安每个字都咬的很重,尤其是到了“好好”二字,要是张寻说不出来个所以然,祁太安是肯定会杀他的。
等到苏玉和清晓出去,暴怒的祁太安终于死死扼住张寻的脖子,她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淮叶四年的事情?”
其实只有一个猜想,能够印证这一切——
张寻一边猛烈地喘着气,一边哑着声音道:“因为,臣也回来了。”
从淮叶四年的春天回来的,不止祁太安一个,祁太安如今才知道。
她松开手,张寻得了喘息的机会,等到他这把身子骨将气息喘匀,他才一一道来。
“淮叶三年的初秋,蜀王府报了蜀王有孕的喜讯,陛下你到太医院钦点了臣到蜀王府照料蜀王和他腹中的孩子。”
当时太医院,医术高明莫过于张太医,祁太安担心祁晏,自然是选派最好的太医去。
对于祁晏和他腹中的孩子,过问最多的其实是祁太安。
陶苇杭不喜欢祁晏,自然也不喜欢他的孩子,平日里除了例行公事,和在祁太安面前装装样子,和祁晏并无半分恩爱。
这些东西,即使是他一个刚刚住进去不过几月的太医都看出来了,蜀王府的人自然心知肚明。
“蜀王知道你每月都要问我,所以拜托我将这些事情都一一瞒下来,至于蜀王府,与蜀王不算亲近,他们更加不会多管闲事。”
蜀王府明明是祁太安给祁晏的无上殊荣,却没有一个人与祁晏心近,只除了一直跟着祁晏的贴身小厮望隐。
他虽然人不聪明,却时时刻刻都想着来祁太安面前求告,要让蜀王府的人和陶苇杭都没有好下场。
他存了这样的心思,蜀王府和陶苇杭又岂能容他,随随便便瞒着祁晏打发了他还不够,还要赶尽杀绝。
望隐死在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他最怕死,也不知道他当初知不知道陶苇杭和蜀王府的人是会对他下毒手的,可他愿意豁出去。
他背叛了祁晏,因为他想活着,但他为了祁晏,死了。
难怪,难怪,那日皇叔难产,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陶苇杭和蜀王府竟然如此欺上瞒下,祁太安怒不可遏,打碎了桌子之后,居然扶着床框流了泪。
她心内疼痛难忍,但张寻的话还没完。
陶苇杭对祁晏不好,祁晏身子弱,孕中反应尤其严重,她也只是冷冷看着。
陶苇杭母亲生辰,祁晏兴高采烈亲自去库房翻了一尊玉佛出来,那是番邦进贡,祁太安送给他的,异常贵重,最重要的是这尊玉佛背后的心意。
长命百岁,平安顺遂,用来做生辰贺礼送给陶苇杭的母亲,最是合适。
陶苇杭却道:“是不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我陶家高攀了你祁家,才配得到这么好的东西。”
从那之后,祁晏偃旗息鼓,再不盘算了。
“临近生产之日,臣总见蜀王独自一人抱着肚子在亭子里坐着……”
“别说了。”
祁太安急急地打断他,她一句也不想再听了,那些都是伤人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
“陛下,臣并非是想伤你的心,臣只是想告诉你,你才是皇夫的良人,你走过生死才与皇夫在一起,你不顾一切也要得到他,难道你真的愿意因为你苦苦执着的心结,而将这一切毁于一旦吗?这是重蹈覆辙,你真的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