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蜀地, 顾家祖祠。
只有顾家家主顾念卿和不久前回来的顾昭然在祠堂之内, 关着门,室内幽暗,气氛诡异。
两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容虔诚。
顾念卿闭着眼睛, 缓缓开口:“我听说祁太安去江南了。”
这事顾昭然也已经知道了, 他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如一尊泥塑的菩萨, 他最近赶着解决那件事,已是自身难保,时常慌乱, 根本没有注意。
何况只是去江南而已, 见过血腥争斗、谋权夺利的人总是对江南心存向往, 好像到了那里就能洗去一身的罪孽, 得到祥和,先帝也曾巡游江南,对那片山水流连忘返, 这不足为奇。
“是。”顾昭然在顾念卿身后,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森冷的背影,但仍是他心中的神邸, 他自小就知道顾念卿无所不能,可他怕她。
“你觉得她知道未央宫里的事了吗?”顾念卿再一叩首, 又问道。
顾昭然久久不答, 顾念卿却偏要一个答案, 甚至回身去看他, 眼神在昏暗中有些刺人, 他们实在是不像母与子。
顾昭然六神无主,只好坦然答:“我不知道。”
顾念卿冷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密室重要,你心中该有数,却偏偏留下把柄。”
后面应该跟着更重的斥责,但不知为何,顾念卿没有说出口。
顾昭然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先帝匆匆崩逝,他伤心过了头,又念着祁太安一时半会儿没有喜欢的,未央宫有新主怕是遥遥无期,何况,没了先帝的助力,要想在安平宫兴修密室也非易事。
只是她没想到,祁太安一登基就完全换了性子,竟然要把祁晏立为皇夫,还将他养在了未央宫,未央宫上上下下都是苏玉的人,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昔日祁晏看顾的那个低贱男宠生的孩子,有朝一日居然会成为新帝,他也算攀了高枝,还得到了先帝都不曾给过顾昭然的独一无二的偏爱。
祁太安太爱祁晏,这种爱在寻常百姓身上都难见,更何况是帝王之家。
顾昭然思及祁太安对祁晏的维护,简直是把祁晏当成稀世珍宝在哄,祁晏这种人也配踩到他头上去,丝绸撕裂的声音在幽静的堂内清晰可闻。
顾昭然也会因为祁晏而生妒恨。
顾念卿将顾昭然的神情尽收眼底,她的孩子,她怎能不知道顾昭然心里在想些什么。
“等着吧,”顾念卿起身,顾昭然也跟着她一道站起来,“祁晏剩下的东西少,要再找,难免会花上一些时间。”
“是我疏忽了,母亲。”
顾昭然曾是皇夫,如今也是太夫,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莫过于他,但他回了家,还是惧怕这位面冷心硬的母亲。
为了不使事情败露,她竟然十几年不到京城,也不让父亲来,顾昭然既是有双亲在世,他远在京城,岂能不想念。
故乡情思,让他辗转反侧,但家书一去再去,顾念卿只回,珍重自身,不必想念,顾昭然也只好作罢,只是他没想到再回来已是十几年后,父亲两鬓斑白,缠绵病榻,母亲也早已不年轻了。
其间错过的岁月,更让顾昭然恍然觉得,苍老是如此迅速,叫人猝不及防。
“祁太安安排的人,已经清的差不多了。”顾念卿为了让顾昭然放心,又道。
“我知道了。”顾昭然没敢直视顾念卿的眼睛,毕竟密室的事情源头还是在他,母亲殚精竭虑,他却一朝都毁了。
除了有害怕,还有愧疚。
这个嫡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惧怕她,顾念卿也不好再为难顾昭然,顾昭然回来那日顾念卿就已经训斥过他了,孩子早就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她作为母亲,轻轻拍了拍顾昭然的肩膀,有些拧巴地道:“也不必太担忧,你许久不回来,长住些时日,不碍事。”
这一句话里藏着顾念卿对顾昭然的思念,她并非不想念顾昭然,这一次回来,自是希望他多住些时日。
她纵使是顾家的家主,也是顾昭然的母亲,凡是父母,哪有不喜欢孩子的。
顾昭然一愣,随后展开笑颜:“我知道了,母亲。”
顾昭然身后还有父母,他的母亲为他费心谋算,他的父亲为了解他的困境愿意谎言自己命不久矣。
可祁晏身后,拜他们所赐,什么也没有,他这一路行来,遇见的只有祁太安,可以依靠的也只有祁太安,而这份爱之下,还有诸多非议。
此时祁晏就靠在祁太安身上,在蜀道的崇山峻岭中和祁太安同看从蜀地来的消息。
消息中言明,暗卫已经几近覆灭。
不止是清晓安插在顾昭然队伍里的人,还有祁太安吩咐清晓早些日子派到蜀地去探查祁晏身世的那一批人。
祁太安眼里都是森寒冷意,顾家的动作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越快越利落,越能说明顾家在蜀地权势滔天。
顾家只有爵位没有实权,这天下无不是祁太安的土地、祁太安的子民,顾家此举无异于告诉祁太安,蜀地由她顾家做主,如此猖狂,下一步是不是该兵指京城?
顾家一再挑衅祁太安,就算是没有祁晏的事情,顾家也是不能留了。
祁太安重重拍在马车内的小方桌上,雷霆震怒,咬牙切齿:“真是放肆。”
祁晏轻轻捧住祁太安的手,手指在她掌心里摩挲,祁太安是天子,面对这样的事自然要生气,但她不至于牵连她心爱的皇夫。
她的面色缓和下来,看向清晓,清晓坐在祁太安和祁晏对面,一直在等祁太安的吩咐。
她是天子近臣,最受天子器重之人,清楚其中利害,顾家如此放肆,自是不能容忍。
清晓手中的剑要斩尽所有乱臣贼子,她为祁太安而生,也要为祁太安而死。
“传令给关内侯令茴,让她暗中查明顾家在蜀地的势力。”
自古令家与顾家,就在蜀地分庭抗礼,都想将蜀地收入囊中,只是顾家出了一位皇夫,成了皇亲国戚,气焰日盛,自然远远地将令家甩开。
令家在等一个机会,一个绝地反击、一击毙命的机会,祁太安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
要是新帝倾向令家,得到天子的支持,令家自然会更胜一筹。
令茴不可能想不明白,反正他们和顾家势如水火,也不在乎再斗一场,令家与顾家斗了这么多年,对顾家的势力一定了如指掌,对于令茴来说,只是举手之劳,顾家那边也不会多想。
快马加鞭修书一封就可跃入新帝眼中,令茴自然会知道该怎么选。
“是。”清晓应道,她气性大,素来容不下图谋祁家的人,话里隐隐有急切。
祁太安掀开帘子,外面崇山峻岭,一山更比一山险峻,她道:“蜀道难,果然难于上青天。”
“你是天子,天下都是你的,又有什么险境度不过去。”祁晏明白祁太安的忧虑,他也跟着忧国忧民,唯独不忧虑他自己,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算知道了,也只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祁太安从没见过,宁可伤己一千不肯伤人半分的。
祁晏也崩溃过,让她望而止步,不肯再进一步,生怕伤他更深,可她放不开手。
她自私,且不思悔改。
“若我要杀顾家,你会怨我吗?”祁太安蹭着祁晏的脖子轻声问,仿若呢喃。
“不会。”祁晏的语气更缥缈,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仇恨,只要他不使劲,这份仇恨就不会倾泻下来。
他暗自攥着拳头,又道:“顾家没有好人。”
是,偌大的顾府,上至顾念卿,下至粗使婆子都让祁晏厌恶,当初没有人愿意怜悯一个小小的孩子。
顾家一团和气,但不会有人知道,后院的柴房里蜷缩着一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儿。
顾府在这里,但他没有家。
他一向得过且过,唯独对顾家有着汹涌的恨意,这恨意让他的血一直热着。
何况他虽然宽厚,却也不是不分是非,顾家谋算祁太安的江山,本就是逆贼,就算是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壳里悄悄地露出锋芒,埋着气道:“我不软弱。”
无端发了脾气,祁太安笑起来,早知道有孕之人总是脾气不好,她还道皇叔一如既往地温和,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她。
“好好好,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以为我软弱可欺,只知道一味忍让。”祁晏撇过头。
这可从何说起,祁太安无可奈何地将祁晏揽过来,“我从不认为你软弱,只是你什么事情都藏着,刀剑都在你心里,我如何能不害怕。”
祁太安是祁晏的枕边人,早已经做好了倾听一切的准备,但祁晏将事都闷在肚子里,总是一言不发。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她不想步陶苇杭的后尘。
“我没有!”祁晏小小声地吼了一句。
有点可爱,祁太安笑得更厉害,连声答道:“是是是,你没有。”
只管顺着祁晏说,但这也不行,祁晏狐疑地看了祁太安一眼,新的帽子往祁太安头上扣:“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
恐怕再等下去,她就能看见一向温厚的皇叔向她无理取闹,撒泼打滚。
祁太安在心里想,那好像很有意思。
但总该是亲吻更有意思。
第五十六章
跋山涉水快到汉中之际, 清晓和苏昼白离了队, 要往山中去,去寻苏昼白隐居的师父。
苏玉和祁太安商量了之后,决定队伍会在汉中停留两日,两日之后, 即使是清晓和苏昼白不到, 队伍也要继续前行。
队伍之中有苏玉,又有诸多暗卫, 何况没人知道天子将要去的是蜀地,而非江南,祁太安和祁晏的安危不用担心。
反倒是清晓身负重任, 苏昼白的师父很重要, 祁太安交代她, 一定要将苏昼白的师父请下山来。
但她还有旁的话, 倘若人家不愿意,只好另寻高明,不必勉强, 祁太安倒不是想退,只是想给认死理, 一定要办成她交代的事情的清晓一点退路,这也是以退为进。
官道尚且艰难, 何况是山中的小道。
清晓望一眼茫茫前路,根本看不见尽头, 树枝藤蔓勾连在一起, 遮天蔽日, 山中还隐隐传来猿鸣, 叫声凄厉, 让人心有戚戚,不得不停下来。
清晓走在前面,见此景,忍不住回头去问身后的苏昼白,“你当初出山,有人与你同行吗?”
苏昼白摇了摇头,“没有。”
清晓有些诧异,又问:“你不害怕?”
这样的路,就是叫几个女子来成群结队地走,都要有几分胆怯,更何况苏昼白是孤身一人。
苏昼白垂下眼帘,坦然道:“害怕。”
他跟随师父隐居山中,山下便是文人墨客笔下难如登天的蜀道,他自然在师父那里听说过蜀道的险峻,他独自走蜀道,心中定然是有几分害怕的,不过他既然决定要下山,就再无回头之路。
他除了咬着牙拼命往前走,别无选择。
清晓见树影下的男子身形单薄,她心中不免起了怜惜,她再一次拍着胸脯保证,“如今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了,我会保护你的。”
师父说他虽是男子,却心性坚韧,心思澄明,即使身世坎坷,多受命数与容貌所累,但他日总有拨开云雾之时。
苏昼白学习术数,也为自己算过命,他总是不信的,不信他有朝一日也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是现下他抬头,看见女子笑容明媚,神情坚定,他居然开始相信,也许命运已经在眷顾他了。
苏昼白用力点头:“好。”
再好不过了。
再往深处走,荆棘遍布,清晓一手拿剑,一手去拉苏昼白的手,两人都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清晓记挂着苏昼白是个柔弱男子,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要是出现什么危险,她也能够尽快反应。
至于苏昼白,他本就倾心于清晓,能与心上人牵手,他心里总是欢喜几分的,哪里还记得什么男女之别。
何况他们之间,男女之别从来都是有心惦记。
虽是清晓走在前面,但路却在苏昼白心里,于是总是清晓开路,苏昼白指路,像是一对神仙眷侣,另外的心思悄然生长。
苏昼白心里一阵恍然,分明出山时那样狼狈心惊胆战的他,现下却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的,因为有人拉着他,有人托着他。
遇见溪流阻挡来路的地方,也许是这些日子刚刚下过雨的缘故,那溪水流得比他走时更凶猛。
像是滔滔不绝、奔腾不息的江水。
苏昼白俯身下去,挽起裤腿,想像出山时那样,一步一步趟过去,只是清晓却按住了他的手,又伸手将他已经卷起来的半截裤腿放下去。
小腿白得发亮,他又瘦,清晓目不斜视,心中却在乱想,他哪里经得住这样急的溪水。
“我背你。”清晓道。
苏昼白捏着衣角微微红了脸,“不用,我自己能走的。”
“这水太凉,要是,要是你……”清晓难得词穷,她本想说要是你葵水来了定是要疼得死去活来的,可她又觉得轻浮。
她分明是什么话都不会婉转直愣愣说出口的性子,此时却是难得地顿住了,苏昼白还在等她的后话,清晓的脸却也跟着红起来。
苏昼白等了好久,清晓才搪塞道:“总而言之,我背你。”
清晓已经蹲了下去,苏昼白只好上去,他心有忐忑,生怕累着清晓,但清晓反倒往上掂了掂他,苏昼白失了重心,只得环住清晓的脖子,清晓低着头在偷笑,但苏昼白不知道。
清晓没发现,苏昼白对于她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她明面上说着不会再去,怕这个男子因此赖上她,可到最后,她还是走到了那家医馆前,任凭人家两个铜板就雇了她这个天子近卫。
苏昼白要跟着她,她就安排他住进自己宫外的家里,她分明有那样多的选择,可却偏偏把苏昼白放在离她最近又最亲密的地方。
青云殿后,多的是人去为苏昼白送东西,清晓主管长乐宫,长乐宫宫侍数不胜数,但她却要自己揽过这桩差事,即使是忙得脚不沾地,也还是要去见苏昼白。
她是那样地想要看见苏昼白,苏昼白被她放在心上,但她不知道,不明白,她身在其中,又哪里窥得破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