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行了。”他将她抱上来一些,下巴贴在她额前蹭了蹭,“我只要离你近就行了。”
言真一顿。
夏季的雨夜,屋子里飘散着静谧舒适的冷空气,言真软香的身体靠在怀里,他微微用力就能让她嵌在怀里。
这种时刻太美好,美好得让言执忍不住贪恋地想要多保留一会儿。
怀里的女人默了默,开口劝:“你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在哪我就在哪。”
言真再次沉默。
他突然问:“要不要听歌?”
“什么歌?”
“那张唱片。”
言真愣了一下,“可家里没有唱片机。”
“有。”他说:“等我一下。”
他将言真抱到沙发上,然后从他房间里抱出来一台半旧的唱片机。
言真见他把唱片机放在茶几上,熟练地找出唱片放上去,有些讶异:“你从哪弄来的?”
他蹲在地上,抬眸一笑,“店里。”
之前言真一声不吭地出去采风,他头几天在家气得要死,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无意看到这张唱片红色的封面,他突然就想知道这唱片里究竟有什么,值得言真在那个夏天翻遍了整座城。
恰好张显搬来了一台二手唱片机,他本来是想放办公室里装比搞气氛的,结果被言执二话不说就搬回了家。
这张唱片不是什么知名歌手出的,里头两道男声轻柔和缓,略带一些电子的元素,整体听来安静平和,并不吵闹。
这种唱片适合冬天坐在壁炉前听,被烧的噼里啪啦的柴火配合着音乐,氛围是寂静而温柔的。
可那阵子言执火气上头,根本听不得这些半吊子不上不下的音乐,没听一会儿就想把它们都一块砸烂。
想了想,到底忍住了。万一言真回来看见了呢?
刚才突然想起来这玩意,他莫名觉得现在这会儿也许适合。
将唱针调好,音乐开始。
言执回到沙发上拥住言真,两人头挨头,男声轻慢吟唱,混着外头的雨声不停,所有一切都在变得温柔。
他舒服地闭上眼睛。
言真鲜少有这种与人互相依靠的体会,温情弥漫在缓慢流淌的时间里。
她通常会抗拒这样的时刻。下意识认为这会让她变得很感性,而感性不利于思考,尤其会让她无法立刻对接下来可能到来的伤害做出判断和防御。
但今天约莫是心底的歉疚在作祟,她靠在言执肩上,忽然想袒露一回心声。
她轻声说:“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作者有话说:
唱片是《Versus》,感兴趣可以听一下,整体音乐不会很吵,带一点点迷幻的轻快,听起来没什么压力~
感谢阅读。
第44章
言真七岁被送到邻市外婆家的时候, 还不知道什么叫遗弃。
她一直记得言忠转身的背影,他沿着黄昏的小路消失在地平线外,一路上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他说半个月之后再来接她。
但过了半年, 一年。
一年之后,舅妈开始用一种看路边的流浪狗的眼神看她——怜悯又嫌弃。
舅舅一家半夜在客厅里开会, 讨论言真的去留, 舅舅气急败坏地大骂言忠是个畜生, 亲生女儿都能遗弃。
说到自己早逝的女儿,还有这个苦命的外孙女, 外婆抹着眼泪,沟壑纵横的面皮里藏着深刻的痛楚。
舅妈古怪地看着舅舅,像在怂恿他说什么, 舅舅几欲开口,但外婆没给他机会, 她拍着桌子站起来,口气强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说, 我就这一个外孙女,她必须跟着我, 你们不答应可以, 那我就带着她去跳楼、跳江。
言真那时以为被遗弃的后果, 是跟外婆一起死掉。
后来九年, 多亏了有外婆照顾她,保护她,不然, 她的日子过得跟死掉也没什么分别。
外婆去世后, 言真不哭不闹, 舅妈说她冷血、没心肝,其实她只是在想,想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言忠会做这样的事情,难道他没想过,万一外婆当初没有拗过舅舅舅妈,她很有可能就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外婆总是说她成长得很优秀,她很欣慰。
可言真突然有点不甘心。假如言忠看见她,他会不会后悔?
找唱片是借口是托词,当言真凭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曾经和言忠一起住过的地方,见到的却是印象里言忠牵着她的手进出的楼栋变成了一片废墟。
外围明黄色的水马嘲笑着言真幼稚的执念和行为,烈日炎炎之下,言真不知道脸上淌下的是泪还是汗。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身体和心理都空落落,下意识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崩溃的情绪霎时间如山海颠覆,扑头盖脸,来势汹汹。
胸腹间紧缩的疼痛教会了她一个道理,世上一切都有缘故,可不论这缘故究竟是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外婆疼她爱她,因为她是妈妈的女儿,是孤苦伶仃的弃女,纵然这些爱里掺杂了一些对其他人的怀念,但爱就是爱。也是这份爱,才让言真不至于在这被遗弃的九年里真正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同样的,不管言忠因为什么抛下她,苦衷也好、蓄意也罢,抛下就是抛下,没有辩解的余地,也没可能被原谅。他后不后悔、愧不愧疚又怎么样?
她恨他。
舅妈说的没错,言真是冷心冷肺,别人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不一定会回报相同的爱,但恨意不需要克制。
她恨言忠,这十六年里没有哪一个瞬间这样恨。
外婆不在了,言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压抑这份痛恨,她甚至觉得自己将来恐怕再没办法去正常地过自己的人生。
言执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像平白闯入洪流世界的一颗石子,尖锐又生硬地一头扎进水面,将水底所有激荡打了个措手不及。
刹那间,时空静止。
言真看着他那双眼睛从错愕到惘然,黑漆漆的眼睛里印满她湿漉漉的身影。
大约是没有见过哭得这么惨的人,他急促呼吸的频率里都带着满满的惊诧。
言真彼时青春少女,不可一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有人看见她如此狼狈的时候,还是用这种见鬼的眼神。
她站起来,轻松地用身高拉回优势,对着那张狼狈的脸,用尽了她此生最恶毒、也最冰凉的声音警告: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言真到现在还很难想象,当年那个灰扑扑的小男孩,竟然眨眼之间长成了这般精致俊美的模样。
她捧着言执的脸,像在测量画面的尺寸,她细细打量他的脸,他的五官,回忆里某些动人的部分让她眼中带了些潮湿的水润,被沙发旁的灯光一晕,熠熠发亮,“你真的变了很多,在发现你们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没法相信。当时你那么小,那么可怜,可现在……”
沙发不大,两人挨得很近,言真说话时的气息幽幽地扑在他面上,言执黑眸微沉,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上她了,“现在怎样。”
“现在很帅。”言真说。
她总是坦率,他习以为常,满意地在她唇上亲了亲。
除了五官,言执变化最大的,是那双眼睛。
言真记得这双漆黑的眼,但记忆里这双眼睛倔强、凶狠、迎着太阳,里头像火一样炽热。
十二岁的言执,鲜活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破坏。
言真记得他是被人追赶,她彼时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善恶在她脑子里混为了一谈,她一门心思地想要让全世界都尝尝她现在尝过的滋味。
她带着言执躲起来,计划着骗他在这里等着,她再去把那些人引回来。
他越挣扎抵触,她就越想这样做。
她要他得到希望,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出卖。
他一定会恨死她。
那太好了。
为了获得他的信任,言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和善,‘别出声,他们会发现你的。我是在帮你,别不知好歹。你才几岁?他们人那么多,现在出去是想被打死吗?’
她强迫他与自己一起藏身在废墟之中,烈日当头,两个人脸上都沁出了汗。
少女素白的面容上印着两团绯红的晕,眼里未干的泪在发着光,她自以为语气相当善良,可她冷漠的表情更能说明一切。
言执看着她,不晓得为什么,满身的戒备无论如何都无法重新强硬起来。
大约是她刚才哭得太惨,而眼泪是弱者才有的东西。他判断她不足够造成危险。
他用还未褪去稚气的声音低沉地怒吼:‘我才不会死!该死的是他们!’
言真看见他紧皱的眉头,灰尘之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像燃烧着什么,她开始有些好奇,‘他们为什么追你?’
他似乎并不想讲原因,只绷着一张没什么威慑力的脸阴阴地瞪着言真。那神情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虽然爪子不够锋利,但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喉间的嘶吼吓退侵略者。
这不是反抗,而是一种被动的防御。
因为无法出击,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虚张声势。
言真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表情很熟悉。
周遭破败的景象被渐渐西沉的太阳照着,热浪席卷了一切,本来只想陷害他的言真不知不觉就在末世一般的场景里陪他待了半个下午。
他身上的伤口被太阳晒干又被汗水浸湿,又被晒干。
这个倔强的男孩没喊过一句疼,甚至连五官都没皱一下。
言真心里的恶意渐渐被高温融化,但她仍旧冷冷地说,‘你伤不轻,得看下医生,不然会发炎。发炎知道吗,就是腐烂,到时候会有蛆从你伤口爬出来。’
劣根性作祟,她期待看见他被吓唬的露出惊恐的表情,可他只是抬起脸来看她一眼,问了一句莫名其妙地话:‘你也是孤儿院的人吗?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也?’言真微怔,‘你是孤儿?’
他从她的问题里得到了答案,又不说话了。
言真终于知道之前那种熟悉感是为什么了——假如没有外婆,她想象中自己被言忠遗弃的下场就跟这个男孩一样,衣衫褴褛、四处流窜、遍体鳞伤。
这样一想,再看他的时候,她突然就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叫什么?’
他不说话。
‘孤儿院好吗?’
他皱了下眉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凶恶。
言真见状,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社会新闻,再联系他现在的状况,她猜测着问:‘不会有人想把你卖掉,你不愿意才逃跑的?’
他还是不说话。
言真以为他是默认,心揪起来,‘你跑得掉吗?’她打量他瘦弱的身材,有些担心,‘要不要我帮你报警?’
‘没用的。’他终于开口。
他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又沉默。
言真彼时的思想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灰色漩涡里,她往最坏的方向揣测,看着他静默的脸,她突然说:‘你很像个哑巴。’
他反驳,‘我不是。’
‘你可以是。’她说。
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他抬头定定看着她。
夕阳渐沉,废墟之上落了一层朦朦罕见的粉紫。
言真站起来,纤细的少女身形迎着天边的云霞,深兰重紫,掺杂着火一样的橙红,这些旖丽的炫光勾勒出她单薄的剪影。
地上的人仰着头看着她,看呆了似的。
言真将曾经为自己打算好的后路教授与他,‘你可以装哑巴,装聋子,装一切他们不想要的样子。而且你是男生,拳头练一练,就没人再敢伤害你了。’
她用自以为最深刻的言语教育他这世上最黑暗的道理,‘你得记着,这世上没人会爱你,也没人会帮你,你得自己帮自己。’
‘那你呢。’他问她:‘你不是帮了我吗。’
他们躲在这里,她给他说这些,不是在帮他吗?
言真褐色的眼眸里映着天边的晚霞,她抿着唇默了许久,‘是呢,我帮了你。所以你得记住我。’
她说着,翻身出了他们藏身的那边端墙。
他立刻跟起来叫住她。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怎么记住你。’
她踏着悠闲的步调往前走,没有回头,‘我叫言真。有缘再见的话,记得报恩。’
……
现在回想,言真当时的所有言行都透着一股青春期的中二和彼时思想陷入怪圈的黑暗。
她那时太痛苦,可当她真的看见有个人在过着她曾经想象的生活的时候,那些痛苦就慢慢减轻,直至消失不见。
她承认自己很阴暗,很卑劣,但她确实在言执悲惨的童年遭遇里找到了慰藉。
那个只出现在她青春记忆里短短两个小时的男孩,让她深刻地记住了什么才是伤。
言真之后以此安慰过自己许多次,至少,她没有变成他那个样子,不是吗?
她越想起过去那些,越觉得对现在的言执感到不忍,心头一阵阵翻涌而来的闷痛让她愧疚地在他面上留下一个个亲吻,她柔声地说:“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你好傻,为什么要真的听我的话。”
言真还记得给他办入学的时候,学校里的人听见他是聋哑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那种为难中带着点高高在上的鄙夷的神色,虚伪得令人作呕。
她那时还不知道言执就是那个男孩,一门心思只顾着自己不要跟他同居生活。她不是没想过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会如何对待一个与他们略有不同的异类,只是为了自己,她将这些全都忽略。
现在看来,真是万幸,万幸他真的学会了保护自己。
言执很享受她此刻的温柔与怜惜,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和惭愧,可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沉浸。
他在她颈项里发出令人心疼的哑声:“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内心源源不断涌出的潮水几乎要将言真吞没,被温流浸泡过的心脏变得软踏踏的,她不禁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