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当年自己最后一次见秦舒时的情形作为标准,她那时依然纤丽,苍白,消瘦的五官失去了圆润的温柔,面部的骨相过于突出,略显出一些脆弱的刻薄。
她已经不认得叶明昌了,整日只拉着言忠的手说话,说外头的蝴蝶,说今天的太阳,言语间的神态与当年并无二致。
叶明昌隐约听言忠说过秦舒发病的时候会对身边的人撒气,但他不知道秦舒只对一个身边人撒气。
他还向言执解释:“她也是身不由己,她其实很爱你。”
“爱我?”言执像听了个笑话,“你到底了不了解她?她爱我还会让我沦落到孤儿院去?你不会不知道她三年前才死吧。”
叶明昌眉头皱得更紧。
是的,秦舒三年前过世。
是自杀。
她在窗台上挂了绳子,然后一跃而下。
那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叶明昌不忍去回忆那些细节,言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两个男人各自在电话两头沉默良久。
言忠说,那个窗台是她曾经惩罚言执的地方,她在赎罪。
而在她以死谢罪之前,言执已经在孤儿院里待了三年。
至此,言执彻底明白了叶明昌不过是个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实际却一无所知的人。
他摇头失笑,“你真蠢。”
叶明昌其实问过言忠,为什么那么早就将言执送走,有他陪在身边,秦舒不是应该更开心一些吗?言忠没有告诉他原因。
如今言执用这副表情看他,显然说明这里另有隐情,他试着探听:“或许你可以告诉我……”
“没必要。”
言执打断他,然后就不再言语,哪怕任何一句。
他重新闭着眼睛靠着车窗。这次好像真的睡着了。
而后这一路上,叶明昌紧皱的眉头就再没松开过。
严慎华得的是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晚到癌细胞只剩脑子里没去了。
他躺在加护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和电线,他后来娶的老婆在长椅上抹眼泪,两个女儿陪着她。大女儿跟言执同岁,小女儿初中刚刚毕业。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
言执穿着无尘衣进去病房探视,严慎华连眼睛都睁不开,听见言执来了,他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言执看一眼他猪肝一样灰败的脸色,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什么同情、怜悯、悲哀,这些通通没有。
叶明昌陪着他进去,自言自语似的跟严慎华说了会儿话又让言执先退出去。
言执扭头出来,在病房门口脱掉身上的无尘衣,那女人的大女儿过来问他:“你是…言执哥哥?”
她声音很小,带着忐忑,上下打量过后,她眼里有瞬间闪过的惊艳。
言执凉凉看她一眼,她像是被吓到了,立刻扭头去看她妈妈。
那女人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还像三十。
她泪眼婆娑地瞪着言执,那怨恨的眼神恨不能将他洞穿。她沙哑着声音开口:“……你是知道你爸要死了,所以才回来分他的遗产?”
言执笑了,“他有多少遗产够我分?”
“你!”那女人气急,捂着胸口大幅吸气的样子像是要晕过去。
她大女儿也不知道回去扶她妈妈,反而想拽言执的袖口将他拉走,“哥,你别说这些话气她了……”
言执挥手将她隔开,淡声道:“我不是你哥。”
就在这时,叶明昌从病房里出来,让他们都进去,“慎华醒了,有话跟你们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那女人跟她两个女儿,并没有看向言执。
那女人赶紧起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儿带进屋内。
他们从言执身旁经过,言执往旁边让了让,双手插着裤兜,姿态闲散地望着他们。
关门前,叶明昌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在这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言执不置可否。
病房门关上,透过透明的探视窗,言执看见那女人扑在严慎华的身上,哭得不能自已,她大女儿站在她背后悄悄抹泪,小女儿则跪在床尾,抱着白布里的腿,哭喊着爸爸。
严慎华估计真的快死了,他在外头能听见他们哭天抢地,但里头倒是没人在意他在外面是什么表情。
不知怎么,言执突然想起当年言真说的那句话。
她说,没有人会爱你,没有人会帮你,你只有自己。
到了现在,病房内外的家人之别,亲疏之分,似乎也在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一点。
严慎华是他的父亲,他没有爱过他。
秦舒是他的母亲,她也没有爱过他。
这世上血肉相连的人都不爱他。
他从没被人爱过。
他是被隔离海底的人,除了黑暗和寒冷,一无所有。
……
作者有话说:
弟弟真的很惨,如果没有言真,他大概会走上另一条不归路,唉
这几天我都会尽力多更些的~希望大家踊跃给我留言~!(跪下谢恩!
感谢阅读。
第46章
严慎华还剩最后一口气, 估摸着是撑不了两天了,医生拿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给那女人签字,她不肯, 在长椅上又哭又嚎地指桑骂槐,说一旦签了字, 她们母女就要任人欺凌。说话时, 她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静默而立的少年。
言执靠在走廊墙壁上, 眼皮微微耷拉着,像是困了, 感觉到她的视线,不经意转眼看过去,那女人简直像是要吃了他。
他淡漠地回望, 在心中冷笑。
叶明昌劝那女人放严慎华体面离开,保证道:“慎华之前已经做了遗产公正, 属于你们娘仨的,谁也抢不走。”
叶明昌是个大律师,可他偏偏还是严慎华前妻的旧友, 那女人下意识以为两边立场上他肯定是跟言执站的更近,想做点手脚偏袒自然也很容易, 死活不肯信他。
她咬死了不会就这样放弃。
叶明昌也不想再解释什么, 只留下一句不管她现在签不签, 到了时候他都会看着办的, 她要是有任何不服,可以去上诉。
说完,他不管那女人如何泪眼婆娑, 转身带言执离开了病房。
是半夜, 医院里的食堂和咖啡厅都关门了。
叶明昌在自动贩售机上买了两杯咖啡, 招呼着言执在大厅的休息沙发上坐下。
他似乎觉得累了,一坐下就开始松领带,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眼角,叶明昌仰靠在沙发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言执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盯着杯子里旋转的白色泡沫,没说话。
空无一人的医院大厅里一时寂静无声。
“你还是不愿意改回你原来的姓?”
“什么原来。”
叶明昌睁开眼睛看他一眼,言执神色依旧淡漠。
当年严慎华跟秦舒离婚,秦舒伤心欲绝,意识不清之下擅自更改了言执的姓氏,谁料这一举动更加坐实了严慎华心里认为她不忠的疑影。
半年前,严慎华病危,设立遗嘱的时候叶明昌在旁提醒,他还有个儿子。时隔多年,严慎华早已知晓当初的真相,想起这些年对言执的亏欠,他不要求他能原谅自己,甚至愿意主动将财产留一部分给他作为补偿,唯一的条件只有一个——他必须改回姓严。
叶明昌大半个月前找到言执,告知他这件事情,本以为他会看在遗产的份上爽快答应,谁知他竟抵触至极。
叶明昌坐直身体,重新将眼镜戴上,耐着性子继续劝他:“言执,不要赌气,这关系到你未来的生活。这些年严慎华的企业发展很好,出乎你意料的好,他留给你的部分足够你将来一辈子吃喝不愁。这是他对你的补偿,只要你愿意把姓改回来。”
言执扯了扯唇角,“我没听过补偿还有附加条件。”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叶明昌皱眉。
言执冷哼:“他当初可是因为怀疑我的身份才坚持离婚的,不是大事他又何必揪着不放?没记错的话,那女人可是跟他离婚之后才疯的吧。”
叶明昌一顿,随即沉声道:“他自己也不干净。”
言执拖长声调,“哦。”他眯着眼睛,阴恻恻地说:“当年为了离婚,他污蔑那蠢女人不忠,不肯承认我是他儿子,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应该都知道吧?你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女人后来为了报复,疯狂虐待他的儿子,也就是我,来发泄对他的怨气。你想象不到她发起疯来有多可怕吧,就连你那个至交好友都看不下去,怕我真的死在她手上,才匆匆让人把我送走。呵,他俩活着的时候只当我是他们互相泄愤的工具,到死了才想起原来我是他们的儿子?叶大律师,你说这合理吗。”
叶明昌眉头紧皱,看着他说不出话。
片刻,言执身体向后靠,随意地将手臂搭在沙发背上,玩笑般的口吻听不出一丝温度,“这样吧,既然你这么爱那女人,不如咱俩商量商量,我死不改姓,让楼上那临死的鬼带着愤恨下地狱,也算对那女人在天之灵的慰藉。你看在我帮她报了仇的份上,把遗嘱的附加条件稍微修一修,这样大家也算是各取所需了,怎么样?”
叶明昌面色凝重,顶灯在他薄薄的眼镜片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寒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言执无所谓地撇撇嘴,“不愿意就算了。”
他将咖啡放下,颀长的身子站起来,不经意地搔了搔发尾,“反正急着认儿子的不是我。我今天跟你来了,也让他见了最后一面,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剩下的,怎么做随便你。”
他说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叶明昌叫住他:“这么晚了你去哪?”
他散漫地抬手一挥:“回家。”
*
见完何蓉,言真回家路上经过超市,想进去采购一点食材。
这段时间在家,太多精力都耗在床上,她和言执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正好明天没事,可以在家琢磨着弄点吃的。
她纯属心血来潮的想法,可进了超市才发现由于没有任何烹饪经验,只能跟人求助。当她跟导购说想买三鲜面的食材,导购上下打量一眼她的穿着打扮,直接将她领到了方便食品区。看着那一货架的方便面,言真觉得,要不还是明天再跟言执一块出来买好了。
夏夜的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等红灯的时候,言真降下车窗,温热的夜风混着车子里的冷气,在脸颊边纠缠不清。
她不由往车外看去——闪着灯的商店招牌、随风摇摆的树影、三三两两正在说笑的人群,与油画布上僵硬的线条不同,夏日热烈的温度让月亮都有了流动的痕迹,月光下的一切都是鲜活而生动的。
她以前好像从未发现夏夜是这样热闹。
李方潮之前说她浮躁,没有耐性。
最近她倒是有变得慢一点,看东西变得温和了一点。
比如以往在学校、画室、家,这三点之间来回,一路上的所有景物她都经过了千百遍,但直到最近,她才开始慢慢记住它们的样子。
她总认为反正总是要毕业的,画室也总是会换的,难道她要一直去费尽心力去记一些迟早会被替代的东西?那也太麻烦了。
但今天她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其实不必费神,轻松地享受当下的舒畅,就像这样看看夏夜的街景,得片刻夜风吹拂的松快,也没什么不好。
再比如她曾很悲观地认为没有任何一种感情可以持久,时间长了总会淡去,那些说爱能长久的人无非是在自我欺骗罢了。
几个月之前如果谁跟她说,有人惦念另一个人六年之久,并且在这期间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毫不气馁,她一定不会信。
可今天何蓉说言执这些年一直都在找她,言真却没有怀疑。
想起他说的那句‘你说的,我都记得。’夜风恰好吹过来,言真的心像被一层柔软的、果冻一样的透明物质包裹着,跳动的震荡被妥帖地容纳在内,撇去了剧烈和尖锐,只剩温柔的起伏提醒着她还活着。
这是种前所未有奇妙感觉,奇妙到让言真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一路敞着车窗,吹着风回到家,下车的时候想起言执说今晚不回来了,言真锁车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抬头望向那条漆黑的走廊,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垂眸笑了一下,迈步朝楼栋里去。
“言真。”
身后有人叫她。
言真停下脚步,回头。
离车尾两步远的地方,有道消瘦的黑色身影立在路灯之外的阴影里。
酷热的夏天,他穿了一件长袖的卫衣,卫衣的帽子盖在头上,帽檐之下一片漆黑,看不见五官。
可这声音、这轮廓……像极了言执。
言真蹙眉:“你是谁?”
*
奶茶店。
临近打烊,店员小妹说他们只能在店里待一刻钟。
从坐下起,言真就在打量对面的这个人。
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她还是看不清他的五官——他摘下了帽子,但带着口罩,头发很长,整张脸只露出一双被遮挡了七七八八的眉眼。
他目光很暗,即便是在这样亮堂的位置,也看不见什么光亮。他一坐下来就在四处张望,不像在看装潢,也不像在看人,只是扫到什么就看一下,然后很快移开目光,扫向下一处。飘忽而又专注的神情,莫名有点神经质。
虽然不能完全辨认他的五官,但从他这双眼睛的形状,言真足以认出他。
“你是梁飘的哥哥?”
饮料上桌,待店员离开,梁飞诧异地看着她。
言真用手指点了点眼角,淡声解释:“我学画画,对人五官多少有点分辨的能力,你们俩的眼睛,很像。”
她说到这里,梁飞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亮光,“你见过她?”
“嗯。”她拿起饮料,想说她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但楼道、孤儿院大门口,那都不算什么正式见面,顿了顿,她补充道:“也在这儿。”
梁飞像是知道那次会面,他搁在桌上的拳头握起来,声音被口罩阻隔了一层,听起来更加低沉,“我知道,那天是我来接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