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是故意又提起成亲的事。但我倒不是恨嫁,而是这事说到现在已经变了味,我更想试探出他到底在怕什么,想知道果决随性的他,为何如此优柔寡断。
总不能有什么成亲恐惧症吧?
沈堕安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逃避不回答时,他却破天荒地给了我肯定答复:“好。”
好?
这答案出乎我意料。
这么痛快。
我心中雀跃,嘴角扬得比那月牙还高兴:“真的?你答应了?”
“答应了。我们一起回去。”他再次给予我肯定回答。
我高兴得伸了个懒腰,甚至都不觉得冷了:“怎么突然改主意,难道是让冷风一吹想通了?”
“……嗯,想通了,”他的声音沉沉的,跟那树叶簌簌的声音相和,格外好听,“之前……我也不是拒绝,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他这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再往下说。
看着树上他的发尾正可怜地被脑袋压着,挂在树枝上垂落下来,真想上去给他理顺理顺。有些时候他也挺粗糙的,只不过粗糙程度不似十六公子那么严重。
想到十六公子,那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恶人。但人家平时看着那么和善可亲,聊天时也有说有笑的,不仅没有冰冷疏离之感,还时常给我一种邻家小哥的错觉。不像沈堕,脾气大过天,让人谈之色变,闻之丧胆。
青夜,清夜便是指寂静的深夜。十六公子那次醉酒后,曾在酒馆与我畅言,他生于一个寒冷的夜中,浑身是血,血如长河,差点要了他娘亲的命。
相士算了他的生辰八字,说他天煞孤星罩命,生来便如顽石一般,不受管教,戾气太重,需得千锤百炼,方能通人性,不然恐怕会把亲人都给克死。而他出生后,他们家的确是各种不顺,于是他爹让他努力习武,等到他长大了些,便狠心让他自己出来闯荡了。
这江湖风大浪急,少年欲乘风破浪,谈何容易。
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十六公子所遭遇的苦痛折磨,不曾细说半句。
那么……
沈堕呢?
他甚至比十六公子还要早入江湖,十四岁认识我的时候,就已经是连星阁鼎鼎有名的大长老了。他在人间,又经历过何等坎坷?他不想说的事情,也曾让他痛苦吗?
我问他:“沈堕,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他语气随意:“我自己瞎取的,能有什么寓意。”
“自己取的?”也是,谁家爹娘会给孩子取这名,也就他自己了,“那你为什么这么取,怎么来的想法呢?”
“没什么想法。有天意外捡到一张纸,上面写着满篇的诗文,一堆词句里,我却只瞧见了这一句。”
“哪一句?”
“想不太起来了,好像是……‘荆天兼棘地,堕入樊笼里。众醉我独醒,人事久糠秕。’”
我听了之后,嘴比脑子快,竟问他:“你这懒人,为何费心挑第二句的开头,不直接选第一句的?”
我这么问当然是因为我叫荆禾,听见“荆”这个字难免敏丨感些。
可问完我就反应过来了,沈荆……不就是神经。
那还是算了吧。
空气里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沈堕才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又笑我!
混蛋。
沉寂干燥的夜因为他的笑陡然变得柔和暧丨昧许多。
我又翻了个身,裹紧薄薄的衣裳。在外头久了,布料像被风凉透了一般,有点抵不住寒意了。困意渐渐袭来,我也变得有点迷糊。
“……沈堕。”
“嗯?”
“你为什么那么小就跑到魔教去当大长老,谁把你拐进去的?”
“没人拐我,自己去的。”
“你去干嘛呀,你那会儿知道魔教是什么地方吗?”
“管他什么地方,只是听说狐月山有一连星阁,里面的人自在逍遥,随心所欲,武功决定地位,地位越高,权力越大,别人越是管不了。”
“武功决定地位?可六年前我就觉得你比你们阁主要厉害,为什么你不当阁主呢?阁主不应该是最厉害的吗。”
“当阁主有什么好,事那么多,当大长老又有什么不好,谁也不敢给我找事。”
“……好有道理。”
他之下的千千万万人,无人敢惹他。他之上的,却只有阁主一人。阁主打不过他,请他入阁便如请了尊大佛,想送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放在阁中当个镇阁之宝,说出去撑撑场面也很不错。
这么说来,当二把手的确挺好的,比老大自在多了。不愧是我心悦的男人,从小就这么有想法。
安静了许久,风愈发绵长。
我闭上眼睛半晌才能再睁开,好不容易组织了语言,再次跟他闲扯:“沈堕,你们阁主到底叫什么?”
关于连星阁阁主的名字,江湖上众说纷纭。
沈堕那边等了半天才回我,估计也是有点困了:“吾胜天。”
“哦,”我彻底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小,“名字好奇怪啊,他是不是很自恋。”
沈堕轻轻地笑了笑,似乎又没有任何困意:“这个问题,改天你自己去问问他吧。”
“我才不去问呢,大魔头……”
“他打不过我,我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沈堕……”
“嗯?”
“好冷啊。”
嘟囔完这一句,我终于坠入了无尽的昏沉之中。
……
冷烟寒月,树影婆娑。
一袭黑影从天而降,沈堕在树下竹床边坐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床上沉睡之人的脸。
他在隐藏内力,传音不能太远,幸好光是附近就有好几个听候差遣的影卫。
他随便叫了一个,被点名的影卫便瞬间携带披风赶来,送完披风眨眼又消失不见,不知道藏在了那一片黑暗中,就像不曾出现过。
沈堕把披风盖在床上那人的身上,俯下身子,落下一枚比月色还柔软的吻。
这时,一道传音入耳:“公子,刚收到小青传信,扬威夫人正赶往惠宁城。估计……这几天就到了。”
沈堕动作一僵,眉头轻蹙:“怎么现在才说。”
“小青之前被扬威夫人给困住了,也是刚脱身。”
沈堕半晌无言,夜色沉沉,冷冷戚戚。
“沈堕……”床上那人突然拉住了沈堕的手。
沈堕眉头顿时舒展,语气温柔,像在哄小孩似的:“怎么了,还冷吗?”
那人摇摇头,声音含含糊糊的,听不太清楚,明明半梦半醒,还强撑着意识说:“你答应跟我回都城,你别忘了。”
“忘不了,”沈堕捏了捏她的手,嘴角染着淡淡的笑,“我记得呢。”
又等了一会儿,床上那人没了动静。
沈堕嘴角笑意散去,冷漠地用传音吩咐:“让小青留在都城,不用回来了。”
传话的影卫一愣:“留、留在都城?”
连星阁在都城又没有分部,平时也没什么往都城派的任务,让小青留在都城……干嘛呢。
沈堕抬眼,竟精准地看向藏于黑暗中的影卫:“有异议?那你是想陪他,还是替他?”
作者有话说:
影卫:我我我……江姑娘救命QAQ你快醒醒啊啊啊
——
关于咱们小沈有没有结婚恐惧症这件事,回头再说(doge)
第33章 以杀求生
影卫不再说话了。这关头谁搭腔谁傻。
沈堕倒也没再难为他, 垂下眼,又看向床上熟睡之人:“扬威夫人得到荆禾的消息,不去狐月山,却来惠宁城。看来她是已掌控了我们的动向。”
影卫提议:“是否要派人保护江姑娘?”
“不必。若是扬威夫人真想带走她, 谁也拦不住。”
“是。”
“等等……”沈堕话锋一转, 又改了主意, “去把小白叫回来,让他跟着荆禾。”
“是。”
在沈堕的众多影卫中,武功最高的当数小白。虽然人看着不太靠谱,但能打的确是事实。沈堕调小白过来, 自然不是为了阻止江荆禾与扬威夫人见面,而是另有顾虑。
眼下这关头, 连扬威夫人这种大忙人都亲自来了,惠宁城恐怕情况复杂, 至少对他来说, 凶多吉少。
不过没关系。
就算是再凶险危殆的境地, 他照样会杀出一条生路来。
……
次日。
我们一行人刚从村子重新出发,不巧就碰上了一场暴躁的大雨, 暴躁到不像是春天的风格,极为粗鲁又野蛮。
雨一时半会没有停歇之意,沈堕的人赶忙又送来一辆马车, 总算让我们不用挤在一起了。
虞姑娘单独乘一辆, 我们剩下几个撑着伞,急急忙忙转移到另一辆上。
这车夫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模样和蔼, 沈堕叫他老白。他们俩也不知道在外头说了些什么, 总之最后沈堕没有上来, 而是在外面叫我。
我撩开帘子撑起伞,探身出去,他站在马车边上,笑着对我招招手。
“怎么了?快上来呀。”我说着,俯身凑近些。
他上前半步,就这么单手捧着我的脸,猝不及防地仰起头亲了我一下。
这亲吻并不是轻触即止,而是停顿了片刻才犹豫退离,好似他很为难,很不舍得。
旁边坐着老白,对面虞姑娘也在瞧着,我身后这几位就更不用说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这老脸瞬间通红。
他说:“这车坐不下,我去给虞姑娘赶马车,你自己小心。”
说完便收回手,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另一辆马车走去。
我知道,我们的分别之刻就在眼前了。
他上车后动作自然地压了压斗笠的帽檐,只留下侧影,没有更多的言语,然后先行驾车离开。
老白对我说:“江姑娘,雨太大了,您进去歇息吧。”
我收回目光,点点头。魂不守舍地收起湿漉漉的滴了满车雨水的伞。
马车迎着雨走了没有多久,我忽然发现沈堕的马车正离我们越来越远,甚至在一个岔路时,选择了另外的方向。
惠宁城郊春意盎然,雨势遮掩着一切,仿佛什么都能在此处转瞬而逝。我看着他的马车朝另一边驶去,渐渐地融入雨中,渐渐地消失不见。
心里空落落的。这感觉我说不出来,就是一种无比空虚又难过的哀伤,让我好不舒服。
一旁的栗子拍了拍我的胳膊:“没事,快到了。”
“嗯……”
我们走的这条路显然是绕了个大圈子,故意跟沈堕他们错开了入城的时间。
等一进了城里,意无忧和蝴蝶仙不顾暴雨,立刻告辞走人,眨眼不知道钻进了谁家的铺子,总之他们有着自己的打算,片刻也没多留。
昨夜我们六人一同围坐在火堆旁,吃肉喝酒聊天的画面犹在眼前,现在,却只剩我与栗子仍在同行了。
听着外头如瓢泼般狂啸的雨声,我心神难安。我真是恨这场雨,让我都没有机会跟沈堕好好告别,至少该再追着他嘱咐点有的没的,总之是些关怀挂记,好过像如今这般千言万语全堵在我心口上,让我呼吸都难舒畅。
马车行在城里,速度越来越慢,我不清楚到底是要去哪儿,也没心思关心那么多。
旁边栗子倒是心情不错,又嗑起了瓜子:“我说,你也别太担心了,那沈堕是谁啊,江湖知名大混……额,大人物,何况他早就把一切计划好了,绝对没事儿的。”
我直叹气:“他说三日后酉时会来找我,可是三日,这三日……怎么这么久啊。”
“三日还久?你行了啊江荆禾,少给我在这秀恩爱。”
我悄悄撩起车帘一角,看那街上都没几个人,颇为冷清的样子更让我情绪低落:“虞姑娘这次回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受欺负。”
“一个不够你惦记还捎带一个?虞姑娘不是惠宁王亲姐姐么,人惠宁王哪能不知道护着自己姐姐。”
我回头:“其实吧。”
“昂?”
“我骗了你一件事。”
栗子嗑瓜子的动作一顿:“骗?”
“虞姑娘是惠宁王的妹妹,不是姐姐,上次我给你说错了。”
“……”
栗子露出了和我同款的无语表情。
但他应该是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不仅没胡说八道气我,还接着我的话聊:“妹妹更得护着了啊。你忘了我们家的杳渺,上至我一百零三岁的太奶奶,下至我刚会走的小外甥,我们李家几十口人就没一个不宠着她的,谁让她在我这辈最小呢。”
杳渺大名李杳渺,是栗子最小的堂妹。
说到可爱的杳渺妹妹,我却还是叹气:“这次出来都半年了,杳渺找不到你,肯定哭了好久。”
栗子一听这话,简直就像心口中了一箭,顿时也没了安慰我的心思,放下手中瓜子,跟着我一块儿唉声叹气:“还说呢,我真有点想她了。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一趟吧。好歹看看她。”
我无精打采点点头:“好啊,等这些事情过去,我们一起回都城。带着沈堕。”
“沈堕?他去干嘛,他在都城有亲戚?”
我连跟栗子斗嘴都没精神,蔫蔫地说:“他要去我家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