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
“好了好了……”我觉得我就是个卑微的打圆场工具人,“有话好好说,别急别急,大家都和平一点,和平一点……”
旁边栗子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那意思分明在说:江荆禾你也有今天。
幸好目的地很快便到了,小白让马儿停下,跳下车,还是先给我打伞。我往外看了一眼,是一家挺气派的酒楼,但今日没有营业,安静极了,里头没客人,门也只开了半扇。
有伙计听见我们的动静,探头出来瞧了一眼又进去,应该是赶去通报了。
我和栗子下了车,老白却没有跟着我们一起,而是重新牵起马儿的缰绳,随口又骂了小白两句,就此告别,赶着马车掉头离去。
我问小白:“你爹不留下吗?雨这么大,就算要走,何不等雨停了。”
小白不以为意:“他的任务就是砍柴,做饭,赶马车。你叫他休息,他还嫌你多管闲事。”
这时栗子用胳膊碰了碰我,打断我跟小白的闲聊:“哎,出来了。”
我回过头去看向那门口,果然出来几个穿着统一的伙计,把大门打开后退到屋檐下站成了一排。
门里款步走出一翩翩玉公子,淡青色衣衫,衣摆处绣着青竹,素简中透着雅致。身边两个随从共撑一柄大伞为他遮雨,更有随从抱着一卷厚厚的地衣跑出来,在门口石板路上为他铺下长长一条路。
他走到我面前,温和地笑了笑:“江姑娘,天气不好,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在下沈香香。”
得,又是沈堕给取的好名字。
我对他回以抱拳,简单介绍了个名字:“江荆禾。”
沈香香伸手做邀请状:“整座酒楼都给江姑娘空出来,留好了,绝不会有半个闲杂人等来打扰。几位快快请进吧,不要客气。”
我们几个往里走,鞋底沾着雨水泥土,甚至可能还沾着血腥,就这么踩在人家干干净净的地衣上,落脚都落得不好意思了。可是等我们进到酒楼内部,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大厅,丹楹刻桷,雕梁画栋……才知道刚才不好意思早了。
里头不仅是构造精美,就连装潢摆件也很用心,灯与灯之间留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花与花之间相和着映出美感,扶手处雕着完整一幅花鸟图的楼梯对称而立,曲折优雅,犹如指引着一方如梦似幻的仙境。
真不是我没见识,我可是长在都城的人,什么好地方没见过?皇宫都去过呢,但这里却是说不上来的不一样。它不是堆金积玉出的华贵,也不是故弄玄虚的高雅,它好像没有一处是多余的,细致到每一部分的用色,搭配,都完美得刚刚好。
小白把伞随手一扔,那脏鞋踩了一串印子毫不愧疚:“江姑娘,这是公子的地盘,名叫无言楼,您在此处可以安心休养几日,等待公子回来。”
无言,和他在连星阁里的无名还真是般配。
我问:“那我们来这里,惠宁王岂不是都知晓了?”
“放心,旁人并不知道无言属于公子,这里平时也接待客人,都是些有钱有势的贵客,包下一整座楼的情况不是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去哪里休息?我想先歇一会儿。”
沈香香主动上前:“江姑娘,这边请,您的房间在三楼。”
我没什么精神,本就情绪不佳,再加上刚才淋了雨,手上又沾了血,整个人都觉得不太舒服,说话也简短:“有劳。”
顺着楼梯往三楼去,在踏入三楼地界之前,沈香香却拦住了栗子和小白:“二位,你们的房间就在二楼。”
这意思是不准他们进。
小白说:“我等在二楼听候差遣,江姑娘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一直沉默怕给我惹事的栗子却憋不住了:“凭什么啊,我跟荆禾一起的!我不听差遣。”
沈香香解释:“三楼只有一间房,以往只有公子来住过,不接待旁人。”
就跟沈堕那无名楼的顶层如出一辙。
我说:“让他们先上来吧,奔波一路,也有些事要商量。”
沈香香闻言颔首,不再阻拦。
我们走进三楼之后,沈香香便独自下楼去了。我先问小白那个最好奇的问题:“他是掌柜吗?为什么叫沈香香?还有老白的外甥,为什么叫沈芳芳?”
“哦,是这样的。小时候吧,公子嫌芳芳名字拗口,说要给他改个名,您也知道,连星阁别的没有,花儿是最多的。公子见路边小花开得正好,就决定叫他芳芳了。当时香香也不叫香香,听见芳芳的新名字还出言嘲笑,结果公子一高兴,给他也顺便取了个,就叫沈香香。”
“……”
还真是好随意的恶趣味。
难怪沈芳芳当时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会有那种表情,从小就跟着沈堕,想打又打不过,想反抗又反抗不了,一直被欺负,那能舒坦的了么。
栗子边听着我们聊天边四处转了转,颇为不屑地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么,还以为沈堕多有品味。”
我笑他幼稚:“行了,你这会儿气他,他又听不见。先坐会儿吧,我有点累了。”
小白这蠢人真是粗拉,听我说累才刚察觉我的不对劲,赶忙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江姑娘,公子交代把这药给您。若是您觉得不舒服了,此药每隔两个时辰,共分三次冲水服下,可解余毒。”
对了,毒。差点忘了我之前刚中了毒,难怪如此不适。
接过药瓶来,我人已经有点晕乎了,走到桌前,还是栗子帮我倒的水。喝下一碗之后,身体好像轻松了一点,但也更困了。我没力气去找床,就这么躺在窗边的竹榻上睡了过去。
……
等我醒来时,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大半天就这么在梦中度过。
雨停歇,星坠空中,点点光亮,洒得零碎。
我坐起来,屋里亮满了幽幽的烛光,并不刺眼,角角落落都明亮得舒适又温和。栗子跟小白不见影踪,而我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
旁边桌上摆着糕点和茶水,我以手试了试,茶已是凉的了。
我口干舌燥,也不在乎那么多,倒出一杯凉茶来,一饮而尽,清冽入喉,总算舒服了一些。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沈堕和虞姑娘的情况怎么样。惠宁王府戒备森严,他们进去的时候肯定是不能带影卫的,里外消息不通,更让人担心忧虑。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窗外徐徐夜风吹进来,吹得我几分恍惚。
好静啊。
静得有点……不对劲。
我心中一凛,当即用内力感知,却发现在我的周围竟然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我急得站起来,躲在窗边再次试探……
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可能。
难道我在做梦吗?
“砰砰砰”
刺耳的敲门声响荡寂夜之中,突兀又诡异。我心里“咯噔”一下,陡然升起巨大的恐慌之感。敲门那人古怪,我刻意去试探,不仅感受不到他的内力,更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哪怕丝毫。
他要么是武功高强到了变态,要么是习了什么歪门邪道,精于隐藏自己。
又或者说……是我武功出了问题?
我拧眉屏息,静静地等,我知道他还在门外。
“砰砰砰”
又来了!
“江姑娘。”
认得我?
也是,都到这来了,明摆着冲我来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
他不管我给不给回复,认定了我一定在这屋里,自顾自地说——
“扬威夫人有请。”
……
无言之楼机关重重,构造奇特,一般人根本无法接近,若是硬闯,还有可能被绕进陷阱或者迷宫之中,难以逃脱。
沈堕的确是有些本事的,他将我领到这里自然是为了保护我。
只要我不主动往外去乱跑,无言楼的确是个安全的好地方。
但没办法……
我也没想到,我师父她老人家竟然来到了惠宁城。
她不必入这楼的迷局,只需一声令下,我便会自己出去。
推开房间门的瞬间,我才明白门外根本就没人,对我说话的人可能在百步之外,用了些法子敲门叫我,再来一道传音便可。
我真的是被毒给毒傻了脑子,刚才竟然没想到。
而走出三楼后,我发现无言楼并非没有任何气息,只是有人在三楼用内力强拉了屏障,在里面的我就像被堵住了感官,所以什么都感受不到。想来定是我师父做的手脚,怕我若是不肯出来,就拿其他人威胁我,逼我现身。
唉。
她老人家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狠,对谁也不留情面。
从楼上下来,街上有一辆马车正在等我。几个黑衣人对我极为尊敬,见了我行的是大礼,当场磕了一个,整整齐齐,磕得还挺响亮。我没理他们,坐进马车,就这么上路了。
我才刚醒,脑袋还有点反应迟钝。沈堕给的药应当每隔两个时辰服下,我也没来得及喝。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稍微找到了一些人间的实感。紧张之情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倚着软和的垫子,我撩起小窗纱帘的一角,想让冷风透进来醒醒脑子。可是即便下了雨,今夜的惠宁城也并不寒冷,风很温和,裹杂着春意的友善。
遥想我去年刚离家时,那会儿还是冷风裹人的秋天呢。
都城街边有许多的枫树,成片树叶赤红而鲜艳,美得张扬极了。
走的时候我没带多少东西,本也没什么行李,唯独摘了一片枫叶,穿上绳子,挂在腰间,怕离开之后会想家,到时可以看看都城的枫叶聊表思情。
我牵着一匹马出门,挑了个大晴天,大摇大摆从正门走的。
走出不远,我回头看向那门,恍如回到七岁初来时,就在这门口,我爹娘领着我,指着一个年轻美艳的女子对我说:“跪下,叫师父。”
那女子便是我的师父,扬威夫人。
扬威夫人姓江,单名一个唯,据说这是她认识大将军之后改的名字,以前她叫什么,鲜有人知道。
她当真是一个奇女子,长得美艳张扬,就如那红枫一般夺目亮眼,尽显锋芒而不尖锐,为人聪敏而不圆滑。知道她的人,从没有以“美人”称她的,叫她一声女侠,将军,或是简单称一句夫人便是足够了。
她打小就不爱什么琴棋书画,偏爱练武,钻研兵法。小时候女扮男装,跟着兄长跑到了战场上,后亲手斩下敌国大皇子之人头,大溃敌军之气焰,而那场战役的结果,自然大获全胜。
她在边疆不畏艰苦,一待便是四年,立功归来,被封为扬威夫人,官居一品,声名远扬。而她最为默契的战友,也是她的心爱之人杜凌君——如今的大将军。皇帝亲自为他们指婚,成亲当天,都城热闹非凡,百姓都知道他们夫妻俩是守卫宣明国的大好人,战功累累,自然对他们极为爱戴。
不过我师父并不是个高调的人,后来边疆和平安定,她安心守在都城,不再上战场了。她娘家和婆家的势力在那摆着,她又不争名利,处事谨慎,不落人把柄,这么多年也没让小人着道过。
再后来她生了我师兄,再再后来又收了许多徒弟,其中也包括我在内。
拜入她门下这些年,可以说对我影响深远,改变了我的一生。她教我为人处世的道理,教我独步天下的武功,教我捉贼缉盗,教我何为正义,教我许许多多,绝非三言两语便可论清说白。
我很尊敬她,也愿意追随她的追随,以惩恶扬善为己任,守护宣明国和百姓。
可是……
我真的不想再为朝廷做事了。
也不想与她为敌。
半年的时间,秋去春来。师父收到我的消息竟然直接来了惠宁城,甚至我进城第一天就找到了我,足以说明我从踏入惠宁城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被她给盯上了。而她没有去狐月山,偏来这里……
定是有什么要事找我。
这感觉不妙。
……
高阁之中,卷帘垂落。
我独自走进屋里去,看到屋里人后,低下头,乖乖地叫了一声:“师父。”
我师父她老人家正背对着我,身着素粉色绫罗长裙,长袖拖曳着,举手投足间无一处不显露着她的优雅矜持。
皓腕高抬,翠绿的玉镯滑落,她指间捏着一个白色小瓷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喝掉。”
她总是这样,不容我拒绝地命令我,但我知道,她不会害我。
不必多问,我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瓷瓶,打开,无色无味的液体,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仰头喝下,没有任何感觉。
她侧过头来,淡淡地看向我:“出来多久了。”
“……半,半年多。”
“玩得高兴了?”
“……”我直接跪下,废话别多说,求饶就对了,“师父我错了。”
“吱啦”一声,她强硬地推开那椅子,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我只能看到她的裙摆,这料子挺不错的,烛火映照下闪着细细碎碎的亮光,薄而不透,轻盈柔软。
“荆禾,”师父沉声唤我,“听说你离家之后,与连星阁的人走得很近。”
我捏紧手,努力让自己显得平稳冷静些:“江湖之中,鱼龙混杂,碰到什么样的人,都是常事。”
“你既往都城传信,那么你应该了解连星阁的情况了。朝廷一直在盯着他们,现在正好,趁此机会,皇上有意命令你,在赏花会开始之前,捉拿连星阁通敌叛国之要犯。”
找我?
若朝廷真想捉人,又不想打草惊蛇,有的是杀手和死士,怎么还用得着大动干戈来找我呢。
我的手已捏得骨节泛白:“通敌叛国并非连星阁,而是许许多多与他国奸细有联系的势力……”
“我知道,朝廷也知道。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其他势力若不依附连星阁的庇佑,又怎敢如此大胆。若不是有连星阁的引导,他们也不会聚集于此。眼下,当务之急是在赏花会之前把连星阁给控制住,特别是其中两个管事的,必须活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