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庭春深——一丁果
时间:2022-09-11 06:51:43

  他是不是,不该带着她离开,那样便不会坠崖,也不会生死不明。
  即便不知祝闻语是如何成了燕云的十三公主,但不重要了,她活着就好。
  没等收到曹裕的回应,殿前内侍尖锐的嗓音便打破了这一来一往眉目间的温情。
  “皇上到!”
  “皇后娘娘到!”
  眼底的温软褪去,祝闻语随着众人起身之时,神色又恢复了如常的浅淡傲气,在燕云的百天,她在脑中无数次的预演过这个场景,而今终于被她等到了。
  她盯着殿门,看到了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
  看得出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腹中胎儿的月份已经显怀,皇后整个人却更干瘪了些,尤其是跟在谢晏词身边。
  黑衣上纹了金色的蟠龙,是谢晏词身上难得一见的颜色,红玉嵌金的冠将墨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角,少了平日里的乖戾和不羁,多了天子的威严和贵气,皇后的憔悴与之相较,尤为格格不入。
  祝闻语冷笑,袖下的手掐紧。
  谢晏词不懂声色用余光看向祝闻语,她一颗心全系在皇后身上,丝毫未有分给他一缕目光的打算。
  原本端着的好模样垮了下去,又有阴鸷之气浮上眉间,步子也快了许多,不顾身怀六甲走不快的皇后,先一步上座。
  今日李绪突然传话来,让她去参加燕云使臣的接风宴,皇后喜不自胜,以为是钱慕将事情解决好了,她并未多想,立马让李付搀着她回了坤宁宫梳妆打扮,腹中胎儿月份大了,她越发吃睡不下,整个人都似老了十岁。
  又听说那燕云十三公主如今才不过十七,正是如花般娇俏的年纪,皇后惦记着自己一国之后的尊贵,不愿被她一个边陲小国的公主比下去,更怕谢晏词被勾了魂,好不容易送走一个郡主,定然不能让着后宫再多一个公主了,侍女在她脸上扑了数层粉脂,才堪堪满意的来参宴。
  她顾及着胎儿,不敢走的太快,谢晏词却突然加了速度,当着一众世家臣子和燕云之人的面将她甩在身后,几乎明晃晃的告诉了这些人,帝后不和,她腹中的胎儿不受重视,皇后心里暗骂,脸上却仍旧得装着一副和煦大方的模样,小心翼翼的上了台阶,坐到谢晏词身旁。
  一侧的宫女为她上了杯温水,整个上午都在忙着筹备午宴穿着,未来得及进水,此时口干之意正袭来,长甲微翘,皇后端起那琉璃杯。
  “咔嚓——”
  还未碰了唇,那杯子便在颤抖之间摔落了地,水尽数洒在华服之上,留下一滩清晰的痕渍,杯子沿着裙摆滚落,碎在了阶下,正好在祝闻语的席前。
  祝闻语缓缓抬头,笑意盈盈的看向皇后,娇声开口:“早就听闻女子有孕,是极辛苦的事,如今见了娘娘才知,确实不假,连这杯子竟也握不住了。”
  那张脸,就算化成灰,皇后也不会认错,她睁大了眼睛。
  “皇后,你失态了。”谢晏词只淡淡在皇后身上掠过一眼,声色清浅 。
  昔日荣王府那些恩怨,在座的人都知七七八八,见皇后这番模样,席间的私语声交错着越发清晰起来,皇后面上一阵难堪,僵硬笑道:“臣妾......是第一次见十三公主这般九天仙子样的人物,才失了礼,陛下莫怪,公主莫怪。”
  “哪里的话,娘娘凤体金贵,还专程来为我接风洗尘,我感激还来不及呢。”那双弯月般的眼里饱含秋水,笑意流转间尽显娇俏妩媚,全然叫人挑不出错处,祝闻语起身斟了一杯酒,轻挑裙摆从席间走开,一步步到了正对着皇后的阶下,勾起的嘴角带出两枚酒窝,真挚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娘娘,竟觉得像是见了姐妹一般,这杯酒,想敬娘娘,不知娘娘可否赏脸。”
  国宴礼制使然,每张席面都摆了一壶上好的美酒,祝闻语此话一出,身侧的宫女立马上前替皇后满上了一杯,皇后咬牙,若不是如此场合,这等没有眼色的宫女定然要被她发配到辛者库去了。
  “公主客气了,本宫也是实话实说,但公主这酒,本宫尚在安胎,实在喝不得。”她的胎像本就不稳,平日吃穿一向小心,哪里还敢饮酒,皇后笑意敛了敛,温声回绝道,暗中指甲却在掌心掐到了青紫。
  “太夸张了些,我母后怀我的时候,都八个月了还会与我父王对酌,莫不是娘娘,瞧不起我这十三公主,还是,瞧不起我燕云。”阶下少女微微蹙眉,眼波泛起委屈,咬唇欲哭,就这般一动不动的盯着皇后,明明逼酒的是她,如今却好像受了欺负的也是她,过了稍许,祝闻语又看向谢晏词,继续道:“不知陛下是否,也是如此想的。”
  “自然不会。”不似先前与皇后说话时的冷冽,那双桃花眼里泛起一抹柔光,琉璃杯被夹在白玉似的指节之中,朝着祝闻语举杯,又一饮而下,潋滟红唇之上沾了那桃花酿的光泽,连带着眼尾蔓上的绯色,邪肆之气又在他身上显得淋漓尽致。
  皇后的扯动嘴角,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纵然知道这是祝闻语故意的,但如今她端着燕云公主的身份来敬酒,她以有身孕回绝也无可厚非,偏偏谢晏词应下了这酒,做皇上的喝了,她若喝不得,就成了她这做皇后的眼高手低,瞧不起燕云了。
  “是......公主说的对,是本宫太过小心了些,我也敬公主。”皇后深吸了口气,锦阳的习俗,那酒甄的越满,心意就越满,端起那快要溢出来的酒杯,挣扎着到了嘴边,小口抿下了半杯,正欲放下之时,却见祝闻语已经干尽,此时正杯口朝下示意她。
  硬着头皮将那琉璃杯喝见了底,不知是否是心里作用,胃里和腹中立马有了隐约的灼烧感。
  “娘娘是爽快人,这第二杯,我再敬陛下和娘娘。”祝闻语笑意深了些,将那空了的酒杯再度甄满。
  皇后变了脸色,还没等到她开口,一旁的谢晏词又先一步将那酒饮尽,轻笑开口:“也敬燕云,敬我两国百年交好。”
  皇后气结,谢晏词回锦阳才不过几年,昔日在北境战场可不见对燕云手软过几分,如今这话也敢说出口,这高冠扣在这,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等宫女上前满酒,皇后先一步给自己倒上了大半杯,举杯的动作都带了显而易见的怨气。
  这第二杯酒也下肚,胃里翻腾着的不适感愈加明显了起来,幸在祝闻语没有提第三杯,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席位,皇后才松了口气。
  这段插曲过去,谢晏词也没再多表示,直接吩咐了开宴,酸水直冲着喉咙上翻,皇后捏了快云片糕,试图压下那股呕吐欲,却非但不奏效,反而更加强烈,司乐坊的舞女已经进殿,气氛也在那一片窈窕媚态之间热络了起来。
  “陛下,臣妾身体实在不适......先退一步,稍作休整再回来。”不愿再大庭广众之下再出糗相,皇后忍住呼之欲出的恶心感,倾身凑近谢晏词道。
  那人的身子却也向另一侧倚了倚,如同避嫌一般拉开距离,眉梢带着似笑非笑的讽意,毫不在意的嗯了声。
  实在等不得了,皇后匆匆自后门离了大殿,在宫女的搀扶下小跑着到了最近的一处荷花池旁,弯腰下去,声声呕着,一直到胃里被吐了个干净,才稍稍缓和了过来,但那股烧灼感却在腹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刚才谁叫你给本宫倒酒的,这么听她的话,怎么不滚去燕云。”皇后喘息着,四下无人,反身一巴掌扇在了身旁的宫女脸色,刚才压制着的火气全撒了出来,那宫女捂着脸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求饶,皇后怒意越发放肆,厉声道:“掌嘴,本宫不喊停不许停。”
  “呦,刚才在席间还好好的,这么会的功夫,谁惹了娘娘,发这么大的火气。”一道素白的倩影自林荫后踱步而来,拂过一阵清风,将她裙摆微微吹起,便有一股栀子花香气弥漫开来,明媚之色让这一池盛放的荷花都生了羞怯。
  “小妹还真是福大命大。”此下身旁没有别人,那几个宫女不被皇后放在眼里,不再掩饰恶意,皇后冷声开口。
  “自然,长姐还活着,我如何能先死呢。”祝闻语也坦然应下她的话,唇角笑意不减,眸底却只有如千年寒冰般的冷冽。
  “我做了新朝的皇后,母亲斥我数典忘祖,燕云此前也夺了临崇几十座城池,小妹这十三公主,做的倒是心安理得。”见祝闻语承认的如此利落,皇后倒是愣了一瞬,转念一想到她不过是个冒牌的燕云公主,反而多了份底气,不屑嗤道。
  那一点蔑视之意被祝闻语瞧进眼里,不怒反笑,垂眸向前两步,快要挨上皇后,轻声道:“长姐也不必看不起我这假公主,若没了这腹中的胎儿,长姐怕是连假的也握不住了。”说着,手向着皇后的腹部伸去。
  祝闻语的话说的意味深长,明明已经入了夏,却让皇后毛骨悚然,以为她要害自己腹中胎儿,慌张间推向祝闻语的肩膀。
  皇后并未用上几分力气,祝闻语却变了脸色,连着踉跄向后几步。
  巨大的落水声传来,祝闻语和皇后身旁跪着的宫女同时惊叫出声。
  另一道黑色的身影撑过拱桥,跃进池中,潜进水里拖住少女放任自己下沉的身子,将她带出水面,谢晏词将额前打湿的发丝捋到脑后,即便他速度够快,祝闻语还是呛了口水,趴在他肩颈处咳了几声,在旁人无从触及的角落,她听到了一声低笑。
  “本宫没有推她!再说,她会水的!她是装的。”皇后看着水中相拥的二人,咬唇急切道。
  “娘娘,我们公主自幼身子便弱,从未下过水,若是因为先前席面之上那两杯酒让娘娘心情不悦,倒也不必做到此等地步。”钱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皇后猛地回头,眼里怒火不掩,祝闻语成了燕云的十三公主,定然是与他有关的。
  “国师大人,还是少掺和......”皇后正欲冷声相斥,却见那面具之下的视线看向自己腹中胎儿,警告之意不言而喻,她和钱慕互相握住对方的把柄,谁更在意,谁便要先投降,皇后不甘的禁了声。
  “经久未见,皇后行事还是这般不识大体,那便回冷宫继续反省吧,李绪,带她离开。”谢晏词沉声开口,只留给皇后一个冷峻的侧颜。
  冷宫的日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头,如今才出了那地方几个时辰,又要被送回去,皇后慌了神,癫狂叫喊道:“不行,陛下,你也知道她是祝闻语对不对......唔。”话未说完,便被在谢晏词示意下的李绪捂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那点楚楚可怜的模样褪去,祝闻语看着挣扎远去的皇后勾了下唇,想起深冬中姚氏受辱的那个夜晚,笑意渐渐没掉,这世间的苦太多了,死就成了一种解脱,皇后在意她的凤位和荣华富贵,偏偏就要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
  “第二次了。”少年清冽低沉的嗓音从她侧颈传来,祝闻语抬了眸看他,还有水珠挂在他的下颚,浸润在日光中,桃花眼中的多情让人炫目。
  她知道谢晏词口中的第一次,是她跟着曹裕出逃那次。
  “陛下这话是何意思,恕我实在不懂,陛下为何会出现在此。”纤细的手臂环在谢晏词的脖颈上,她非要装作不会水的模样,就只能将重量都压给他,祝闻语太瘦了,荷花池中的水也是温热的,谢晏词并不急着带她上岸。
  “想你了。”那话说的太干脆利落,谢晏词收了通身的戾气,清凉真挚的目光让祝闻语恍惚间以为看到了昔年间那只湿漉漉的小狗
  “劳烦陛下快点送我上岸。”她有些慌乱的挪开眼。
  “那你求我。”谢晏词挑了下眉。
  哈。
  祝闻语实在觉得这人荒唐的离谱,那点异样情绪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冷下脸。
  见她真的要生气,谢晏词不敢再逗她了,搂紧她,几下带着她到了岸边,祝闻语也不客气,直接踩着谢晏词的肩膀上了岸,临了脚下还多用了力气。
  可惜那点劲在谢晏词眼里就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
  钱慕褪下外袍想要替祝闻语披上,却被谢晏词抢先了一步,内侍递给他的外袍被直接披到了祝闻语身上。
  “陛下龙体要紧,还是留给自己穿较好。”钱慕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谢晏词。
  “公主千金之躯,如何能用别人穿过的衣物,朕身体没那么弱,不劳烦国师挂念了。”谢晏词毫无顾忌的回看过去,眸光中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和势在必得的占有欲。
  “不必了,这日头如此高,冷不到我,陛下,我先回行宫休息了。”祝闻语面无表情的扯下那披风,扔回给谢晏词,却也同时婉拒了钱慕的。
  谢晏词确实说对了一点,她从小娇气,从来不爱穿旁人穿过的衣物,若真有谁特殊过,那便是做她武侍时候的谢晏词。
  谢晏词还想说什么,祝闻语却已经干脆利落的转头离开,丝毫不多留给他一个眼神,钱慕对着谢晏词拱手行礼,也随着她离开。
  谢晏词看着那一同远去的两道身影,锋利的锐气再度漫上周身,他将那披风抖开,披在自己身上。
  “陛下,这件披风已经湿了,奴才再给您拿一件......”
  “不必。”内侍的话被他冷声打断。
  身上的披风沾了那人的水汽,还有浅浅的栀子花香留在上面,占据了谢晏词的全部神识,让他近似于贪恋的难以放开。
  “公主,还好吗。”钱慕追上祝闻语,她情绪低落的太过明显,让他心底有了些不好的猜测,温声询问。
  “啊,没事。”祝闻语愣愣的抬头,又摇了摇,晌午的日光极暖,她们没走出多远,身上的水便干了大半。
  “公主,刚才谢......”
  “小九!”
  钱慕定了定心绪,想要问出口自己忧虑的问题,话音才起,祝闻语却突然失了神一般的向前跑去。
  不远就是一处花园,有不少宫人正在其中修剪花枝,她却在那些人里看到了一个穿梭在其中的小小影子,祝闻语双眼浮上一曾雾气,急切的拨开那些宫人。
  可那道影子就像是她的一场幻觉,只闪过了一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疯了一般拨弄着树丛。
  “公主,你怎么了?”握住祝闻语的肩膀,钱慕面具下的眉宇皱了下。
  “小九.....我看到小九了,一定是他.....我看到我弟弟了钱慕。”少女双眼满含泪水,哽咽着诉说道。
  祝闻语无助的蹲了下去,抱住膝头低声抽泣,她明明真的看见了,为什么找不到了,那日高台上穿肠破肚般的痛苦再度袭上她的脑海。
  如果是幻觉,是在怪她这个姐姐吗,才会在白天也出现她眼前。
  不知就这样哭了多久,祝闻语终于站了起来,蹲的久了,她站不太稳,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被钱慕搀回了行宫,和谢晏词的那些新仇旧恨经久之后,再度鲜活的在她眼前闪现而过,那些死在他箭下的祝氏子弟,都化作了冤魂浮现她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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