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谢澹却告诉她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谢澹道:“我们的母亲是认识的,年少时有些闺中情谊。你出生之前,我母亲命我代她去探望你的娘亲叶夫人,你娘亲那时就住在庄子上。结果我从庄子里回来,才得知我家中突遭横祸,我的父母都被仇家所害,我就这样阴差阳错躲过了一条命。我不得已只好回到庄子里,叶夫人收留了我,把我藏了起来,照顾保护我。后来我就在庄子里守着你出生,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
竟是这样?
所以她从小就自然地认定他是亲哥哥?
那他们岂不是连义兄妹、养兄妹也不是了。这个认知让叶初不禁有些沮丧。
“后来你两岁多时,叶夫人生病离世,临终把你托付给我,她让我设法把你送去绥州,交给你的姨母抚养。但是当时绥州边关不太平,在打仗,你又太小了,一直等到你将近六岁,我才决定把你送去绥州。结果在江州,你的奶娘和丫鬟趁着我外出不在,偷偷带走了你,我着急四处找你,不慎泄露行踪被人怀疑身份,引来了仇家追杀。”
谢澹的故事却要从十三年前说起。
那时他十岁,中宫嫡子。父皇子嗣不丰,他刚满周岁便被封为太子,三岁开蒙,六岁习武,五岁时就被父皇抱在膝头处理政事。
十岁之前,他接受的都是最正统的储君教育。
十岁那年,父皇出京巡视淮南河务,他陪着母后留守京中。宫中那时楚贵妃得宠,还生下了两岁大的二皇子,咄咄逼人,母后跟父王弄得夫妻离了心,郁结于心身子一直不太好。瑞王叔进宫来给太后请安,便撺掇他把母后手抄的经书拿去护国寺供佛,给他的父皇母后上香祈福。
为人子,他听了自然是要去的,母后也允了。母后交代他,回来时代她去探望一下叶臻夫人。
母后和叶夫人年少时有些闺中的情谊。叶夫人又是重臣之妻,自然要看顾一二。母后身为皇后,出宫多有不便,叫他带着两支数百年的人参送去,预备给叶夫人生产时用。
母后那时,大抵是对叶夫人有些同病相怜吧。母后说,叶夫人跟定北侯夫妻反目,娘家又不得力,她是个宁为玉碎的性子,一个人搬到庄子上住,还怀着身孕,算算日子也快足月临盆了。定北侯人在边关,叶夫人身边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作为太子,他一举一动备受瞩目,叶夫人算是长辈,又是女眷,谢澹不好摆着储君仪仗去的。他年纪小还有些玩心,到护国寺上完香,便吩咐太子车架原路返回,自己则悄悄带着随身的小太监和两名侍卫,从护国寺后门下山,微服骑马去如意小庄。
原本他命仪仗队伍在城外十里的长亭等他,等他从如意小庄探望完叶夫人,再坐太子车驾回宫。可他们从如意小庄出来却没看到仪仗队伍,派人稍一打听,便听说太子车驾路上遇刺,城门封锁,瑞王爷派兵捉拿刺客。
形势不明,谢澹孤立无援,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悄悄返回如意小庄。叶夫人是个警觉的,立刻把他藏了起来,派人出去打探。
瑞王原本在半路设了埋伏刺杀谢澹,他们设计在山道上用巨石袭击车驾,砸不中就趁乱让太子的车驾惊马,结果死士们摧毁了马车,才发现马车里是空的。瑞王大惊,认定身边有叛徒通风报信,谢澹得到消息提前逃了。瑞王便抢先发动宫变,以捉拿刺客为借口封锁城门,一边派人追杀谢澹,一边带兵控制宫城。
折腾了一个日夜,箭在弦上的瑞王没有退路,便索性悍然发动宫变,先是一把火烧了东宫,诈称小太子葬身火海,再一步步弑君夺位,宫中的贺皇后也死的不明不白。
半个多月后,谢澹在如意小庄见证了叶初出生。只是这个早产的婴儿十分孱弱,生下来小脸发青,郎中说十有八|九养不活,只能小心翼翼地养着,一直养到了两三岁,脸上都有隐隐的青气。叶夫人给她取名叶初,小名安安,希望能把她平安养活大。
叶初出生后不久,瑞王以谋害太子的罪名杀了楚贵妃,抱走了楚贵妃所生的二皇子,之后就再没人见过那个孩子,瑞王不会留下隐患,那孩子当时就被弄死了,为堵悠悠众口两年后才对外宣称二皇子夭折,这是后话。
就算二皇子不死,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敢让一个两岁大的幼童坐江山,于是顺理成章的,世宗皇帝死后的次月,瑞王拿着太后的懿旨登上了皇位。
叶夫人怀相不好,孕期心境郁结,生产时又伤了身,身子便一直不太好。叶夫人生产之后,谢澹原本是要离开的,叶夫人极力留下了他。外面到处是搜寻追杀他的人,叶夫人名义上还是定北侯夫人,定北侯军权在握,这庄子里虽然也来人搜查过,却不敢太放肆。
庄子里好歹是安全的。叶夫人把他藏在庄子里,对身边下人也只说谢澹是她娘家的远亲,亲自教导他读书习武。少年背负着国仇家恨,满心的仇恨和戾气。他这个年纪,出去又能做些什么,也只能先蛰伏。
他那时不太会照顾她,偶尔他抱着襁褓里的小婴儿,看着这么个软骨隆冬、像凉粉冻一样白里透青的小妹妹犯愁,压根不怎么敢碰她。
谢澹在如意小庄一躲就是两年多。庄子里的日子十分平淡,叶夫人整日带着女儿和谢澹平静度日,她一个独居的女眷,便有足够的理由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养一个早产的孩子耗费心力,叶初太小,也不敢带她外出,等到叶初出生的第二年开春,不满两岁的叶初已经牙牙学语,养得康健了一点,可以带着出门了,叶夫人便决定要离开京城,去江南。
叶夫人一直就有这个打算。江南烟雨,吴越风情,民风也相对开放,适合她和女儿养身体,远离京城和定北侯府,也借机把谢澹送出京城,延始帝的鹰犬一直在追查追杀他,他随时性命不保,少年总不能一直困在这方寸之地的庄子里。
叶夫人卖掉了庄子,变卖了嫁妆铺子和其他一些带不走的财物,悄然离开庄子,从濲州乘船一路南下。他们在吴中小城安顿下来,买了个宅院,谢澹也开始谋划着自己将来的路。
然而叶夫人早已经伤了根基,再长途劳顿,定居江南后就一直病着,谢澹不敢离开,便留下来守护叶夫人母女。叶夫人当年冬天一病不起了。
叶初早产先天不足,那时才刚学会叫娘亲。冬日的阳光下,叶夫人裹在厚重的狐裘里,抱着叶初,温婉地笑着跟她说:“安安,你还这么小,什么也不懂,娘亲要是走了,你就听哥哥的话。”
叶夫人原本也没指望谢澹来养叶初。他自己还是个半大男孩子,身世又特殊,如何养大一个不到三岁的孱弱幼儿。叶夫人病中早早做了安排,等她故去,叫谢澹派人把叶初送往绥州,交给她的妹妹叶毓抚养。
叶夫人那时担心,她若是不在了,叶初会被送去定北侯府,或者送回京城她的娘家。叶夫人决计不愿意让女儿在这两家抚养长大。
这个宁为玉碎的女子,终究是倔强的不肯苟且。
十三岁的谢澹成了这方小院的一家之主。他料理完叶夫人的后事,抱起叶初,关上门继续过日子。从此他背负的不止国恨家仇,还有一个比他更弱小的她需要他。
他在这世间,终于有了牵绊。
从此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迫使他不得不心性坚韧,不能颓废不能因仇恨迷失心性,不敢再轻言生死。支撑着他一路强大起来。
说要送叶初去绥州,可是当时西北边关战事频发,很不太平,绥州路途遥远先不说,叶初年幼体弱,一路坐船来到江南已经是不易了,去绥州的路要艰难许多。谢澹绝不敢轻易送她出行。他想,等几年吧,等她大一点。
这一等又是三年,叶初虚岁六岁,十六岁的谢澹也开始准备去承担自己背负的使命,不管怎样,不管命运如何,他总得给父母报仇。
最初跟着他一起逃出来的人,是他自小的一个贴身太监和两名侍卫,实则是父皇放在他身边的暗卫,他之前悄悄派了其中一个潜回京中,作为联络和打探消息。
剩下那个暗卫徐七便自告奋勇说,把姑娘交给他吧,他但凡还有这条命在,就一定要把姑娘平安去到绥州。
可这样的世道,他们这样的身份,一条人命算什么?
谢澹看着怀中的小妹妹,不满六岁大的叶初有些瘦弱,小脸有些过分的皙白,一双眼睛便显得特别大,此刻正委屈地望着他,睫毛一眨,便扑簌簌往下掉眼泪珠子。
“哥哥,我不要走,不要跟你分开。”
“乖,你就先去一下,等哥哥办完了事情,立刻就去接你回来。”
谢澹也不舍得,可是不得不送走她,接下来他要走的路可能刀山火海,根本没法再带着她。小人儿哭得让人心碎,谢澹更是不能放心让别人送她,便决定亲自护送她去绥州。
他那时想,叶夫人把她托付给他的,他总得送到绥州,亲手把她交托给她的姨母。他们扮成要去西北投亲的普通百姓,先从吴中乘船。
结果刚出发,他们就在码头上听到人说,定北侯府正在寻找当年失散的夫人和女儿,派出寻人的人不光贴出告示,描述了定北侯夫人和女儿的年龄样貌,还随身带了叶夫人的小像。
谢澹转身就把叶初打扮成一个男孩儿,带着她动身北上。
定北侯府找人的动静闹得很大。叶夫人当年走得决绝,走得突然,定北侯郭遇一别四年后从边关回到京城,面对的就是妻女凭空消失的结局,生死不知,音讯全无。据说定北侯难以置信,生生急得呕了血。
侯府派出的人找了一两年了,也只查到叶夫人当年从濲州码头登船南下,别的就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情急之下,定北侯悬了重赏,派出人手沿途打听妻女的线索。恰恰是这份重赏,还有侯府的荣华富贵,让奶娘起了别样的心思。
第33章 添堵(二更)
奶娘撺掇了年纪小些的丫鬟。跋山涉水去西北, 一路上太辛苦了,姑娘千里迢迢去投奔姨母,哪比得上回定北侯府, 去做侯府千金?她们是叶初从小的奶娘和丫鬟,若是再加上送回叶初的功劳, 何愁在侯府没有好日子过。
在江州,她们瞅着谢澹外出的机会,支开留守的小厮, 偷偷带走了叶初,盘算着带她去北方边关的梁州去找定北侯。
两个女人没有独自出过门, 人生地不熟, 加上谢澹四处寻找她们, 谢澹也想到了这一层,派徐七去定北侯寻人留下的联络地点守着,奶娘她们找不到机会,只好先躲起来。
直到她们拿了叶初随身的小金锁去当铺变卖, 才被谢澹一路寻到。等谢澹找到叶初时, 小小的孩子被关了十几日,越发羸弱, 已经被吓坏了。
可他们也因此泄露了行踪, 引来了追杀者。
落雪的除夕夜,盆中御炉所用的银骨炭散发出温暖的香气。两人就挨坐在火盆边上,这些往事, 前因后果,谢澹能说的便都跟她娓娓说起。
当然, 他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没说, 也没提定北侯府相关之事。忠王府的事情还有些疑窦, 并且谢澹压根就没打算让她跟忠王府再有关联。
叶夫人和郭遇当年因何夫妻离心反目,谢澹那时也不过才十岁大的孩子,这种内宅之事也到不了他的耳中,并不是太清楚。只知道郭遇必定有负于叶夫人,叶夫人当年宁肯千里迢迢送女儿去绥州,都不打算把女儿交给郭遇抚养,谢澹自然也不打算再让她多个爹。
他一手养大的妹妹,他的心头肉,谁也不能跟他争!他郭遇算个什么?
他不提,叶初也不会问。毕竟叶初潜意识中她爹早就死了。叶初倒是从他的话中关注到另一个信息。
“我在绥州还有个姨母?亲的吗?”
谢澹答道:“亲的,是你娘亲的胞妹。”
叶初点点头,又问:“那她现在还在绥州吗?”
“安安想见她吗?”谢澹顿了顿,说道,“当年我们终究也没到绥州,绥州又远在西北边关,从没见过,哥哥对她也不甚了解。你若是想找她,等我想想法子。”
“我也不是想找她,就是知道了娘亲在世间还有一个血亲。从来也没见过,她都不一定知道我。”
“有缘会见到的。”谢澹道,拿了个黄铜火钳,掀开熏笼给火盆里添了几块炭,再把熏笼重新罩上。
叶初总是嫌京城冬日干燥,这屋子里又烧了地龙、生了火盆,丫鬟们便弄了个巴掌大的红泥小炉来增添湿润,炉上紫砂小壶里烧一壶水,冒出丝丝水气。谢澹掀开小壶看看,便又添了些水,回到她身边坐下。
“别想这些了,都是些过去的事。”他问,“困不困?”
“不困,要守岁的。”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晚膳和年夜饭几乎就没吃,叶初情绪平复下来,这会儿竟觉得有些饿了,叫当值的丫鬟去厨房给她找吃的。
宅子里的下人们大都聚在一起守岁,侍卫们还得如常值守,横竖除夕都是个不眠夜,厨房为此特意做了一大锅热乎御寒的萝卜羊汤,带骨羊肉大锅炖出来,放炉子上随时备着。厨子已经在准备天亮的早膳了,揉面,剁馅,年初一,照例是饺子。
听到姑娘要宵夜,厨娘便快手快脚包了些珍珠小饺子,羊汤里一煮,撒上一撮切碎的葱丝和青蒜苗,放在食盒里赶紧送了来。琢磨着不能光是姑娘吃吧,便一起送来两碗。
比鸽子蛋似乎还小的珍珠饺,叶初无聊地数着吃,用小勺吃,连汤带水一勺子一个。宫里年节的饺子用什么馅儿都有讲究,这个双冬三鲜饺子用的是冬菇、冬笋、新鲜虾肉,加上木耳和葱丝之类的配菜,打上高汤,馅料汤汁丰富,柔软入味,再配上大骨羊汤,吃起来十分鲜美。
“这个吃法倒是新鲜,就像煮馄饨的法子。”叶初夸了一句。
难得她这会儿有了胃口,谢澹便决定,回头给下人的新年打赏再多一些。
他其实还没饿,就陪她吃着玩。一碗里十来个珍珠小饺子,几片羊肉、两块萝卜,弄得十分精致。叶初把饺子和萝卜吃了,羊肉和汤却没怎么吃,谢澹一边嫌她挑食,一边拿勺子把自己碗里的小饺子和萝卜盛给她。
结果小姑娘吃饱了便开始哈欠连连,没多会儿就摇头晃脑打盹了,谢澹托了她一把,她便顺势歪在他肩膀上继续睡,谢澹便把她抱去卧房,叫值夜的丫鬟进来伺候,丫鬟们给她脱掉外衣和鞋袜,伺候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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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寅时中了,谢澹也没再回自己房里,就坐在外间塌上翻翻闲书继续守岁。等到东方渐晓,天色亮了,谢澹交代了一声让姑娘好好补眠,便起身叫人备马进宫。
年初一,他宫里还有个皇祖母呢,作为唯一的嫡孙礼不可废,免得落人话柄,他自然要去拜年的。
积雪满地,所谓各扫门前雪,京兆尹对此还真有规定。常顺指挥着下人仆役把叶宅内外清扫了一遍,铁甲卫正在把巷子扫出一条路来,谢澹骑马慢行,先从朝阳门回到紫宸殿,天子仪仗再从紫宸殿往慈宁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