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忐忑, 转而摸摸自己的肚子,喟叹:“要是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该多好啊。”
玉姿说:“一定有机会的。”
朔北骑兵南下已有数日,巴图带来的消息说,大军已入并州境,那里果然边防已毁。朔北骑兵不弱于大余,可作洪水漫堤坝势。
并州接壤朔北, 占了并州, 则不愁后援。
“却是伤了百姓了。”沈鸢抚着桌面上的纹路, 低头轻轻说。
玉姿说:“汗王手下的将士们不会滥杀的。”
沈鸢道:“但打仗就是要杀人啊。”
听说当初大余破京都时,也是闯入皇宫, 杀了许多人, 不只有拼死抵抗的卫兵, 还有无辜的宫人。如今大余汗王进驻京都,住进了皇宫,幸存下来的中原人更不会有好下场。
打仗就是要杀人的, 杀红了眼,难分得清对方是人是鬼。
但此时不打这个仗, 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仗要打, 大周王朝就是前车之鉴。
沈鸢抿唇, 强迫自己不去想。
她喝了一口奶茶, 对玉姿说:“过了中午,带我去安平村看看吧。”
安平村是她收容同族人的地方,她自己起了个名字,说是村,其实也就是帐群。
午后她去了安平村。三月的草原渐渐回暖已不再冰雪千里覆盖,中原人擅耕作,此时正是可播种稷与麦的时候,开辟出的土地上农民播种,温暖阳光晒得脊背微泛红。
看到公主来,他们纷纷停了手里的工作,齐齐跪地叩拜,又有许多人忍不住痛哭流涕,平原上顿时哭声绵绵。
他们亲眼看着大军往南边去,看着飞沙走石铁甲耀眼,家没了寄居人下,还要目送他们南侵,大家心里都苦痛。
沈鸢扶起最前面的男人,请求后面人也起来。
沈鸢对他们说:
“朔北与大周联姻交好,并不是敌人,如今大余南下占周朝疆土而威胁朔北,他们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已请求汗王,驱逐大余以救我们的同族百姓。汗王亦已允诺我。”
“母国虽丧失大半疆土,然家园尚在同胞尚在。这件事没有完,我们还没有到绝境。”
众人听着她说,眼里都显出茫然。这么多天,他们都以为他们的故国彻底完了,然而今天公主却说没有完?
朔北人与大余人一样,都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凶残野蛮,曾令中原人恐惧。若在从前,他们不会相信两者会有什么区别。
但现今朔北与大周联了姻,大周的公主就站在他们面前。大军出发前公主曾请求汗王救母国子民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传过,那时他们将信将疑,此时却是公主亲口承认了。
最前面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以后我们还能回的去吗?”
沈鸢说:“到时若恢复太平,你们自可回去。但现在,你们还得在这好好生活,方才对得起我收留你们。”
那些人还站着,仍有茫然。但沈鸢便是他们的依靠,是他们在这里也可能是下半生唯一的依靠,她说的话他们不能不信。
但见沈鸢提裙一只脚踩到松软的土地上,身旁的玉姿跟上扶住她,带她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又遇上了苏木尔。自从上回秋猎,沈鸢已经许久没有碰见过他。直到临行前岱钦交代了让苏木尔留下听她差遣,她才重新记起他来。
现在的苏木尔真正成了岱钦的亲信,开始掌一小支精锐卫兵,从家奴一步步爬上来,也是不易。
沈鸢弯眼打趣道:“大将军来啦。”
苏木尔屈膝跪地向她行礼。“小人不敢当。”
眼见他身上穿得简单,手上似乎还拎了个食盒,却被他悄咪咪地被到身后去了。这副样子,一看就是想干私事。
沈鸢就问:“诺敏太妃和喀其还好吗?我这段时间都未曾见到他们,改日去拜访。”
苏木尔垂了垂眼皮:“他们都挺好,只是一早搬出了王宫帐群,距离这边很远,所以您才很少再碰见。”
沈鸢略惊:“搬出去了?为什么?”
苏木尔道:“太妃娘娘喜欢清静,否则夜里难安眠。”
他实在是个老实人,说的时候脸上表情别扭,连挠了两次头。沈鸢心思细腻,对方的这点小动作怎么也躲不过她的眼睛。
她恍然大悟。“是她要和你避嫌吗?”
苏木尔叹道:“算是吧。”
他现在脱离了家奴身份好不容易有这高位,很多事情就会惹人关注了。诺敏仍对当初谷兰穆叫嚣要揭发他们有私情的事心有余悸,思来想去决定搬离帐群远离是非,也是情理之中。
沈鸢问:“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苏木尔回答:“在上都西北边境附近。”
“可那里不是很荒芜偏僻?”沈鸢讶异:“大家都往南搬好过冬,她竟然往北去?”
苏木尔颔首,看起来仍面有难色。沈鸢便知道,是诺敏坚持要如此的。
上一次见她时,她的的确确说要再不见苏木尔免生祸端,没想到真的能做到如此程度。
沈鸢又瞥了一眼被苏木尔藏在身后的那个食盒,心里有了数。
“你先等等我。正好前几日我的同族人给我送了羊来,我一个人吃不了一整只羊也不想留着肉风干,不如送一些给太妃和喀其,托你带去。”
苏木尔愣了一下。
沈鸢朝他努努嘴,反问:“难不成你就这样送过去?给别人见了怎么想?想要避嫌反受嫌疑,她做的这么多岂不都白费了?”
转头就叫玉姿回去分一些羊肉出来,顺便再带一罐新制的乳酪,甚至还嘱托了带少数干果米面。
她侧过脸语气徐徐地向玉姿吩咐,干练又周到,几句简单的安排,几乎是奔着给诺敏他们改善生活去的。
苏木尔只默默地看着。交代完后,她又笑眯眯地问苏木尔:“你一个人都能拿的下吧?”
苏木尔点头,低低地说:“谢娘娘。”
沈鸢道:“不用谢我。我还要依靠你来护我呢。”
【她父母如果还在,你也带她离开草原向南走,让她和家人团聚。】
岱钦的交代犹在耳边,苏木尔不禁望了沈鸢一眼,又挪开,只怕多停留一息便逃不过王妃的蕙质兰心。
收拾出来一份羊肉,却还剩下半只,怎奈身边没有了岱钦,吃也吃不完,挂在外面不出两日便会彻底风干。沈鸢到底是江南人,向来咬不惯坚硬的肉干,她每次都咬得牙根疼。
沈鸢和玉姿看着这半只羊都发了愁。
“一起吃吧。”沈鸢最终决定:“将竟珠她们都叫过来,趁着还新鲜大家分一分。”
玉姿提着裙子就跑出去找竟珠,不一会三个小侍妾被带过来,站在门口都捏着衣角忐忑小心地,不敢进毡帐。
沈鸢招手:“进来坐。”
还是竟珠和沈鸢相处得多些,第一个大着胆子进来了,见她进来,其他两个姑娘也跟着进来。
几个人在帐子里围着矮方桌盘腿坐。帐外架起小火堆,挂了汤罐在火上烧热,羊肉被达里维欸用小刀顺着纹理切了一块又一块,咕咚咕咚地掉落进滚烫的汤里。不久清汤泛白肉块翻滚,汤罐里咕噜噜地冒起乳白色的泡泡,香味顺着晚风飘入帐中。
“好香啊。”玉姿拍手。
达里维欸给每人盛了一碗,由玉姿和撒吉一碗一碗地端进帐子里。第一碗务必是给沈鸢的,达里维欸递汤的时候给玉姿使了个眼神,朝沈鸢所在的方向一努嘴。
玉姿低头一看,满满一碗羊肉,都快满出碗口了。她会心一笑,转身端到沈鸢面前。
他又盛了一碗,又是一个眼神递过来,果然这回羊肉也不少。玉姿挑挑眉尾收了这好意,将碗放到了自己这里。
却听沈鸢说:“达里维欸,你也给自己盛一碗吧。”
矮桌上热气腾腾,虽是初春倒还寒凉,一碗羊汤下肚,寒气全消散,浑身如沐温泉一般舒坦。
几人就随口聊了些话题。
卓雅哈摇起两只手臂在空中比划:“我家里以前有个大~羊圈,我还跟着放过羊呢。”然后就开始讲放羊时候的各种趣事。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家里人早在战乱里死光了,就剩她一个。放羊的事发生在她七八岁时,她竟还记忆犹新,说得绘声绘色。
竟珠听完,撑着腮:“以后年纪大了要能圈上几只羊,平常在草场上放放羊,每天能喝上羊奶偶尔吃吃羊肉,那我就够满意啦。”
和竟珠一起的馨格也说:“我也想有个大羊圈,能放羊。”
卓雅哈摇头:“放羊不好玩,羊圈又脏又臭还要防狼叼羊,还是种地好,有麦粥喝。”
玉姿立马想到安平村:“南边那块地不就有人种?你以后不就可以去?”
撒吉瞪了玉姿一眼,意思她又口没遮拦,玉姿连忙闭嘴低头从碗里扒拉羊肉。
卓雅哈忙说:“我也就是想想啦,咱们还要等汗王回来的。”
虽然她一年多来连岱钦的面都没再见过,不过她不介意这时候搬他出来打圆场。
沈鸢含笑转过脸问:“那撒吉你呢,等你年纪大了,想做什么?”
撒吉说:“奴婢没有想法。”
人怎么可能对未来完全没有想法呢?沈鸢拿胳膊肘推她:“说一说呗,没事的。”
犹豫了一会后,撒吉说:“那奴婢想去南方看看,想去南方的皇宫里看看。”
沈鸢眸光柔和:“会有机会的。”
吃完羊汤,众人散去,沈鸢回了自己的卧帐。举目四望,帐子里陈设还是当初模样,唯独少了那个最重要的人。
木板榻上还放着她从家里带来的粉色小被子,黑色的毡被紧紧挨着它,形似每晚他拥她共眠。他会抱她在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肩头与手臂,她若觉得寒凉,就大方地腾出肌肤叫她取暖。有他在,长夜也短暂寒冬也柔和。
玉姿铺好床准备离开,沈鸢叫住她:“留下来睡吧,晚上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地方,我害怕。”
玉姿:“?”
沈鸢只好承认:“主要是旁边没人不习惯,有点睡不着。”
玉姿挠头:“可奴婢睡这…这不好吧。”
沈鸢眨巴眼睛:“不然我真的睡不着。”
好吧,毕竟怀着身子不能缺觉啊。玉姿蹑着手脚跑出去又抱着被褥跑回来,利索地在地上铺了床。
“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边铺边说:“不然他们非得嫉妒死我晚上能住这么暖和的地方!”
熄了灯,暖着炭盆,沈鸢躺下来闭上眼,依稀能听见榻边平缓的呼吸声。
心就安稳许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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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并州
朔北大军入了并州, 而此时的并州正处在大乱边缘。
先是河间王在此起兵与朝廷军混战数月,再是大余骑兵攻破与之邻近的司州与冀州。北境边防尽毁,河间王弃封地而南逃, 外族零散侵入, 官府已无力管制。
朔北大军南下,几乎是一块巨石猛然砸入了翻滚涌动的漩涡, 万丈浪花朝天起!
岱钦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西河郡。彼时西河郡守早已弃郡南逃, 朔北大军浩浩荡荡铁蹄轰鸣,入了城。
骑兵在前开道,平民踩着泥地往两边闪躲,人头挤着人头,谁都害怕作蹄下亡魂。
有人脚步慢躲不过飞驰开道的骑兵,马上骑兵拉起缰绳, “哗啦”一声金属摩擦悬勾迸出火星, 锋利弯刀划破人群间的尖叫声。
刀锋距离那人头顶不过半尺, 电光火石间只听一声脆响,弯刀向下的走势却被另一把刀阻断。
持刀的朔北骑兵又惊又疑, 转头盯着阻止他的人看。
那人显然是个将领, 他只冷冷说:“上面有令, 不杀平民。”
百姓们只看见那两人在马上嘀哩咕噜交流了几句,然后那士兵收了刀,用陌生的语言大声呵斥刚刚死里逃生的男人。男人连滚带爬地逃到一边, 骑兵再次驱马向前。
乌云蔽日压上城楼,潇潇风雨无情拍打瓦舍砖道, 拍打在人群间一张张或恐惧或麻木的面孔上。雪白骏马穿行于官道, 身后长长的马队蜿蜒跟随。岱钦目光如炬扫过人群, 他们则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的队伍行到哪里,哪里的人头就如浪花般起伏翻浪。
独孤侯用袖子擦泪:“你看到了吗?”
杨清元与他齐头并进:“看到了,这是我同族百姓。”
进了郡守府,岱钦令将领留下。因西河是通连草原保证补给的要塞。郡县内外都换上朔北军,存粮亦俱归胜者。
还有少数抵抗军也被轻松击溃,俘获几百人,均被五花大绑带到岱钦面前。
为首的是西河郡的原郡尉,他从被俘起就数次想寻死,被人带来的路上也是不间断地破口大骂,直骂到了岱钦面前。
卫兵找来布团想堵他的嘴,却被他趁其不备一口咬掉手上一大块肉。卫兵疼得哇哇叫,飞出一脚生生踹断了他的手臂,仍止不住他的叫骂。
拔刀待要再进一步,岱钦止住了卫兵。
岱钦问郡尉:“你叫什么名字?”
还在破口大骂的郡尉倏地一愣。“你会说汉语?”
岱钦却勾唇:“你先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流利的汉语传入耳中,郡尉终于定睛透过散发间隙去捕捉那个高大身影。但见对方扶腰而立健硕挺拔,悬钢刀于腰间,一身狐腋裘衣欲破甲而出,五官深刻英气逼人,绝不是寻常将领拥有的风采。
郡尉甩开散发把脸一扬:“老子姓朱名玉,你又是谁?”
岱钦却不答他:“你们的郡守呢?怎么就你在守城?”
朱玉咬牙:“郡守他娘的带着一家老小跑了,就剩我们这些人,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