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继续泣道:“如果我是一个人,那我还可自行了断,但我现在已有了孩子,我死了他怎么办?”
举刀的扎那目光顺势下移,定在了沈鸢的腹部,层层衣服仍遮不住显怀的肚子。那里,乃是藏着她心心念念的孩子。
任她再怎么清高,做了母亲后也得为孩子的安危考虑。一个弱女子,在强壮高大的朔北男人面前就如小猫小狗一般弱小,她无法反抗,却还要尽力保住子女的性命。
不知道为什么,这令扎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母,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就已不在人世的先汗王妻。
沈鸢收起梨花带雨,换作冷声道:“这只是我的建议,要不要娶我,你可先征求大余人的同意再做决定。”
扎那怒道:“老子凭什么要其他人同意?老子自己就能决定!”
沈鸢挑眉反问:“是吗?大余人助你叛乱,难道还不是你的顶头上级?”
扎那更怒:“胡说八道!”
沈鸢轻轻一声冷笑,背过身径直往里走 ,绸缎裙摆曲折轻柔,摇曳在地抚弯了地毯密密的细绒。
随后她一转身进了里侧,那里一张屏风作挡,挡住了她清丽窈窕的背影。
扎那还站在门口。
绕过屏风走近梳妆桌,立在台上的铜镜于黑暗中映出沈鸢的轮廓,她停下脚步,在长久的寂静中等待。
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虽然略有迟疑,但已愈发接近。
沈鸢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
她自问,自己并没有大的智慧。比起她的王兄,比起岱钦,比起杨清元,她始终是被呵护被教导的那一个。
但好在,母妃说她,还有些会洞察人心的小聪明。
她了解扎那。
扎那其人,愚蠢且自大。他因兄长的纵容而娇纵,又因受兄长的压制而怨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都在觊觎他兄长的东西。
会洞察人心,就会玩弄人心。世上除了光明大道之外,还有诡计铺就的荆棘小道,她无兵无权,不惧走这小道。
她要动摇他、说服他、打消他的疑虑、再狠狠地激怒他,几番激将下来,他必将屈服。
他会来找她的。
外面,撒吉放下了厚重的帐帘,卫兵斜目而视,显出极度的鄙夷。
里面,扎那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里侧没有点烛灯,昏昏暗暗,只有些许光亮从屏风那头透过来。
扎那只能看见沈鸢的模糊身影,仍旧清瘦,这么个小姑娘,根本不可能有力气反抗他。
扎那就松开了扶住腰刀的手。
那头沈鸢柔声问:“你想好啦?”
扎那道:“老子自己就能决定!兄终弟及有什么问题!”他扬起下巴咧开嘴笑。
“好呀。”那头的沈鸢微笑,扶着腰坐下来朝他招手:“来看看你的继子吧,再有一个月他就要出生了呢。”
甜甜软软的声音传入耳中,扎那鬼使神差地就走了上去。
刚要低头,忽然一阵疾风拂过耳边,银色的光夹杂一点红晕闪现眼前,就要往他的太阳穴猛扎上去!
凭着武者的反应,扎那一闪身,一手攥住了那朝他疾速袭来的物体!
玉姿的那支银簪只离扎那的太阳穴不过半寸,却再不能前,就这么被生生阻在半空!
黑暗里沈鸢目不能视,只听到骨头断裂的生脆响声,巨大的痛感随即从手腕传递全身!沈鸢闷哼一声,将就要脱口的痛呼强行咽了回去。
“你妈!”回过神来的扎那怒骂。
果然是阴谋!果然是要杀他!简直自不量力!
他正要反手弄死眼前这个女人,却见大颗大颗的冷汗从沈鸢额间冒出,然而她却强行勾起嘴角,在朝他笑。
那根簪子的簪尖分明没入沈鸢的拳头中,未露出分毫。
她早就知道这样是杀不了他的。
扎那大惊,正欲拔刀,背后突然被一道更大更猛的力道冲击,脖子被人死死圈住,随后一柄锋利短刀于他余光中出现,直直地往下俯冲!
利刃迅速地起又重重地落,刀刀刺穿扎那的脊背,没有任何犹豫。被刺的扎那又惊又怒,张大嘴想要呼救,却是一句话也叫不出来。
人在这种连续遇刺的情况下,是喊不出来的。
云琦几乎是用尽了毕生力气,在最紧要的关头刺倒了扎那。鲜血几乎喷涌而出,喷上刀柄,腻滑难握。
她死死抓紧刀柄,抽出刀,再落下,抽出刀,再落下!
直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庞大身躯轰然倒塌,浑身染血的云琦才停下。
她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一手仍圈住扎那的脖子,一手则递上短刀。
始终站在扎那身前的沈鸢没有去接短刀。
相反,她手指勾起扎那的下巴,将他无力低垂的脸抬起来。
奄奄一息,就连愤怒的眼神都无力投射,这个如同野兽一般的男人,到底落在了她这个弱小的女子手上。
银簪子在她手里掂了掂。
今日,是她计算援军到达的时间。
扎那和怵灵的军队把控了上都留守的所有人,但他们还是忽略了搬到荒野的诺敏与喀其。
那个少年不过十来岁,却能在丛林间蛰伏不动整整一夜,就为了绕过卫兵的视线逃出上都。
要将消息带出去,要找援军来救他们!穆沁,或是巴图,将是朔北后方大营最后的希望。
少年说:
【请告诉王嫂,让她放心,这里有我的母妃、兄弟、朋友,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他们去死!王兄不在,我有义务带兵回来扫荡叛军,令我大军无后顾之忧!】
那少年说到做到。
沈鸢拿出朔北的地图,在心中细细盘算过。如一切顺利,喀其应已领援军在赶来的路上。
但。
她手上没有兵,只能寄希望于有兵之人,她派人去求穆沁,同样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中。
扎那会因一己私利而反,可木儿会因胆怯而屈服,那么穆沁会有不同吗?
她不知道。
人性复杂,人心难测。
她要赌一赌。
【他们还没有来,要不要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无论援军会不会来,我们都要放手一搏。】
【如果…如果他们不来,那…】
【那无非就是一死,生或死,我都做好了准备。但是我绝不会,绝不会落在大余人手上,成为他们胁迫岱钦的工具!】
浑身是血的扎那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
沈鸢却抬起攥着银簪的手,冷冷地俯视着他。
我知道你是岱钦的亲弟,你是他一手带大,他不忍杀你,上都的所有人也不敢杀你。
但你胆敢卖主叛国,杀害朔北的士兵,杀害玉姿,我不可能让你活着走出去!
我要亲手杀你!
银簪精准地猛刺入扎那的脖颈,刺破大动脉,鲜血如泉水喷涌,淹没了扎那无力低垂的眼睛,也淹没了沈鸢胸口。
她冷决的眸光始终没有一丝颤动。
尸体倒在血泊里,流淌的鲜血像涨潮的湖泊,浓稠的血液漫上沈鸢的鞋尖,渗透鞋面。
云琦抬起头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外面的人迟早会有察觉。
被黑暗笼罩的沈鸢只说了两个字:
“等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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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活人
等着。
刚刚获得的掌控权再次拱手与人, 只因她手上再无强兵,单单凭她与云琦,根本斗不过外面的大余人。
就如流落南方的那些同胞, 也同样是因为不够强大, 只能任人驱赶。
沈鸢仰着脸,对面的云琦亦抬脸, 两人中间隔着那缓慢扩散的血泊, 互望对方染血的面孔。
走到了这一步,就再没有退路了。
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有远方的蹄声打破这黑夜的死寂。
怵灵自北上草原以来就在部署,要能在短短数天内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高原与山地到达上都,就注定了他不能率领太多人。但也正因如此,才让虚空的上都如此轻易被取。
然而这点人仍然不足以应对巴图和穆沁的军队。他想过将汗王妃掳走, 但一个女人而已, 能动摇图谋大业的岱钦吗?哪个君王能真的为了一个小女人而乱了阵脚?
必须要搏一搏。直接占了整个朔北, 才能真正切断岱钦的后方补给!
他严密把控了上都,在上都外多处设了斥候, 只要巴图和穆沁毫无准备地回来, 他就有能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到时在呼乌桓汗王面前立下大功, 加官晋爵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今晚。
派出去的斥候冲开守在帐外的重重卫兵,直冲进怵灵的视线中。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怵灵猛地坐起来:“还有多远?”便要调兵准备伏击。
那斥候满头大汗:“不…他们…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刚刚提起的刀“咣当”砸在地上。
朔北骑兵从山路绕行躲过斥候的观察,然后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向上都大营奔袭, 流星赶月一日千里,白日星辰亦被甩在身后, 竟是叫斥候再反应不及!
怵灵倏地弯腰拎起砸在地上的刀, 冲了出去。
“去叫扎那王爷!”他快速上马高声喊:“叫他即刻出兵!”
紧接着调转马头, 没有等待也没有领兵, 而是一步不停地往王宫的帐群中心狂奔!
朔北骑兵的威力他领教过,他们气势汹汹明显有备而来。今晚的局势,已与夜袭上都那晚完完全全颠倒。
疾风剐蹭脸颊,马上颠簸的怵灵一抹额,才发现头上已冷汗涔涔。
奔近帐群,瞅准了那个卫兵环绕的雪白帐子,呼啦一声滑下马背,推开门口的卫兵就往里走。
虽然一个女人顶不上多大用场,但好歹有甚于无,说不定能让他们看在她肚子里是岱钦长子的份上有所犹豫。他让扎那留着她的性命就为了多增加一个谈判的筹码,这筹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急匆匆地掀开帘子,入目却是黑黢黢的一片,外面的火光打进来,方能隐约看见一缕余烟在熄灭的烛灯上方浮散开来。
是有人听到动静,在他进来的前一刻灭了烛火。
耳后,那万马奔袭的震地声愈发急促强烈,眼前,黑暗的屋内不见一人。心在扑通扑通地撞击胸口,勾住鬓发的一滴汗珠微微颤动,顺着他瘦长的脸颊滑落。
忽地一道凛凛寒光从暗处狠劈过来,怵灵本能地闪身躲过,却仍被这股刀风震得险些摔地。
弯腰撑地稳住步伐,唰地一声抽出佩刀,门口数十卫兵见势而动,短短两息时间,刀面铺展一排多般折射幽幽火光。
借着那火光的折射,外面的人才看清,在暗中倚门持刀的是一个年轻人,只他短发利落五官精致,竟又极具女相。
云琦借助遮挡蛰伏里侧,手掌贴在刀面上,一双细目高高撩起,面对门外持刀的数十威武大汉亦丝毫不惧。
敌寡我众,本胜券在握,但此时怵灵的心却重重地往下沉去。
他早该想到的。
不是里面那女人放出的消息,又会是谁!她早就有了准备,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后路!
怒火蹭地烧起来,城府颇深的怵灵再遏制不住愤恼,给了卫兵一个指示,一排卫兵便箭步冲进帐内。
身后的马蹄声嘶鸣声越来越近,却仍不见扎那的身影,怵灵根本来不及去寻他的去处,他只想立刻拽出怀着孕的汗王妃,那样还有生机可寻!
忽听背后“咻”地一声,刺痛从脊背疾冲头顶,中箭的怵灵一声闷哼跪倒在地。
扭过脖子,却看到远处骑坐枣红大马的男人风驰电掣掀翻滚滚黄沙,收回□□翻手抽刀,行云流水间已近自己身前。
竟是穆沁!
下一息,宽而利的弯刀挥出一阵火花,怵灵褐色的瞳孔骤缩,惊惧的眸光瞬间黯下。
这个大余人的头颅被穆沁用湿漉漉的刀尖轻蔑地勾了起来。
朔北军冲入帐子,将残余敌军尽数斩尽,众兵散开亮光照进,勾起怵灵头颅还没来得及细细嘲讽的穆沁转脸便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云琦。
她还站着,冷厉目光直射出去,一眼便看到雉头狐腋、须髯如戟的穆沁,从前见他只觉得他倨傲嚣张,现在这倨傲却化作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眸光里的冷厉烟消云散,“咣啷”一声响,被她死死握住的短刀落了地。
云琦多次与乌利矣发生冲突,穆沁早认得她,但见她此时身上头上都是血,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你…”
“我没事。”
穆沁又一怔,才想起来这是谁的住处。“她人呢?”他问。
这乌漆麻黑的,还差点被大余士兵给踏破了,就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在里面,那…
“我在这。”黑暗里终于走出沈鸢的身影,她只平静地说:“我没事。”
走到光明处,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了一瞬。
因她与云琦一样,竟是身上头上都是血!
没等对方问,她又道:“这不是我的血。”手腕一摆,染血弯刀落在众人眼前,刀柄上特殊的刻纹于火光中闪烁,揭示着原主的身份。
这是扎那成年时,他的哥哥亲手为他锻造的,刻上滚滚云纹,与他身佩那把如出一辙。
一母同胞,骨子里流的是一样的血。
长兄如父,我所有之物尽数给你享用。
穆沁能认得出来这把刀,但他已经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了。
沈鸢接下去便问:“巴图呢?”
“已经派人送信给他了,想必他后脚会到。”
“那外面已经扫荡干净了吗?”
“乌利矣在前面看着。敢在我眼皮底下蹦哒他们活得不耐烦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