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已从外头进来,补了一句:“他们说那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京都就是不一般,过个节而已,还要调兵遣将这样大动干戈。”
郁桃听在耳中,手上没忍住,将帘子掀开一小角,悄悄望出去。衙役列阵,打眼得很,纵使剑在鞘中,已经足够使得官道上的人鸦雀无声。
但最打眼的却不是这些。
往阵头望去,一匹鎏金色高头大马上,男人一身褚色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神情漠然。
一旁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模样的人正俯首躬身,禀报着什么。
许是她看的太久,男人有所察觉的转过头,郁桃慌忙落下帘子,差点一手掀翻小桌几上的茶杯。
翘楚稳住茶杯,诧异道:“姑娘怎么了?”
郁桃摇摇头,捂着胸口吁气。
应当是没看见吧,那么小一条缝,又隔得那么远。
远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沈毅正躬身禀报着,眼瞧着话说完,却怎么都等不到上头人的回复,悄悄瞄眼去看,才发现韩世子望着别处,一副出神的样子。
“世子......”
韩祎转过头,淡淡一瞥。
“下去吧。”
“是。”
沈毅有苦说不出,却也只能领命而去,这般大动干戈出兵这一遭,该如何登册啊......
他正腹诽着,却听头顶突开尊口。
“册子便写,沛河柳堤道旁,览客盛行之时,上者贯鱼,下者聚蚁,路隘人稠,人流对冲,车马推挤者数百,一失脚则仆踏为肉糜,每岁所伤者少亦不减百人,谨年所防,遂出兵。”
沈毅眼睛一亮,深知这番话的要紧,月头奏报不定得上头赏识,立刻欣喜的拱手道:“遵令。”
第四十三章
是以郁桃回到府中, 在内室沐浴更衣时,方才知道在闫韩侯府船上的小半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翘楚出去探的信儿, 回来脸上写着不高兴,闷声闷气道:“说来姑娘真是平白受冤, 若是这事儿在平阳城, 夫人定咽不下这口气, 要去拿王家那个嚼舌根的出气。”
“怎么?”拾已往郁桃脸上抹着珍珠粉,一面问。
“咱们在船上不知道。”翘楚碎碎叨叨抱怨:“那些个人也是心浮气躁, 咱们姑娘给小郡主身边的女官儿领着,被齐伯侯那家的小公子给瞧见, 当下打听了来历, 就使齐伯侯夫人来寻老夫人, 老夫人原是不想理会的, 不过是个伯侯罢了,可那位夫人偏偏是位人再心善不过的笑脸人。”
“这和王天兰又有什么干系?”郁桃闭着眼问, “总该不会她心属那位小公子?”
“说起来是!哪有那么恰巧的事儿。”
“但就是巧了,王姑娘倾慕那位小公子的很, 闹出过不少笑话,诸多人都知道呐, 这下她把你恨得紧了, 前脚王夫人才提点过王姑娘, 后脚她便在京中一众姐妹里大肆宣扬,一传十十传百,这不下午风言风语闹得满城都是。”
郁桃听得脑袋疼, 让她任外头说罢, 又不是没听过, 何况有人在便有是非,谁又拦得住呢?
翘楚偃旗息鼓,拿着剪子将瓶子里的花枝剪得‘咔咔作响’,好像那断枝是王天兰的脖颈一般。
拾已一本正经的劝她,莫要将气发泄在花枝上,若是有力无处使,就把木桶里的水拎出去倒了。
翘楚鼓着眼睛,瞅着屋中两人一副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模样,气涌在心头无处发泄,闷头进了内室,‘哼哧哼哧’扛起木桶倒在院中的花草下。
直到夜色不知不愿遮掩了远远近近的一切,前院来人请姑娘们一同过去进晚膳。郁桃披了件在府上平日里穿的衣裳,踏出门站在廊上才发觉,今夜的月只有指尖那一点弯,更是不见星点子。
郑老夫人院里灯火通明,月洞门旁的矮树上依稀可见两三条五色丝绳,端午节气该是热闹的,里头说话的声音远远听着却不大像。
郁桃走近了,竖耳听着,三两句话之间,她的脚顿在门槛处一瞬,很快迈了进去。
“哎呀,是谁把阿桃的好外祖给惹生气了啊,好好的端午节。”
东厢房偏厅里,崔氏和张氏垂头不语,郑老夫人瞧见她,眼睛又红了几分,一面拿帕子遮着。
“都是些混账东西,看咱们郑家是好欺负的,以为我老婆子年纪大,郑府门口便任他们登台唱戏,捏扁搓圆也不吭声!”
郁桃心里叹口气,倚在外祖身边,劝道:“不过是些小事儿罢了,犯不着您大动肝火,损坏了身子,这不如了外头人的意,还让阿桃心疼的紧。”
“什么小事!小姑娘不知道厉害......”郑氏老当益壮,一掌拍在梨花木案几上,震得屋里鸦雀无声,郁桃才看见她手下压着厚厚一摞。
郑老夫人眼见着泪又落下来,衣袖扫着那一摞东西落地,纷纷扬扬之间,郁桃探手摸了一张。
瞅见上头‘秦年侯右将军西沙奉州秦子然敬拜’几个字,眼皮子猛然一跳。
耳边外祖母的声音中气十足,“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为咱们郑家是什么人家,连规矩礼性也不讲,如今瞅见了阿桃的美貌,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看看自家生养的都是些什么混不吝的玩意儿,也有胆子往我门上递拜帖。”
郁桃盯着地上厚厚一沓拜帖,沉默了一会儿,着实有些震惊京中这些府邸说风是雨的反应。
“要不然......”她使翘楚捡了起来,随手翻着,“......您也先别生气,要不然挑挑,里面不定有好的呢?”
郑老夫人鼻腔里哼出一声,“这些能有好东西?”
郁桃将十几张帖子翻了个底朝天,‘啪’的扔回地上,拿帕子擦了擦手。
不说,还真没几个好的。
其实不若世风如何,娶妻取贤是那些夫人太太的惯爱,实在生的貌美了,品性又好,那自然再好不过。
但要是貌美过头,品性再如何,她们也不会为家中嫡长应下这门亲事,媳妇这般貌美那还了得?多少帝王败在美色上,家中的哥儿从此无心朝事,沉湎美色便是祸水东引。
不过也有例外,像是和平阳城王家那般的人家,哥儿本身教养成混不吝的模样,若是为他娶一位美娇娘,从此断了外头一众莺莺燕燕,这便是一桩喜事儿了。
故此,郑老夫人才这般生气,而下头的崔氏与张氏,郁桃瞧在眼中,毕竟人都有几分私心,担心此事波及家中儿女,也很是正常,何况她从前差点和郑镛议上了亲。
本来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郁桃今日饿狠了,桌上大半都在她腹中。崔氏悄声吩咐丫鬟让哥儿们都回自己院中歇息。
郑老夫人不动声色的掀起眼皮子看过去。
崔氏欲言又止,笑了笑,“母亲,您知道他们明日还要去学监呢,且有什么话,咱们留在这儿,阿桃你说说。”
郁桃搁下箸子,跟着笑了下,“确实是,原本今日已经叨扰许多,还要劳累您担惊受怕。”
“哪儿的话,你这孩子。”
“我想着......”
郁桃喝了口清茶,看着外祖母道:“早上不宜说梦,阿桃现在才跟您说,昨天晚上梦见母亲在饭桌上吃茶,下的却是桃子,我想着可能是母亲想阿桃了,这会儿遇到这事儿,也是凑巧,来京都也有小月余,正好回一趟平阳看看。”
郑老夫人攒着眉,问:“你母亲在梦里可有说什么?”
郁桃笑嘻嘻的说:“说了,叫您务必写封信,让我带回去。”
“皮猴儿。”
她眼眨都不眨的一句假话,把老夫人给逗笑,遂即却是一声叹:“原本你母亲托付你来,是想让外祖在京都为你寻个好依靠,可如今这,我也实在是留不住你。”
郁桃抿着唇,笑了下。十数张帖子中虽然言辞规整,却不乏权势远高于郑家之人,留她在这,话不成殇,就怕真成了一桩祸。
要紧的是,还有一样顶重要的事情得回去。
郁桃难得在凳子上坐定了,和外祖母说着体己话,一面细细安排明日晚归启程的事宜。
“你还要再来,有些东西就留在这儿,轻车简从,带上郑府的护卫,让老婆子安安心。”
事情定下,郁桃反而安稳了。
隔天,丫鬟因返程的事宜忙忙碌碌,她仰在榻上又是悠闲自得的一日。
晚间用过饭,天色将将暗下去,从偏门引出三架马车,郑老夫人站在影壁处用帕子遮住眼角的泪,郁桃和众人话别,让她们在影壁外止步,一人搭着丫鬟的手登上马车。
京城闹市不见宵禁,直到出了窄巷子,到沛河旁的官道,才见查阅通行文牒的京兆尹府兵.文牒在,通行自如,马车背对着砌天高的土夯筑城墙渐行渐远。
天上尤可见泛蓝的天穹生出莽莽一轮空月,柔弱的月光和旷野的未全然湮没的日线横构,马蹄带起一阵尘土,那条杳杳延伸的路途似无尽头。
郁桃睁眼望着前路,虫鸣声起里碾压石子儿的马车轱辘声,倒显得四周安静,从平阳城到京都恍若一瞬,分明存在的东西,反而让她怅惘迷茫。
荷包上的络子拾已后来重新编过,那张宣黄损旧的纸片儿揣在里头,反而一日日让她惴惴不安起来。
想不清楚到底是为认错了人而惴惴不安,还是为那纸片上的人不对而不安。
广阳门守着的护卫换过一拔,沈毅亲自驱马前来,听城门吏守禀报。
他眯眼瞧着黄土尘里虚虚的马车影,随口问:“刚才出城的是谁?这么晚赶路?”
吏守恭敬道:“是郑家女眷,从平阳城来京都访亲的。”
“哦?”沈毅来了点精神,“这两日城里传的那位?”
吏守凑拢了些,小声道:“正是哩。”
“记性不错。”
沈毅点了下头,面上似寻常丢下一句赞赏的话,却急不可耐的回拉缰绳调转马头,腿弯一夹马腹,驰马往闫韩侯府飞奔而去。
若是没猜错的话,那日五城兵马司接的令,后头藏着的便应当是这档子事儿。这位世子的名无人不知,不近女色啊不近女色。
他在马上顶了顶腮帮子,迎风笑出一声来。
沈毅前来,七宿有些意外,正要进去通禀,却见这位长得人高马大的副指挥卷着马鞭笑道:“不劳你跑一趟,沈某不过一句话带给世子,郑家那位访亲的两炷香前出了城,走南广阳门。”
说完,他一拱手告辞。
七宿还未来得及反应,在口中默念着把那句话过了一遍,突然想到什么,慌忙迈开步子往书房去。
但人至书房,脚下反而步伐变轻。
他惴惴不安开口:“世子。”
韩祎抬头。
“方才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来报,与姑娘的马车从广阳门出,往南去了。”
七宿揣摩着,“奴才这两日得了点消息,京都城里十来户往郑家递了拜帖,是不是郑家在里头挑中了,所以......”
后头他不大敢说。
烛火下,男人的面色被熏暖却不见分毫暖意,深静的眸中万无古色,浓墨顺着细润的羊毫在纸上凝成一团。
半响,一声沉喑投入。
“让韩兆领人跟着。”
七宿愣了愣,随即应下领命而去。
韩兆......这可是世子近旁亲随的护卫,他啧啧嘴,暗叹当真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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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路上说不上顺畅, 但比之来京都时却快了许多。
她睡得浑浑噩噩,不见天日,除去吃便是睡, 翘楚唤都唤不醒,舟车不停顿。第三日晨早, 日头将露半个脸, 郁桃眨着稀松的睡眼, 把头伸出帘子外,瞅见平阳城的城门, 吓了一大跳。
翘楚收拢厢轿里的东西,“这也太快了些, 夜里我听车轱辘碾在石粒子上, 都怕车辕断在半路上, 好险一路顺畅。”
直至归府, 一切都恍然若梦。
钱妈妈打量着三辆轮子裹着黄泥,幕布蒙着尘土的马车, 暗自在心里皱眉。
直到亲眼看见郁桃落下马车,她上下仔细一瞧, 见姑娘身上还圆润了些,才欢喜的笑出声, “可算回来了, 前些才收到信, 今天就到了,夫人念叨了几日,这会儿正早膳, 东西才端上桌, 听见消息又让人撤下来, 换了姑娘爱吃的。”
郁桃何尝不是,无端端的归心似箭,怕路上下雨耽搁。
“回来的突然,在京都想家的很,前两日还梦见母亲,嶔龄特意写了两篇大字让我带给母亲看,还有外祖的信和礼。”
翘楚点头应是,“节礼都在后头马车装着呢,小公子和老夫人的信在匣子里随身带着。”
钱妈妈笑意盈盈,连连说好,一面吩咐丫鬟婆子跟着马车走角门,将东西搬去大小姐院中,一面忙不迭领着人去夫人院里。
青瓦白墙上夏初生得茂密的木香爬满墙,香气沁心的紧。
郁桃轻着步子往屋内端坐在花厅雕花椅子上的妇人背后绕去,一下跳出来。
“阿娘。”
郑氏懒洋洋的白她一眼,“得了,你那三脚猫功夫吓吓别人就成,别在为娘面前班门弄斧。”
郁桃瘪着嘴,“舟车劳顿的回来,您就这反应。”
丫鬟伺候着净手,郑氏执起筷子往她碗中按了一只春卷,嫌弃道:“快些吃吧,隔着三个座儿都闻到你身上的汗味。”
娘俩的一顿早膳,郑氏就地看过她带回来的书信。
“嶔龄可还习惯?”
郁桃:“您且放心,人又长高了不少,比我高了一个头不止,去书院瞧过两眼,到处都好,外祖和大伯看照着不会有岔子。”
不过,郑氏翻开郑老夫人的书信却沉默了,深呼出一口气,面无表情道:“王家那一家的德行,从前如此,如今还是如此,隔辈儿传的病如今还未痊愈。”
“所以,我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