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顺势也靠近了些,耳语道:“是被送去江南自生自灭了。”
江曼安顿时惊呼一声,直起了身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听了去,那可真是要遭大殃了。
见四周无人,江曼安才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这话以后可别在外边说了,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可有我们好看的。”
丫鬟也有些后怕,忙点了点头。
毕竟这档子事儿,家里边既然找了个由头说是送到京外的庄子去,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在,哪儿能由得别人在后面嚼舌根呢。
江曼安深知在江家这般的大宅子里,多说便是多错,若是想明哲保身,就是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腌臜事儿也别沾上最好。她虽是在外人面前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那也是因着庶女的尴尬地位,若不强硬一些,便是人人都可欺了。
江以桃那边,瞧着江曼安越走越远的身影,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大姐姐倒是个好相与之人,表面上跟个刺猬似的,浑身尖刺,左右也只是说了两句呛声的话,倒是没有怎么为难,非要说也确实是好相处了。
晴柔听两人的对话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道:“姑娘,我们何时要去摘那山茶花了……嗐,你们之间说话像是猜灯谜似的,我都摸不透你们的心思。”
江以桃笑了笑,这大宅院中长大的姑娘,哪个不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这么想着,倒是有些羡慕起昨日席间的那位乔二姑娘了,多么天真无邪的一个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受过什么苦难一般,明媚得像夏日里头灼灼的烈日。
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又叹了口气,江以桃瞧着江曼安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前路,才抬脚朝着对面的山茶花从走去,摘了一只红山茶递到了晴柔手上,轻声道:“不过是互相客套又互相试探,真真假假的谁又看得清。”
“这世上啊,多少人整日里都是虚与委蛇地应付人。若是能求得一方真心,便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儿了。”江以桃摘完山茶才一边朝前厅慢步走着,一边温声温气道,“若是求不得,也不可惜。”
就像这枝红山茶。
若是待会瞧见了江曼安,她分明也是知道江以桃原先说的不过是推托之词,可看着这枝红山茶,一切事儿的真真假假又哪里还能说清。到底是真的是为了摘红山茶,还是假借红山茶圆谎,其中真相只有江以桃自己明了。
只要江以桃将这场面样子做足了,一切的真假倒也并不重要。
晴柔哪里懂这些个弯弯绕绕,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平日里话少的晴佳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请安这件事儿于其他的郎君姑娘来说,并不是需要每日例行照做的,这特殊的规矩只是针对于江以桃一人,或者说针对于江家的嫡女罢了。
身为江家嫡女,江以桃的身上自小便带了许多旁人没有的桎梏。
江以桃给江祯与江林氏各奉了一杯茶,便退了下去,垂眸静静等着训话。今日江润之倒是不在,江以桃心中更加确定那日去太子殿下的花宴是父亲母亲安排的,只因自己回府那日扯了个荒唐的谎,便着急忙慌地寻起后路来了。
江以桃面上也不显,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
“阿月。”江林氏浅啜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你的祖母叫人传话来说,想见你一面,你待会儿便去见一见她老人家罢,也正巧与你妹妹在那儿叙叙旧。”
老太太竟会思念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江以桃心中腹诽着,面上还是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意,点点头应声道:“女儿知道,本应该女儿主动去探望祖母的,却不曾想是祖母先传话过来了,是女儿做得不好。”
这话说完,江以桃抬眸悄悄瞥了一眼江祯,见他面色如常地饮着茶,才放下心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江林氏笑得慈眉善目,轻声与江以桃说着话,倒真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从江南回来盛京城,这一南一北的,可还习惯?两个丫鬟用着还顺手不顺手?”
江以桃一一答道:“都是回家,哪有什么不习惯的。晴柔与晴佳很好,十分小心谨慎,处处都合我的意。总归是母亲房里出来的丫鬟,十分知晓分寸。”
方才进来时,两个小丫鬟被留在了外边,并不曾跟着江以桃一同进到前厅里面来。若是她们两个小丫鬟在这儿听见了江以桃的话,又不知要感动成什么样子了。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江林氏又喝了一口茶水,窘迫地抬眸瞧了瞧江祯,将他没什么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又开口问道:“阿月,昨日里去了太子殿下的宴会,感觉如何?”
噢,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要说到点子上了么。
江以桃轻笑了声:“是我在江南不曾领略过的风情,处处安排都恰到好处,真不愧是一国的太子殿下,女儿感到十分钦佩。”
江林氏重新挂起微笑,试探道:“那阿月觉着,太子殿下这人如何?”话音刚落,似乎是觉着自己的话有什么歧义,江林氏又很快地为自己找补道,“你们幼时便常常在一起,这么多年不见,可有什么怀念之情?”
果然是要问这个。
江以桃眯了眯杏眼,敷衍道:“太子殿下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定然是天资卓越才能走到今日的位置,女儿哪敢妄言,这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
好好的话,从江林氏口中说出,又原封不动地从江以桃这儿丢了回去,像是两人在踢蹴鞠一般,有来有回的。
江祯闻言倒是十分难得地笑了笑,望向江以桃的目光中也终于掺杂上了一丝温度。
倒不愧是江家培养出来的嫡女,处事圆滑,不卑不亢。
江林氏扯了扯僵硬的唇角,颇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除此之外呢,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么?”
江以桃露出一副十分困惑的表情来,扮猪吃老虎一般,软声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女儿猜不透您的心思。可真要说……女儿对太子殿下确实怀着敬佩之心。”
“你、这……”江林氏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祯笑了笑,十分满意地放下了茶盏,不再为难江以桃,说笑道:“好了好了,我们阿月不过是一介姑娘家,你这问的都是些什么,也不知道害臊。”
江林氏面色一僵,讷讷地闭上了嘴。
江祯又道:“阿月,你且先叫个小厮,架着马车送你去城东寻你的祖母。你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地给祖母请个安,她老人家还是疼爱你的。”
江以桃不置可否,也是疲于与江林氏纠缠,点了点又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关上前厅门的最后一刹那,江以桃听见了江林氏传来的生意,她十分懊恼道:“二郎,你说阿月这小姑娘偏是不开窍,可怎么办才好。”
啪嗒——江以桃关上了门。
江祯与江林氏好像忘记了她初回盛京的那一日似的,两人为了她那莫须有的谎言,纷纷发了这么大的火,这会儿想起来,江以桃还觉着额角隐隐作痛。
可到了今日,又慈眉善目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江以桃垂眸,勾唇轻轻地笑了笑。
她猜得向来都准,江家不可能放弃一枚培养了十几年的棋子,他们只会尽力地欺骗自己,用尽一切方法去掩盖这枚棋子身上,那道难以抹去的污渍。
或者说,江家除了她江以桃,也没有别的什么姑娘可以牺牲了。
江以李自幼是江家老太太手掌心上的一块肉,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碎了,她是承着江家老太太的疼爱长大的,又怎么会成为江家的棋子。
只有自己,自己是被所有人都抛下的那个。
江以桃眼前模糊,那瞬间像是坠进了湖底,在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她仿佛听见了一滴泪砸在地上破碎开的声音。
“不言姑娘,真的这么爱哭啊?”
江以桃的耳边好像又浮现出了陆朝的调笑,刹那间,又忽然飘散,再想细听已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这样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抬眸,拿帕子轻轻拭去了眼尾的湿润。
她是盛京城江家的嫡女,她不是那个溪山的谢不言了。
她没有了自由,自然也要学着怎么坚强起来。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挡在她的身前,将她整个人纳进自己的阴影下,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维护她了。
在这盛京城,她是最孤独的一抹昏暗的烛火。
*
江家老太太说是住在盛京城城东,不如说是住在了城东的郊外。
江以桃记着,祖母是个十分严厉又喜静的人,她从不许别人在她身旁吵吵闹闹,只有她的妹妹以李,可以在老太太膝下软着声音撒娇。
幼时,江以桃也是嫉妒过自己的胞妹的。
江以桃轻笑了声,今日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显示嫉妒起那将军府的乔二姑娘,现在又想起幼时嫉妒妹妹的陈年往事来了。
又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命里有时终须有。
若是无呢,也莫强求。
郊外这宅子建得倒是与城中的规格无意,门前还中了一大片樱花林,这会儿正是盛京城樱花开的时节,粉嫩嫩的一大片,十分讨人喜欢。
门外的小厮老早便收到了老太太的话,见江以桃缓步过来,连忙迎了上去问道:“您便是江家的五姑娘么?”
江以桃含笑点了点头。
小厮伸手做了个迎接的姿态,又恭敬道:“江五姑娘,老太太等您许久了,还请您随我来,我领着您去老太太的屋子。”
“有劳。”江以桃微微颔首,语调软糯。
“这有什么的,五姑娘可别折煞奴才了。”小厮也是第一次见这般客气的主子,顿时慌乱得点头哈腰,生怕是哪儿做得不好了,惹了这位嫡女的不快。
两个小丫鬟跟在江以桃身后,也不说话,就这样瞧着小厮受宠若惊的样子吃吃地笑。
江以桃也跟着笑,只有那小厮满脸涨红,只带着五姑娘到了老太太屋子前,就逃也似的跑了。
“你们两个且先在外边等我,可记着别乱跑,这地儿可不比江家。”江以桃轻声嘱咐道。
两个小丫鬟顿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江以桃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只见江老太太就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死盯着江以桃看,倒是差点儿吓她一跳。
江以桃忙行了个大礼,正色道:“以桃给祖母请安,不知祖母在这些年身子可还康健?”
“只要是不住在那大宅子里,倒觉得一切顺遂。”江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江以桃起身,而后又沉沉道,“我自己一个人,倒还乐得清闲。”
这江老太太的一些想法,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江以桃笑了笑,只道:“原应当第一日就来拜见祖母,可到底是事儿多了些,就耽误了时候,还请祖母不要怪罪才好。”
江老太太阖着眼,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五姑娘,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这庄子,是要来与你说什么么?”
江以桃低眉顺眼答道:“祖母,以桃愚笨,还请祖母赐教。”
“我知道,他们接你回来,是为了要将你送入宫里面去。”江老太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缓缓道。
她身后一名瞧着也有些年长的丫鬟正恭敬地站在身后,江以桃对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幼时曾经教导过自己的一名嬷嬷。
“我还知道。”江老太太睁开眼,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江以桃,语气寡淡,“你还知道,五姑娘你啊,根本不愿进宫去。”
江以桃倒是惊了惊,不曾想原来老太太是知晓这些事儿的,只好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顿了一顿,江以桃深吸一口气,又应了声不是。
老太太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应答,也不恼,就只是又说:“五姑娘,这宫中是什么地方,或许你也并非不清楚。”
“以桃清楚。”江以桃轻声答道。
江老太太闻言勾起一个很浅的笑意来,轻咳了一声,道:“五姑娘,你也别怪我不疼你,早些年他们动这歪心思之时,我自然是劝了又劝,可我一个老婆子,说话又能顶什么用?终究是阻止不了这一切。”
“以桃知晓,怎么会怪您。”江以桃双眼含泪,切切地抬眸看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被这殷切的眼神瞧得直叹气,安慰道:“五姑娘,我今日叫你来,不过是想与你说这句话:你若是不愿意进那宫里面去,就只管与我这个老婆子说。我虽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可在那御前,还是能说上一句话的。”
这江老太太说起来,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是那永安侯爷的独女,却自幼喜欢些舞刀弄枪的东西。早年间还作为女将随着将军府一同抵御外敌,身为女子却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回来后才嫁给了江老先生。
因着这层原因,当今圣上也分外看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
江以桃想过无数句江老太太会说的话,甚至于在来的马车上,江以桃还想着祖母待会要如何责骂自己,想了千句万句也不曾想过这一句。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的祖母总是冷眼瞧着自己的,从不曾从妹妹身上分出一丝疼爱来给自己。
江以桃愣愣地瞧着江老太太苍老的脸,看她脸上那一道道属于岁月的沟壑,看她浑浊的双眼,看她紧抿的双唇。
好半晌,江以桃只喃喃地喊了一声:“祖母……”
江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老婆子虽然与你多年不曾相见,早年间在江府时也不甚亲近,可终究血浓于水,又怎么愿意看你被生生送进虎口里去。我们这江家,也不应当沦落至此,要送自己的亲骨肉去谋求一份荣华。
这般求得的富贵与权力,又能维持几时呢。”
江老太太不甚清明的双眼里满是柔情,像是要补偿江以桃曾经缺失那份亲情一般,她无比渴望与迫切地,想要帮助这个十分可怜的姑娘。
“祖母。”江以桃垂着眸子,缓声答道,“不知您可曾听过一句话说:时也命也。这几日我也想了许久,或许这逃不开的便是我的命罢。”
陆朝。
江以桃的心口忽然划过这两个字,连带着又搅动起了异样的酸涩,久久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