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诞的事……
又……偏偏作弄在他身上……
少年仰头看着归一宗日复一日的月夜变幻,忽地抬手抚住了眼,只露出英挺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
那个天穹黑如泼墨,满山大雨滂沱的夜,霏雨芳尽只束着一盏明月珠,帐幔低垂,灯影潋滟。
室内漫着细微的潮湿水气,以及几分浅淡桃花芳香,还有,还有——
想到这,谢折玉本就苍白的面容上陡然失尽了血色,芳香不染,水气倾漫,混在其中的,分明有一缕淡淡的微不可察的魔息。
玄袍少年猛然咳出一口血,鲜色的殷红落在那绣着金纹缠枝的衣袍上,尽数渗入如墨一般的黑,嘴角一抹血色衬得他的面色越发惨白。
“唰”地一声清锋出鞘,落星应声握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指间,一道流光森寒闪过。
那袭归一宗独有的鲛丝白袍在凛冽剑光中化为无数碎片,应和进窗外雪纷纷中。
少年微微上挑的眼睛又黑又冷,沉沉无声地看着那象征着首徒身份的玉牒亦随之纷扬而落。
真有意思,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贵为三界至尊,玄天仙山无人不推崇的师尊……
思及此,少年薄唇微勾,眸间漆黑岑寂,他似一瞬间敛去了所有薄刺,淡然拭去唇角的血渍,扶着帘幔起身,俯身,一片一片地将那满地莹白缓缓地,捡起来。
好似一切都未发生。
毕竟,只是猜测而已罢了,不是么?
还未捡完,谢折玉忽地捂着唇,再度喷出一滩黑血。
粘稠的猩红从他用力到苍白的指间一滴滴渗出,滴答滴答地坠在光洁如玉的地上,打在雪白碎片上,晕染出大片大片比滔天业火还红的色彩。
鹅毛大雪纷扬洒落,微冷的月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上,像是给雕像镀上一层冰寒的风雪。
-
雪夜纷繁,冷月弯钩。
半梦半醒昏沉间,谢折玉微微蹙紧了眉,紧抿着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一盏明月珠光微漾,穿破沉沉暗色照亮了少年冷淡的眉眼,摇曳的珠光晃荡在他漆黑如渊的眸中,看不见半分情绪。
唯有雪夜中宛若神祗降临世间的少女踏纷雪而来,拎着一盏兔子模样娇小可爱的珠盏。
“怎么又受伤了……”
视线中仅有一抹光亮归于沉寂的最后时刻,他听到少女小声嘟囔。
……
不知为何,他再次坠入那个压抑至极的噩梦。
归一宗熟悉的大殿门口吱呀而开,他缓缓拾级而上,踏着蜿蜒成小溪的血迹滴答,信步上了台阶。
宏伟壮丽的大门缓缓打开,他看见了一个墨发红衣的少女。
她转过头来,模糊不清的面容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笑意,娇娇地唤他:“折玉。”
而那眼眸,却是血色的红。
谢折玉再次在一片血色梦境中醒来,入眼却是霏雨芳尽熟悉的重帘帐幔。
他第一反应却是召唤落星,然而心神还未待转,却是被身上的异样怔住。
玄衣已换白袍,胸腹间有暖意在温柔流淌,他自是知晓是意春风之术。
然而,不大的白玉榻旁却萦绕着清浅花香,像是离得极近,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昏睡前最后看见的那盏憨态可掬的兔子灯,想来是陆浮秋为她做的。
少年微微僵直了身,缓缓侧头,眼前一幕尽数沉沉落入他眼眸——
她应是倦了,蘅玉道君向来贪吃又嗜睡,他自是知道的。
眼前的少女眼眸微阖,细密卷翘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浅浅投下一拭阴影,红的唇,姣好的眉眼,衬在一起便是姝色无双。
她就这般半倚在榻边,应是睡得极不安稳,头一点一点的,忽地一空,那红得极艳的唇微微溢出一抹娇吟。
她醒了,微微迷茫的双眼蓦地对上他沉沉的眸,有些怔愣。
沈卿蹙眉,漂亮的眉眼随着化成了三分娇妗,“醒了?”她小脸微扬,面含薄怒,“好歹也是本座首徒,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传出去作何想。”
一时不知她在因何置气,明明每次见她,都是一番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模样。
然而,她再度救了他。
谢折玉低垂了眼,苍白薄唇动了动,哑声道,“劳烦师尊。”他不由自主轻咳一声,艰涩道,“弟子这就回住所。”
沈卿瞧着眼前人毫无生气的模样,却是不知为何心下也隐隐有些不舒服,她气极反笑:“我倒是不知,一介出窍期修士,竟还会被心魔此等卑劣之物折腾得半死不活,差点道心崩溃。”
眉眼冷冽苍白的少年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更觉莫名气闷,敛容道:“若是本座晚到半步,你只怕是会道心崩坏,沦为无知无觉的怪物。”
谢折玉喉结动了动,低声喃喃:“心魔……”
他沉沉眸光落在少女精致的眉眼上,一字一句开口,“师尊却是以为,这心魔因何而来?”
轻纱帐幔被吹得东摇西晃,两人只隔着一息之距,少女精致妩媚的脸上细小绒毛清晰可见,寂静室内只听得见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良久,沈卿收敛了恼意,放松了倚在榻棂上,慵懒日光投下长影。
她托腮,眼眸澄澈灵动,笑吟吟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心尖上的那位姑娘?”
少女伸指隔空点了一下他冷冽的眉眼,身披暖光,说出的话语亦像是良师谆言:
“既是如此,才要更努力修炼呀。”
作者有话说:
今日起!小谢1.0升级为2.0了!
第67章 乱星轨
神意门, 殿堂一片肃静。
掌座天师寒青衣散发,安安静静站于台阶之上玄玉椅旁,手指间有火色在微微跳动, 缓缓地,大殿内两列琉璃架上的百余盏烛台被一一点燃。
暗色的烛火摇曳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像是栩栩如生的雕像, 无悲无喜。
整个玄天仙山都知道, 苍斗道君面冷心善,是个连飞鸟走兽都信奉缘由因果的真正的君子, 也正因为如此, 才使得他虽然实力不如沈卿几分, 却能成为三千仙门之首的存在。
“算着时辰, 扶崖想必应是快到北冥了。”他淡淡开口。
“是。少宗……”台下之人顿了顿, 改口道。“蘅玉道君意春风下, 可白骨生花。小公子经其救治,虽道心尚犹不稳,却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心剑长老冯玉灵一袭白衣绶带,抬眼扫过紧闭的大门,眉头紧锁望着主位上看不出情绪的老者, 须发皆白, 浑然不同于往日风采,他心下亦是微涩, “已用探听术查过扶崖住所,那几日无人去过那里。唯有……”
立于高处的人像是没听见似的,指尖火光跃动, 继续点燃着最后一盏琉璃烛台:“昔年修行路过留山村, 深渊肆虐, 全村上下五百人无一活口,唯有一对襁褓幼婴尚有气息。”
冯玉灵神色一变,立马撩袍俯身跪在冰冷寂静的玉砖上:“掌座救命之恩,抚养之谊,玉灵未曾有一日敢忘。此番明知小公子遭逢九尾这等上古妖魔,定是受创不小,却仍任由……任由玉珠鬼迷心窍,铸成大错……”
“他现在哪里?”
一夜苍老的神意门宗主陡然消弭指尖青火,忽而问道。
冯玉灵想起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模样,心中一涩,随即却任由其转瞬即逝,“天穴碎裂,修为尽散。”
他微微拱手,“剑心锁魄,困于寒潭之下。”
“他与你相伴百年,你倒是下得了手。”
老者缓缓坐在象征至高的玄椅上,眸光无悲无喜地落在了一处。
此时,一只灵蛾寻光而来,贪图温暖飞进了燃着的琉璃盏内,一时的暖意却成了夺命的囚笼,眼见着这只可怜的飞蛾就要命丧烛火。
他却微微屈指一弹,无声无息地,灵蛾挣扎着飞了出去。
他像是没有看着跪伏在玉砖上的人影,朝虚空淡淡道:“既然如此,便交由你处理。”
冯玉灵颔首起身,一步步退出了陈旧古朽的大殿。
唯有坐于主位上的沧桑老者,隐没在百余盏烛火投下的阴影中。
……
神意门,寒潭下。
冯玉灵停下脚步,手抬起,落在潭底石雕上,按下。
一声轻响,水帘褪去,八方阵显,缓缓露出里面被九重剑锁困缚在正中间的人。
他已然不成人形,再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意门长老,鬓发散乱,听到动静艰难抬起眼,露出瘦削不堪的面容——
是一张与冯玉灵一模一样的脸。
“你来了。”他嘴角泛着奇异的微笑。
“掌座救你我于危难,玉珠,你……”白衣佩剑的长老抬手抚眼。
良久,“今日便为神意清扫门户。”他冷冷道,剑光随之毫不犹豫地斩出。
“呵,百年修道,”似是知道已是到了最后的时间,冯玉珠急速地翕动着嘴唇,想要传达着什么讯息,“都是空……”
轻微的咔嚓一声,身首分离,适才还微弱喘息的人顷刻间没了心跳。
人死灯灭,剑缚消解。
冯玉灵冷淡着眉眼,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唯有白袍纷飞,分外寂寥。
寒潭再度恢复了往日岑寂,冷冽无声,再无人影。
忽而,原本剑缚之处,冯玉珠身陨之地,原本空无一地的寒玉石上,有暗红色的血,从砖石中汹涌而出,如蛇般蔓延开来!
奇异的血还在不停流淌着,渐渐地,像是遵从着某种指令,极其缓慢地凝聚成了一道模糊人形。
仿佛不可思议般,一声嘶哑低笑,人影抬眸。
一张与死去的冯玉珠别无二致的脸,绯红的眸,魔息肆意。
-
朝露未晞,桃夭葳蕤。
沈卿从山门外回来,却是在霏雨芳尽的花墙看见立着的人。
没有太多想法,她衣袖翩飞,踏流光而下,落在少年面前。
连绵雨季,难得今天是个好天气,金阳绚烂,风和日暖,数道斜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沈卿注意到他手间拎着的食盒,不由问道:“浮秋有事?今日怎地是你。”
“徒儿敬奉师尊,本是分内之事。”
谢折玉薄唇微勾,带着看不清情绪的冷意,
“怎好一直劳烦师妹。”
沈卿才不信他是真的想一心一意敬奉于她。
正想着,谢折玉忽地开口:“这里面的琉璃糕还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