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侧首,微微有些怔住,有点不信他看起来像是转了性。
她不由地好奇抬眼,明澈的眸子里映着眼前少年身长玉立的模样。
谢折玉察觉了她的打量,似是笑了声,平静道,“莫非师尊还在为那日折玉心魔之事生气?”
心魔?她生气?
沈卿敛神,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本座岂是那般是非不明之人?你是我唯一的弟子,别说是心魔。”
“若是哪日真的堕了深渊,本座也得把你拉回来。”
少女懒洋洋的声线带着几缕晨风送来的花香。
秋意渐凉,树影扶疏。
一缕鬓发自她轻挽的发冠间散落,少女身上勾勒着忽明忽暗的明采。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定要护他周全的话。
良久,无人应答,沈卿却是能感受到,眼前少年微凉的视线就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试探又深沉。
她不由地抬眼,想看看他的眼睛。然而一道修长白皙的指节忽地落在了她一侧鬓间,不动声色地将那缕不听话的碎发轻轻地绕回了少女耳间,一碰即收。
“有师尊在上,折玉又何须担忧?”
谢折玉稍稍弯腰,微微俯身的眼睛里没了方才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看不清的情绪。
他今日属实有些奇怪,沈卿有些不解。
“我却是才知晓,你竟如此信赖于我?”
她难得的用了我,却是在说道“信赖”的时候,少女咬字很轻,不经意地在两人略微奇异的氛围中投下一阵清浅涟漪。
谢折玉忽地笑起来,缓缓翘起嘴角,微扬眼尾泛起点点不明意味,“折玉自然是信赖着师尊的。”
他透着半真半假的冷意,却又像是满心满眼敬奉师尊的寻常人。
沈卿偏首看他,嘴角也泛着澄澈轻柔的弧度,问道:“那么折玉,修道修心,你道基可稳?”
笑意滞涩,谢折玉淡淡望着眼前娇笑倩兮的少女。
道基……
缘何修道……
他缓缓直起身子,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淡模样,并不回答,“我却是很好奇,为何师尊从不好奇我的过往?”
他的过往,沈卿自然是如数家珍,她想了想,反问道:“本座问了,你就会说?”
谢折玉抬眼看着她,眼尾微勾,似笑非笑问,“原是不会,现在却是可了。”
“那名凡人少女的事情,”沈卿却是一点也不想听他在这里提旧事,只觉得今日的谢折玉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本座早已知晓,不提也罢。”
那柄漆黑长剑,以及那日夜雨霏雨芳尽无意之下的一缕魔息。
少年将所有的心绪尽数吞没在心间,唯有握紧的指节,有些泛白。
“琉璃糕要凉了。”
许久,谢折玉平静道,“师尊该回去了。”
那檀木食盒袅袅热气渐渐消散。
沈卿顿时有些心疼,“好。”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是想起什么,硬是压下馋意,又顿住脚步。
“谢折玉。”沈卿立于长廊幔帘间,唤道。
少年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蜉蝣朝生暮死。”
她站在阑珊花影下回首,说道,“红尘烟火,转瞬即逝。”
“唯有大道无穷。”
转瞬即逝……
谢折玉站在原处,花墙廊前缀着的几只风铃随风晃起清脆响,分缕光影斜斜打在他冷峻的眉眼投下一片阴翳,只余几道斑驳碎影透过重帘帐幔,细碎地映在他漆黑如渊的瞳眸里。
他摩挲指腹,似是真的听进了师尊劝诫。
继而,少年将讽笑闷在喉咙里,平静抬眼,“谨遵师尊教诲。”
不知为何,沈卿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话语里半点尊敬模样,唯有几分凉薄的讥诮。
在话本设定的这个剧情里,谢折玉作为天命选中之人,不管有什么变故或者意外,那双隐藏在背后搅弄风云的大手,总是会推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前进着,直到完成既定的宿命。
原本她不过是按部就班地执行了那“反派系统”所要求的,然而沈卿看着谢折玉现在的模样,却是隐隐感觉有什么脱离了她所掌握的轨迹。
像是星轨坠落,无从知晓。
少女抬起如琉璃般净透的眼眸,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继而认真地,一字一句朝眼前眉眼沉郁的少年说道:“倘若有一天,天地不仁,大道无光。”
“你只需谨记,唯本心而至上。”
第68章 秋千荡
已是人间深秋, 归一宗山色空濛,残意潇潇。
吸收毕方残魂后,仍有些许不稳固, 沈卿于案几一旁阖眸敛目,准备静心吐息。
不知为何,却觉天色萧索, 凭增几分心神不宁。
刚闭眼, 却是林雅白衣佩剑急匆匆叩门进来,道:“小师叔, 神意冯玉珠死了。”
死因极其诡异可怖。
沈卿眼睫微动, 平静问:“何出此言?”
“只说是宗门清叛, 然而尸首却无影踪, 反而有魔息尚存。莫非深渊真的……?”
近些时日来, 流言纷纷, 皆猜测玄天仙山屡有大事发生,怀疑是深渊重现。
林雅颇为自觉地坐在一侧,皱眉道,“可深渊早已湮灭,三界承平日久, 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重现?”
沈卿缓缓睁眼, 眸光落在铺满案几的几处落英。
她漫不经心地,将其轻轻拂去, 懒散说道:“连所谓的上古魔兽残魂都能苏醒,还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师叔所言极是。”
林雅面带几分忧色看着寂寥山秋,“可惜没过几日太平日子, 却是又要动荡了。”
正说着, 菱花窗外的山风灌入, 吹得重帘帐幔轻晃。
“且不说其他,”沈卿朝着案几微微示意,“先尝尝这壶新茶。”
林雅也未推辞,自行斟了一杯,喝了一口,却是猛然呛了出来,本就微蹙的眉头更是紧皱:“咳咳——这是什么?”
“是花茶。”看着一向沉静的年轻长老这般模样,沈卿陡然笑了起来,“浮秋的新尝试,正是拿你面前的桃花合九玄蜜露作引。味道如何?”
“实在是……不如何。”林雅强行咽下去,只觉得喉间如蜜样甜腻得很,微微苦着脸,“这般……这般也就小师叔喜欢了。”
自道元君沈意、玄玉君玄衣接连故去,这个尚且带着少年人意气的年轻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逐渐变得如水般沉静——平静得仿佛是亘古不变的昆仑风雪,尽数将那双朝气勃勃的眼睛彻底覆盖。
从此,只听说归一宗一位年轻长老声名鹊起,那过去的少年意气却是彻底封存在千年冰川下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难得露出的几分情绪,却是像极了昔年。
一阵风过,飞檐翘角下的几只风铃脆响一片。沈卿倚在窗下蓦地抿唇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花与蝶,悠然道:“人间常言,浮生皆苦。”
林雅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碧蝶在肆虐山风中艰难飞舞,却是在一瞬间得了空,乘着东风振翅远去。
宛如神祗般的少女笑意更深,衬得姣好眉眼愈加美丽,如高高在上的神女轻而易举地洞察人心:“既然如此苦了,多点甜又如何?”
林雅迟疑了一下,却觉得少女所言极有道理。
他走时,沈卿特意吩咐其拦住陆浮秋,今日不必再来霏雨芳尽。
如此风拂花落,寂静院内又独有少女一人,却仍是心神些许不宁,沈卿索性离了屋,寻了处安谧水榭休憩。
莲动荷香,瀑烟袅袅。
刚得几分闲适,却听身后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片浓郁阴影自上轻笼而下。
沈卿微微蹙眉,昏沉睡意中却未细察身后人气息,迷糊中只以为是林雅去而复返,含混不清呢喃:“还有何事?”
良久,无人应答,唯有流声瀑语。
半晌,那道熟悉沉冽的嗓音响起,平静道:“师尊看起来精神些许不济。”
沈卿这才回首,便见谢折玉玄袍佩剑,站在身后低头看着她因着倦意掉落在一旁的话本。
他今日罕见得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束发高冠,而是散落了一半头发在后,这幅模样倒是像极了人间常见的翩翩潇洒少年郎。
沈卿看了他一会,才将视线落在那卷话本上,一袭玄袍的少年冷冽着眉眼,像是看入迷了。
“没成想这人间的话本,竟有如此天马行空的想象。”谢折玉似是无意间说道。
“《尾狐志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动书页,发出“哗哗”声响,似是看得专注,“这书生已和那名门小姐心意相通,却被半路狐妖横插一手。”
“师尊真是涉猎广泛。”
“是浮秋寻来的。”
沈卿并未就此多想,随口说道,“你若也想看,回头让她多寻一些。”
再度无人应答,谢折玉眸光淡淡,只是薄唇扯出一抹极淡笑意,微微透着凉意。
他倾身而下,腕间袖口上的玄纹银扣从沈卿松松散散的鬓边掠过,去拿散落在地上的几张书页,继而缓缓地一寸一寸抚平被风吹皱的纸张。
随着弯腰俯身的时候,他没有束起的散发有几缕自肩头滑落,带着几分凉意,轻轻扫过沈卿细白柔嫩的脖颈。
眉目苍白沉郁的眼前人细细注视着手中,神色冷淡。
“人和妖,本就殊途。更遑论这书生与尾狐中间尚有杀妻之恨,谈何圆满?”
凉风轻拂,水榭幔荡,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本陆浮秋特意下了山门寻来的话本子轻飘飘地散开了,纷飞的书页尽数随着凉风飘落在山涧中,顺着溪流蜿蜒不见。
少年微微上挑的眼尾轻扬,瞥了一眼顷刻消失不见的书页,遗憾道:“都是弟子的错,改日定为师尊再寻来几本新的。”
他展眉在笑,眼底却泛着冷色,淡色薄唇开合间,言语间尽是承认自己的错,然而面色无温,嘴角却分明有几分上扬,勾出几分讽意。
沈卿仍有些意识混沌,她没有惋惜那本随风而落的话本,因着困倦微微泛着水雾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少年垂落下来的那缕发丝。
被沾染着山涧湿意的发一扫而过的嫩白颈间先是一凉,紧接着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少女怔愣了许久,用那双湿漉漉的狐狸眸望着谢折玉,却是鬼使神差地缓缓探出,做了一个仿佛是再熟悉寻常不过的举动。
她慢条斯理地勾住了眼前人不经意间垂落下来的那缕墨发,在细腻莹白的指尖细细交缠着,像是勾住了少年人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