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配北冥吧。”她靠着横栏亦遥望,“去镇守冥界之门,生死不得归。”
三言两语间,已定下了扶崖今后漫长余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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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日远,算来人间已是暮秋。
这几日归一宗的雨无休无止。
谢折玉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平常雨夜,借镜珠之力轻而易举的突破至出窍,许是因着天生仙骨的原因,雷云在此境未多刁难于他。
而归一上下因着数月前的那场乱子,人人修习之风极盛,因而竟无一人知晓,尊座首徒——堪称万年一遇的如风雪般冷冽的少年,在渡劫成功后偷偷下了山门。
玄天仙山三千宗门,数不尽的坊市,却数离火境内有一郡,盛产一味玲珑豆,老匠人可绣针雕玲珑,出来的玲珑小像却是三界数一数二的名贵。
出窍期尚不能缩地成寸,更不能破碎虚空。
御剑流光三万里,眉眼冷峻的玄衣少年笨拙地跟着那最擅长做小像的老师傅学了好几日,奉上数不清的上品灵石,才勉强称得上学了几分神韵。即便如此,已是一绝。
烛火下案几旁,一袭玄袍的谢折玉,抿唇紧握着手中刻刀,萤火映在刀柄上,顺着银锋百利的刀身一点一点蔓延下去,逐渐将少年专注盯着的手中物缓缓映照出来。
是一颗小巧玉润的玲珑豆,此刻却在少年手中逐渐雕刻辗转,缓缓成形——
一尊栩栩如生的小像,垂至腰间的发,流苏轻荡的衣裙,娇笑倩兮的眉眼。
谢折玉看着手中的小像,冷淡神色兀地扯出一抹模糊笑意。
暮秋叶落时,正是卿卿生辰。
“嘻嘻,”蓦地,识海不知何处陡然响起空无声响,似在整个茫茫无边意识海四处回荡,“你敢说么?这雕的是那位凡间少女卿卿,还是……”
又是一声惊雷,他恍然回神,那道声音确实再也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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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倾盆,归一宗鲜少有这么大的雨。
玉衡阁风雨交加,阵阵滚雷轰隆隆地响,长廊前的花树在暴雨肆虐下无力地垂着,落英满地。
许是诸多猜测迷蒙了神智,又或是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尝试,谢折玉立在门扉前,看着雨纷雪扬的暮秋天,看了良久。
“恭喜谢师兄升境!”
“恭喜谢师叔升境!”
……
大雨滂沱,少年玄袍飘扬,因着护体剑意的缘故,倾盆雨幕下衣角半分未湿,他仍是将怀中用鲛纱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像仔细收着。
他朝着一路上遇到的宗门弟子微微颔首,径自朝着霏雨芳尽的方向去了。
雨坠风急,沿路的桃花也跟着零落了一地。
霏雨芳尽葳蕤盛放的花墙有几分萧瑟之意,他犹豫了片刻,思及如此倾盆,明日必然满院华泥,于是随手划出一道剑诀,顷刻间幻作一道透明屏障笼在娇嫩花丛之上。
天边裂开一道细闪,如同白色耀阳转瞬间划破茫茫夜色,微微照亮了重连帐幔间的景象,不过一瞬。
内室寂静,落针可闻,依稀只能听到少女均匀的吐息声,谢折玉起先微微蹙眉,继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眉眼松展,这一刻不似众人钦羡的少年仙君,竟有点像昔年扬州翩翩小郎君。
于情于理,弟子渡劫升境成功,都是要来向师尊拜会一声的。他冷淡的眉眼下如是想着。
然而,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何,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少年心间与丹田处,悄无声息地萦绕着数缕黑气,若是旁人看了定然大惊失色——
修者心魔劫极为凶险,然而一经克之,再难重返。然而此刻,那萦绕着的魔气,分明看起来就是心魔的前兆。
谢折玉不由自主地,脑海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却是隐隐中透着几分不安与茫然——不知为何,明明是为卿卿亲手准备之物,此刻却是想着那个不可说的名字……
也不知她见了这小像会是个什么反应,那双娇娇眉眼会是如何一怔,继而又是如何松开绽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他不受控制地一步步,走近重重幔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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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木案几数枚落英,雨滴斜打花窗。
沈卿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昏睡不醒的少年。良久,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若不是看在这小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定然不会管这摊麻烦事。
魔魂附体者,若想彻底根除,须得将其三魂六魄乃至七十二层窍穴内的魔气,以深渊诡魔独有之术——魔息,将其尽数吞噬融合。
不过,对于魔来说,吞噬便是最好的进补。
想到这里,少女打了个饱嗝,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团,她本以为不过一寻常金丹修士,所浸染的魔气又有多少。
本想轻而易举几息之内便能解决,谁成想到竟拖到日落月升,雨落倾盆。
她垂眸仔细端详着少年苍白的眉眼,再度叹息,就是不知叹得是扶崖因情而堕,还是叹得雨夜犹不得安眠。
天边一声惊雷,似要炸裂苍穹。少女琉璃净透的眼眸顷刻间变了模样,落雷声接连响起,少女一向如常的右眼此刻却是血一般殷红,她微微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眸中神色诡异如魔女,素手轻扬,淡淡如丝如缕的魔气自扶崖沉睡的眉眼间升腾而起,缓缓地,尽数没入少女绯红眼眸中。
良久,她姣好精致的面容上隐隐透着几分餍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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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窗外大雨瓢泼不止,花树绿叶被吹得四零八落,显出几分微弱明月珠光,颤颤巍巍地映在雕窗上,淡淡勾勒出一道娇娆身影,妖媚又诡谲。
暮秋的雨大得极不寻常,伴着再度轰隆隆闷响,明月珠盏华光黯然,映得室内昏黄无色。
室内外忽地同时一声响,伴着滚落在地的脆响,惊了阖眸小憩的少女。
沈卿心情不错,微微笑着转眸望去:“呀?谢折玉?”
玄袍衣角在屏风帐幔间缓慢移动,鲛丝摩擦在壁柜角间带起细微沙沙声,少年一袭黑衣静静站在内室门口,苍白晦暗的眉眼间散落着几分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散落又潮湿,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冷如冬月冰雪。
又是一声炸雷,沈卿微微歪头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和他来之前脑中所想的一模一样,“恭喜升境。”
他冷冷地看着她,也跟着薄唇勾起一抹模糊笑意,未及眼底,他垂眸:“全得师尊教导。”
一室明月珠华,少女噙着笑,净透清润的眸浅浅地映着他的模样,目光一转,却是落在了滚落在地的数片鲛纱之上,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谢折玉垂着眼眸,拾起那团,顿了顿,低声说道:“没什么。”
沈卿看着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少年背影,脑海中响起了一道久违的声音:
“咸鱼修仙进度80%,深渊魔降篇开启。”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暴言:
谢折玉,在你雕刻小像的三十秒里,想的是扬州城纯真无邪的卿卿,还是三界至尊宛如神祗的师尊?
第66章 梦红衣
天上荡出一弯上弦月, 薄冷月光中,青柳巷深处一株巨大梧桐迎风招摇着,深深浅浅的桐花四散在半空, 似桃雪纷飞。
一袭流苏裙的少女挽了壶酒懒洋洋地倚坐在秋千上,微微仰着头,发髻下的粉色丝绦随着她的动作荡来荡去, 落到了人的心里。
她笑弯了眼, 望着站在她一旁身长玉立的白衣小郎君。
冷月疏辉,显得眉目清润的公子周身愈加柔和。
夜风夹着疏桐月花与少女微醺的声音一同轻飘飘当开来:“我今个儿从安和堂回来路上, 可是听了好些人说你被无数仙家招揽呢?”
她眨眨眼:“卿卿竟是还未见识过夫君这等本事。”
“不然如此罢, 你的剑若是比我这酒壶里的酒还快。唔……”少女沉吟了下, 不知想起什么, 微微红了耳根, 淡淡蒙上一层微醺的粉, 许是那味酒属实醇浓,连带着她也有些唇齿不清,“今夜同床共枕一事,尽数听你安排……”
话犹未尽,一道狭长剑影已在繁星月下划出一个半弧再度归鞘, 立在原地的那身形颀长的少年郎却是半分都未动, 唯有眼前落月夜桐下——
少女漆黑如墨的发间松松系着的丝绦却轻飘飘地荡下来,青丝三千尽数倾泻在她肩头, 幽幽夜空中被剑影削成整整齐齐两半的一朵桐花熙熙然地晃荡着,落在秋千上。
那味酒却是流淌的佳酿犹在半空时,便被凌厉剑气斩落, 四溅开来, 化作漫天星光。
娇如春花的少女还未缓过神来, 怔怔着看了他好大一会儿,忽地扑哧一声轻笑出来:“原来那些真不是他们随口编来哄我的……”
“寻仙家,得长生。”她微微蹙眉作不解模样,“折玉,你为何不去呢?”
“你说的……”他漆黑如渊的瞳眸中映满了她娇妗模样,隐有几分眷恋痴色,谢折玉走近了秋千,微微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吐露在她泛着桃粉的耳根鬓发间,“现如今,酒坠几分都不及剑……”
酒香酣甜,佳人微醺。
他修长冷白的手摊开,那朵一分为二的桐花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她青丝半解,面若春霞,却是也伸出手来,作势要去拈那桐花的模样,却猛地扬身攀上他肩膀,伸手一捉便轻而易举地摘下了他白玉发带,歪头抿唇轻笑,却是不言。
桐花纷飞中,她无辜地眨了眨眼,少女明亮的眸中尽是暖意,眼睫微颤,像是被江南四月春风温柔拂动。
浓云齐聚,月消星散,周围沉如墨黑的雾霭一寸一寸如毒蛇般蜿蜒而来,无边无际的悄然里,却陡然响起一声讽笑,少女仍是微微抬头的模样,右眼中映出大片绯色,如扬州二十四桥边璀璨焰火,细看之下,却是燃如三途业火般诡谲。
魔……
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漫不经心地薄唇微勾,浅浅抬起那双睥睨一切的眉眼,冷嘲道,“折玉……”
她一笑,带着几分少女的俏丽,然而眸子深处燃烧的滔天魔焰,无不昭示着一切,那个不可说的名字。
深渊,红衣,魔女。
他一双黑瞳,漆漆望如她绯红的眼。
业火仿佛将他由内而外灼伤,而谢折玉却仿佛不知痛楚般,紧紧盯着她妖异的眼睛,甚至伸手去握她柔弱无骨的薄腕,语气中带着几分苍白软弱,以及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颤抖:“你……到底是谁?”
魔焰如滔天焰火漫入他体内。
一如那柄漆黑色的长剑穿透卿卿柔软的胸膛。
他瞳孔微缩,想抬手用尽全力将其缚住,然而眼前业火燃起,尽数将犹在微笑的少女瞬间吞没,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最后看见的,是一双冷漠无情的绯红色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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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如水月光斜斜打破窗棂洒落在地上。
谢折玉睁开眼睛。
玉衡阁依旧是下着纷飞落雪,阴沉沉的天,唯有弯月萧瑟,他起身,看向自己的手,梦中业火灼热的感觉犹在,继而,渐渐握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