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姐弟哪有隔夜仇。
七夕那日他归来晚,跪了一整夜祠堂也就作罢了。
“连着几日丢了魂儿似的,叫人笑话。”
听到姐姐打趣的话,少年的表情垮了下来,摇摇头没说话。
陪着陈秉柔的小丫鬟捂嘴偷偷笑:“少爷肯定是有了心上人。”
少女本想反驳着无从谈起的换谬之言,她这个弟弟一向是最不通儿女情长的,哪来的心上人?
没想到一转眼,笨蛋弟弟的耳垂连着红到了脖子。
少女眼睛睁大:“你——”
陈秉骁从马上跳了下来,连忙拉住她的手,挤眉弄眼地求她小点声。
“好姐姐,亲姐姐。你小声点……”
陈秉柔笑了。
“哪家的姑娘?还是哪位小公主?”
陈家虽不及当年鼎盛之时的显赫,但是陈秉骁论相貌出身给这里的哪位作配都不算耽误了人家好女儿。
可是话一出口,她便发现陈秉骁的脸子一下子又沉了。
那日七夕相遇明明是机缘巧合,他却将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丝神情记在了心中。他偷偷在京中的脂粉铺子外面守了几天,也没有见到过丝毫像她的女子。
有时候少年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想出这样幼稚又愚蠢的法子。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能再见她一面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非常担心惧怕那次相遇只是天地之灵山神精怪和他开的一次玩笑。让他丢了心神之后再也没法重逢。
——直到昨日他遇到了她。
少年慌了神,连忙询问小厮自己今日看起来怎么样。
“骁少爷丰神俊朗,您怎么着都是好的。”
他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能够来此地的都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宠臣家眷。也许这一次,他能知道她的名讳。
下一刻,他瞪大了双眼。
“娘娘,殿下请您过去。”
太子身边的丫头找到了独身一人的她,将那个瘦弱娇小的美人迎走了。
——她怎么会是太子妃呢?
纵使心下震撼,陈秉骁还是立刻压下了神情。他知道如果贸然相认,一定会给那神仙一样的美人姐姐带来麻烦。
看着眼前弟弟千回百转的神色,他的视线却突然聚焦至远方的一点。
少女狐疑回头,却看着挽禾牵着楚斌在林间采菌子。
她挽起衣袖和裙角,亲自撑着伞,生怕把那个小小的孩子晒到。
所有人都知道楚斌并非她亲子,但是她这几日却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这个年幼失母的孩子。
连圣上都说,太子妃比之亲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皱了皱眉头回身,不明白为何弟弟看失了神,可是却敏锐的捕捉到了陈秉骁眼中尚未褪去的一点怅然若失。
她心下轰然,坠坠不能安生。
少女白了脸:“你……”
“你有几条命?你怎么敢……”
少年被姐姐提醒,四下环顾一周压低了声音:“我没有,我……”
“看上那样的人,你也不嫌晦气?”
陈秉骁没有回话,他知道国寺中那位神女大人的出身,也知道她似乎和四殿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姐姐从来没有同他明说过。
陈秉柔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说:“那个女人能有今天,不过是因为她和长姐有几分相似……我不喜欢楚凭岚,也不喜欢她这样左右逢源的人。”
说罢,她没有去看弟弟的神色,甩开他的手独自牵着马向前走去。
离开了营地她翻身上马,飞快地跑起来。
她不认识那位太子妃,自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楚凭岚暧昧的态度就像是一根刺,让她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借着姐姐的名义干了什么事。这些龌龊的东西她不想理,也不想管。
有些人蠢,就是活该。
她心情不好,分了神。马乍一松了缰绳便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少女有些慌乱,但还是尽力抓住马鞍,直到马儿突然钻入密林失去方向。
天旋地转,巨大的冲击将她掀翻在地。
马儿已经跑向了更深处的地方,她一个人被狠狠摔在树旁,翻滚了几次。
“唔。”少女闷哼一声,脚踝处钻心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恐怕受了伤。她回神去看,零星的碎石将她割的鲜血淋漓。
陈秉柔抬头,天边的日光已经越来越暗,此处空无一人——寂静的丛林中不断闪回出风的呜咽,她咬牙想站起来,但是无能为力。
天色越来越暗淡。
她坐在原地,背后的树粗粝地让人脊背生疼。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那些因为未知、阴冷和疼痛产生的颤动。
她闭上眼想着如果入夜她没有归去,陈秉骁那个小子一定会来找她。
只要再稍微等一会……
“姑娘。”
她听到了一声轻唤,这声音很好听,是个女人。
抬眼,穿着淡黄色宫装的女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站在远远的地方。
陈秉柔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对方却看到了她脚腕上的伤口,连忙放下手中的篮子跑了过来。
“你等等。”
挽禾起身向四处转了一圈,采了几株看不出样子的草,她用手搁着裙子将草的汁液碾碎,然后揉烂了抓在手心。
陈秉柔警惕地看着她。
可是在对上美人温柔的视线时,她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挡在伤口前的那只手,任由对方将草药涂抹在了上面。
清凉刺骨的感觉。
少女皱了皱眉,几乎是瞬间那种火辣辣的痛感就消失无踪。
“你怎么会认识?”
长在国寺锦衣玉食的人,怎么会精通这样粗糙的医术。
美人垂眸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你现在带着小殿下回去找人,估计能在野兽吃我之前将我带回去。”
“入夜危险,你们不应该在这。”
少女见她不说话,没好气地提醒。她受了人家的恩情,不会让对方陪着自己一起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谁知那太子妃竟然转过头去,掐了掐男孩的脸蛋。
“斌儿乖,这个姐姐受伤了,禾娘娘背她回去。”
“你是小英雄,自己牵着娘娘的裙子跟着好吗?”
男童点了点头。
陈秉柔趴在那人肩上的时候还在不敢置信……她明明那么瘦,那么弱,怎么可能背动自己?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原来在国寺的时候,神像都是木头的。”
陈秉柔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熟悉草药疗伤,还是需要亲自做重活,这些都和她原本的想象并不一样。
这个女人走的很慢,但是很细心地绕过了不平的地方,努力不会碰到她的伤口。
少女趴在美人的背上,能够听见她并不轻松的喘息。
虽然看不到表情,可是她的声音还是带着笑意不停地安慰自己,鼓励地上跟着的那个孩子。
等到了光亮的地方,有侍卫看见了她们,飞快地奔了过来。
陈秉柔坐在地上看着挽禾裙摆上因为揉草药而沾染上的绿色,感觉心也同那片褶皱一样纷乱。
忽然,她仰起头。
“我叫陈秉柔,陈国公府家的二小姐。”
少女咬了咬牙,面前的女人不应该一无所知地落入那对兄弟的争斗中。
思及此,她说:
“我原来有个姐姐名唤陈秉月,说起来和四殿下什么的都是旧相识。姐姐和四殿下熟吗?”
见美人迟疑一下点头。
她笑的灿烂:“你可以去问问他呀。”
第12章
围猎场的管事在主帐跪了半宿。
陈家的千金受了伤,连带着太子府的小殿下隔天起来脸色也不好看。
七殿下年纪小说不上话,太子刚遭了贬谪哪有心思帮他周旋,自然最后兜兜转转没人出来给此事一个说法。
圣上第二日才知道这些惊心动魄,卧在榻上说了四个字。
“秋风起了。”
娴妃娘娘不愧是伴驾几十年的老人儿,闻言施施然地跟了一句闲话:“在哪呆着不是呆着?”
于是回京的日子就定了,围猎场管事脖颈上那个肉球也留下了。
京郊没什么好条件,平儿匆匆给挽禾打了一盆热水,就着那个粗陋的铜镜梳洗。
美人那根素金的凤钗从大婚便带到现在,从来也未曾换过。
小丫鬟顺着风吹起的帘子向外看,包家文秀姑娘身边的那个丫头三天换了两身衣裳,连头上的珠花都没重过样子。
她低下头撅起嘴:“姑娘也太简朴了。”
新婚这么久太子从未去过春熙店,更别说留下一儿半女……以后只望着萧斌那个旁人生的儿子吗…
挽禾瞧着她鼓气囔囔的小脸,不在意地笑笑:“太子府如今是众矢之的的,女子的珠钗不知何时就让人拿去做了文章。”
美人自己窝着牛角的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尾。
她面上的笑容又淡了些,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打扮的再好,又能给谁看呀。”
平儿不说话了,她盯着自己袖口上那个粗制的织花出神,却突然听见身前的人轻轻的痛呼。
小丫鬟忙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给主子别耳环的手失了力气,险些弄出伤来。
“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她吓得要哭出来,一口一个该死。
她们自幼长在国寺,挽禾知道平儿性子偶尔急了些,却绝不是故意。美人弯了弯眉眼将人扶起,提及这两日出的各种乱子,反而安慰丫鬟叫她回京多休息些免得忙中出错得罪旁人。
想起那受伤的陈家千金,挽禾随口道:
“她有个姐姐唤作陈秉月吗?”
铜镜后整理被褥的小丫头顿了顿,又若无其事继续将东西归拢到硕大的木箱中。她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在城门口瞥见的告示,眼神一变。
到了下午日头渐起,营帐也都被拆的七零八落。
贵人们的车马已经零零星星地散去,平儿正帮着太子的小厮将主子的东西送上车。
身后突然响起清朗的少年音:“你是太子妃娘娘的侍女?”
她皱眉回身,看到了个并不认识的少年。
小丫鬟撇嘴没有搭理他。
却听见对方说:“我是陈国公府家的少爷,陈秉骁。”
-
王府的规矩,每每入夜前妻妾都要站在殿门口候着。
太子来与不来都要走这么一个过场。
中秋是阖宫团圆的日子,萧斌受了风寒高烧不退,挽禾早起时就向皇后娘娘回了话,由太子殿下独自进宫赴宴。
等前院的灯突然重新亮起时,平儿跑到了院子的门口张望。
挽禾神色有些倦怠地站在内室的门口,看着德全过来跟平儿说了些什么,再然后便看到了她脸上有些失望的神色。
挽禾心下定了定。
德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笑着摆了摆手就自顾自地回了内室。
美人换好里衣在床榻中缩着,她也不知自己在逃避着什么。明明和别人做了约定,她却像从前无数次一样预演着不变的结局。
——玩笑
——随口的许诺
他们身边的事情那样多,又总是那样忙。
在约定时有一瞬的真心便是难能可贵,要真的执着地等下去就显得她不识趣了。
从未拥有过,何谈失望呢?
她听着太子府外有些喧闹的声音,还未过子时,烟花也放的七零八落并不明显。
美人窝在被子里勾了勾唇,第一次在国寺以外的地方过年节,原来热闹的声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不去消想不该有的,自然就不会为之所困。
她伸手扯过一截被子盖住湿润的那一小块,像从前一样告诉自己要知足。
突然,有人掀开了被子。
容貌平平无奇的男人站在窗边,眼神中带着戏谑。
“说好了出去玩,你困了?”
挽禾看着他,看着一个她从未说过几次话的人兑现了像玩笑般的许诺。她愣神的功夫,对方已经替她找到了一件衣裳。
“真困了?”
良久,她笑着使劲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
坊市的牌楼上挂了连串的灯笼,这些灯并非是艳丽的正红,而是暖色的橘红。在月夜间不会分外夺目刺眼,反而映的人心底明亮亮的。
挽禾站在那座人来人往的小桥上。
前面是人,后面也是人。
她没有来得及扎头发,长长的乌发就这样披散在身后,没有一点珠饰。
楚凭岚抱胸靠着汉白玉的栏杆,就在一旁看着她呆愣愣不知所措的样子。宫宴上喝了不少的酒,他如今脑子也昏沉,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定要来。
不过他一向善待自己,既然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这入口有什么好看的?”
人太多了,他稍微离得远了一些就要大声去问。
挽禾站在那里,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林奇”扣上的劣质兔子面具粗粝地让她脸颊生疼,但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润湿了那种干涩。
楚凭岚笑了一声:“你现在更像只兔子了。”
美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是她很快又抬起来,看着河岸两畔张灯结彩的茶楼。那些璀璨的星光落入她的眼睛,让她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她在每一个小摊子前都驻足了一会。
卖糖人的老伯用手迅速地捏出了许多惟妙惟肖的动物,她蹲在一旁混在一群小孩子里,在最后一笔成型的时候一起卖力地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