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未曾察觉,这句话出口后窗边男人眸中的意味深长。
第10章
八月入秋,天高云淡。
圣上龙体和顺了几个月如今也闲不住,刚过了立秋便随阖宫去了京南。
火红的旗子绣了翻云入海的蛟龙。
七八位皇子,十余位宫嫔的车架浩浩荡荡跟在明黄的轿子后,侍女小厮皆随车而行,整整走了十日。
丰浩猎场提前赶了猛兽放了野物,□□齐备,营帐林立。
两万禁军将山川旷野四处驻守,一万五千匹高头大马行至左右。那马嚼子上悬挂着金铃,严正肃穆蓄势待发。
七皇子是陛下老来得子,纵使与大统无望也颇得圣心。
他换了身骑装从帐中走出远远见到太子牵着一匹马向主帐走去。
“太子皇兄!”
他叫了一声。
笑嘻嘻地看着男人冷淡的面容。
楚凭萧的背很直,但是眼下有细微的青黑,连一向重视的须发也未曾打理至无暇。
“七弟有事?”
他勾了勾唇,却没笑出来。
七皇子看着他的样子笑的更真切了,这位十五六岁的小殿下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年纪,如今更是难得在太子憔悴的模样上捡了乐子。
“太子哥哥擅长骑马射箭,不如给皇嫂打几条狐狸做领子…”
小皇子乐呵呵地提醒,满眼的无辜。
好似真的是在为自己的皇兄进谏忠言。
旁边的太监拼命低下头,吓得呲牙咧嘴。
这七皇子真是疯了,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太子殿下的恩师是朝中元老张太傅,前些日子大人的弟子出了事,圣上大发雷霆痛斥储君御下不严。
而那事情的起因是不知谁说的,那臣子给家中美妾用了逾越礼制的狐裘。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偏偏不知戳中了圣上心中什么要紧的怒气,那臣子的事情是小,在太子殿下身上出的气是真……
据说那日御书房上的折子有一半都皱皱巴巴地送了回去。
——往地上砸的。
楚凭萧看着对方稚嫩的脸上明晃晃的得意,握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
突然,他的手臂被人挽住。
“我素日礼佛,见不得杀生的事,”清泠泠的声音。“难为七弟还想着。”
穿着鹅黄宫装的女子自帐篷中走出,她似乎特意为了追赶夫君而小跑了几步。她挽在他臂弯的手是那么自然,将无声的硝烟顷刻吹散。
——好像这并非是朝堂之中的变化倾轧。
而是妇人闺房之中喜与不喜的分别。
楚凭萧身侧的手渐渐松开,他的脸上又露出一点笑意。骨节分明的大掌攥住她想要抽开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啊,禾儿出身国寺…自然对这些东西无意。”
他似乎格外强调了国寺二字。
人一旦老了,就会瞻前顾后、思虑繁多。皇帝年迈也免不了这样的毛病。他既担心子嗣中没有年富力强者继承大统,又忌惮这些一日日成长的年轻生命。
何止是忌惮——
楚凭萧拧眉,在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大动干戈,甚至以德性有亏的理由将齐文宣罕经收回。圣上对于羽翼日渐丰满的儿子们,心中恐怕有惧,
亦有恨。
圣上收回齐文宣罕经,却并未将供奉其入国寺的祭典假手于人。明年万寿节时日尚早,已经有传闻将由国师选定供奉的皇子。
人人都知道太子妃娘娘昔日是国寺中司掌礼祭的神女大人。
有她在,中宫还是十拿九稳。
楚凭萧一句话,又一次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七殿下凝噎,哼笑一声跑远了。
“难为你出来,风太大了。”
楚凭萧没有明说,但是从身上解下那件墨色的大氅,将小小的她笼罩在其中。
挽禾低着头,闻言抬眼轻轻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太子见状替她拢起耳边的碎发,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被风吹的有些泛红的耳垂。
“瘦了。”他说。
“最近说话越来越少,也不笑了。”
挽禾被他的话打断了思绪,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远处发了好一会的呆。她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是又弯了弯眉眼。
接连伤病,幕恩稍有不满就要折腾她体内的那只蛊。
“臣妾最近有些累。”
楚凭萧捏了捏她的手算作安慰,叫来一旁的侍卫保护太子妃娘娘,随后他自己便翻身上马前去主帐议事。
美人留在原地,鹅黄的裙摆将她衬托的姿容盛雪,她手上淡青色的血管透过莹白的皮肤清晰可见。远处贵女们换好了骑装正聚在一起玩笑,她一个人站在篝火旁。
旁边篝火有时零星爆出光点落在她的手上。
她伸手去接,落在手上时已经失了温度,不再滚烫。
“娘娘。”
美人一抖,她下意识地回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你怎么来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林奇,四皇子称病未曾前来,他又为何会来?
楚凭岚站在阴影中。围猎场的布局已经颇为明晰,本不需要伤势未愈的他亲自前来。但是他还是出现在此处,甚至主动现身。
她一个人站在篝火旁的样子让他莫名恐惧,就好像被所有的喧闹抛弃后,她就会慢慢消失在世界的某处角落。
可是这样的错觉转瞬即逝。
楚凭岚现身的一刻便已经后悔——
“娴妃娘娘也随陛下前来,所以奴才奉命守护在侧。”一个脱口而出的谎言。
眼前女子眼中的期待和希望瞬间消失。
变回了那个安静、沉默又漂亮的太子妃。
她原本在期待什么?
楚凭岚没有细想。
挽禾站在原地,林奇突然出现又莫名沉默让她有些不解。可是她还是强撑着露出一个温婉的笑:“你的伤还好吗?”
男人愣住。
太子的一点小错被无限放大,她身为对方的妻子自然也不会好过。明明她该对始作俑者抱有怨气,如今却平静地关心他身上的伤势。
他不想承认,他还想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询问那个“因病”没有露面的皇子。
明明她连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侍卫她都会多加关切。
明明她曾经……
“罢了,你能站在这里,估计好的也快差不多了。”她没有等到回复,于是不在意地自己回复了自己。
楚凭岚彻底压下了心中千丝万缕的情绪,和那丝诡异的波澜。
他说:“多谢娘娘昔日的照拂。”
挽禾没有回身看他,摇了摇头。
“你们陪他出生入死,都不容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自大婚后,她再没有见到那个人一面。明明才过了月余,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时移势易,她连像前十三年一样唤他“凭岚哥哥”都做不到。
于情于理,他此刻是她夫君的弟弟。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就说一声“他”。
至于指的是谁,她知道,林奇也一定知道。
美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说。
“林奇”看着她的侧脸,第一次意识到她似乎比从前瘦了很多,本就小巧的下颌变得愈发可怜了。
鬼使神差地,他问:“娘娘为何不同她们一起去骑马?”
挽禾下意识地捂住左腕,先前的伤口愈合,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伤疤。但是宫中千奇百怪的药太多,想必很快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真的见过血、吃过痛,恐怕连她也会在浑浑噩噩中忘记。
美人笑了笑:“我没离开过国寺,没见过草原,没骑过马。”
楚凭岚不知怎的想起了一段已经模糊的对话。
当年济州之行,月儿指责他忘记将拨浪鼓买来,实则不是。他买了,只是没有来得及带上。他本以为时间很多,可是老天爷却再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有一年元宵,他喝的酩酊大醉。
于是将面前的人当成了那个小小的女孩,把多年珍藏在燕王府的那只拨浪鼓交给了她。
酒醒后,他也不愿去自揭伤疤,于是便忘了将东西取回。
她似乎却记了很多年。
楚凭岚取笑她将什么都当作宝贝,只是一个孩童的玩具也这么珍爱。
但是她却说:“我从未去过庙会,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东西。”
风愈发大了,楚凭岚看着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远处嬉闹的人群。她们牵着猎犬不停地奔跑着。
“中秋那夜,我带你去看庙会吧。”
他突然说。
四皇子楚凭岚不应该有无用的感情,但是一个侍卫却可以有突发奇想的好心。——男人为自己正名。
这样突如其来前言不搭后语的邀请将她问住了。
美人的神色从惊讶变成沉默,最终她轻轻点头。
“好。”
她说,
“说起来他也答应过我,可是他太忙了,所以总是忘记。”
-
雍容华贵的妇人由身边环绕的宫女太监簇拥着离开了主帐。
她涂着丹蔻的指甲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衣领上的毛球。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篝火旁站立的人影。
对方从她前去主帐时就站在那,现在还在那,真是无趣。
“那是谁呀?”
她问了一句,声音像缠绕的绳子,打着弯儿的娇媚。
“回娴妃娘娘的话,是太子妃。”
“哦。”
华美的妇人嗤笑一声,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姑娘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被太子撞见抬入了王府。
风大的厉害,远处玩狗的女人们也散了。
她转身想回自己的营帐,余光却看见那位昔日的国寺神女、今日的太子妃娘娘也正要离开。
娴妃看到了她的脸。
她抓住了身旁的嬷嬷,而对方显然也知道她的意思。
主仆二人对视一瞬,脸色都苍白到了极致。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作话很少,今天终于憋不住了。是因为我发现我的营养液在慢慢涨,但是我又不知道是哪位匿名的好心人。
所以我称之为“田螺姑娘的光临”。
总之谢谢你,也谢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姑娘~
第11章
纱帐蜿蜒迤逦,层层叠叠透着红烛的光。
京郊围猎场摆不下娴妃娘娘钟爱的大红色宫灯,于是夜夜燃着十几对鸳鸯花烛直到天明。
她斜斜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没有出声。
娴妃娘娘抖着手迅速探进身侧的锦囊,用护甲舀出雪白的粉末。
她嗅了嗅,脸上神色放松下来。
“母妃。”
本不应该出现在围猎场的四皇子穿着夜行衣,深夜被叫来,没有一丝不悦。
娴妃的目光凉凉地落在他的脸上,仔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这是她十月怀胎腹开十指生出来的孩子,眉眼鼻子耳朵像极了她。
但是偏偏脾气不像。
她吐出一口气,好像这口气压抑了很久。
“你什么时候迎娶包文秀?”
美妇人没有丝毫的客套,没有关心儿子身上的伤势,只是平淡地询问着他的婚事。
楚凭岚抬眼,
“儿臣不会娶她。”
包家是朝中新贵,多少世家大族此刻正在观望这位唯一嫡亲小姐的婚事,而她偏偏对已经没落了的四皇子情有独钟。
可是显然,被她所倾慕的人并不打算承这份情。
楚凭岚低下头,他知道这句话有多忤逆。
也许下一刻她的鞭子就会直接抽过来,她服了散,兴致上来了非要他皮开肉绽不可。
男人沉默地闭着眼,容色平静。
可是他听到了一声哼笑。
“哈哈。”
她好像捡到了什么难得的乐子,越笑越夸张。
“哈哈哈哈哈哈哈……”,榻上的宫妃表情颓靡,身侧的发丝垂下来挡住眼中烦躁的癫狂。她不停地拍着手,拍红了便去敲床。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他一无所知的样子好笑的不得了。
蠢啊。蠢货。
她亲自生出来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蠢。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为心上人守身如玉,深情的要死。
“你真是……笑死我了。”
她笑着瘫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发出呜呜的动静。有时候楚凭岚不去看,不知她是哭了还是笑了。
娴妃自他六七岁之后开始服散,此后便一直是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只有一张倾城的容颜,才能保她一世荣华。
女人笑累了,她抬起一截胳膊随意地挥了几下。
她像是驱赶一条狗一般打发着自己的儿子。
“阿花阿玉阿朵,你随便娶什么吧。”
“娶谁我都开心,娶一只鹅我也觉得有趣。哈哈哈哈哈。”
男人微微皱眉。
今日她态度决然不同于往日,虽然有服了散的缘故,但是她如此张扬的幸灾乐祸还是让他心下有隐隐不安。
——就像是有什么坏事,已经发生了。
-
围猎舟车劳顿陈国公未曾前来,但是他的一双儿女却陪伴在君侧。
说是伴君,圣上年迈体弱整日呆在主帐中,由得这些青年人互相结伴游玩。
陈秉骁刚刚打马归来,额上出了曾薄薄的细汗,少女踮着脚替他擦汗,他在高头大马身上弯了腰笑嘻嘻地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