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
平儿抻着脖子应声:“娘娘睡下了,公公可是有什么事?”
德全咬着牙皱眉,求着屋里的人赶紧穿衣服梳妆。
“殿下突然递了消息,不出半刻便要回府。”
屋内的烛火重新亮了起来,传来太子妃有些倦怠的声音:“本宫知晓了,劳烦公公先去府前恭候殿下。”
暴雨将至。
楚凭萧带着随侍骑了快马从京郊回府。
他左手牵着缰绳,右手从空中接过了一只鸦色的飞鸟。
信鸟的羽毛同夜色混在一起,男人却颇为精准地接住了它。那鸟儿钻入他的掌心,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窝缩着歇息。
楚凭萧从它足上的铜环中抽出密信。
待展开,他的视线紧缩一瞬。
「太行雪满。」
男人狠狠将纸团揉碎在风中,神色阴鸷。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太行雪满——事情败落,杳无音讯。
随侍见主人如此反应,心道不好。
七日前,前去济州的探子传来捷报。可是三日不到,便全无消息。
殿下今日傍晚突然摔了碗筷赶回京中,如今怕是有了确切的消息。只是不知他们的人究竟有没有败漏。
等到了府前,楚凭萧已经收敛了情绪。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太子府,又看了看跪在门前迎接的众人,翻身下马,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禾儿久等。”
挽禾苍白的脸色有了淡淡的薄红,她伸出手去,替楚凭萧将身前的披风重新系好。
“等自己的夫君,哪会察觉到时间变幻。”
男人握住她的手向府内走去,他似乎特意为她放慢了步子。身后的侍从皆垂首低眉,不敢言语。
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款款,伉俪情深。
德全站在远处,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夜晚太过寒凉,他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挽禾垂着眼睛,却未曾想他突然将她拉入怀中,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腿上的伤养好了?”
美人面上装出的笑容凝滞,周身如坠冰窖。
想到林奇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个男人此时说的话就像是地府的官差落在生死簿的笔墨,在一点点划去她尚有一丝生气的性命。
她“嗯”了一声,好在,对方似乎并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到了太子独居的迎晖阁,上首桌案备好了精致的酒菜,层层叠叠的纱幔后乐师吹走的丝竹之音渐渐入耳。
堂下是等候多时的舞伶。
殿下多日未归,她们都颇为神采奕奕。
太子靠坐在上首,光影昏暗看不清神色。挽禾坐在他的身旁,只觉得浑身的肌骨都在紧张。
舞伶随风而动,宽宽的衣袖婀娜娉婷,看的人赏心悦目。
太子仰头擦去脖颈上的酒痕,又是一杯烈酒入喉。他兴致高涨,跟着乐师的吹奏敲着面前的青铜碗碟。
挽禾捏着衣角跪在旁边,每每当男人的酒杯空出来时,她就会迅速地替他斟满。
楚凭萧胡乱揉弄着她的发丝,她却毫不在意。
好像他每多喝一口,她的心就会放下一些。
突然,乐声变化。
原本清清泠泠似高山流水入深涧,雨雾蒸腾满竹林。如今却突然景色变化,云雨变成了风沙,江南移去了大漠。
日月斗转,景色流年。
自外推门而入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 ,她面上的薄纱坠了数不尽的金珠,随着舞姿晃动而让那妖异的面容若隐若现。
她的四肢皆捆着铃铛,随着节拍不停地摇出声响。
纳提娅的腰肢像水蛇一般扭动,状似无意地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楚凭萧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舞姬。
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像丛林中诱人深入的精怪,让乐师们都忍不住直了眼睛,只能跟着原本的曲调重复着弹奏。
一舞闭,小美人顺从地跪在堂中。
“奴婢纳提娅,是大齐皇帝献给楚国太子的礼物。”
楚凭萧大笑:“好!”
旁边近卫上前,适时给了赏赐。
幕恩看着这个男人眼神中的痴迷,有些兴奋地低下了头。他压低了嗓子,雌雄莫辨的声音发出令人难以拒绝的邀请。
“今夜,不如让奴婢侍奉殿下…”
挽禾猛地抬头,她想阻止这无异于飞蛾扑火的行为。可是如果她这时开口,只会让楚凭萧的疑心更重。
她不想侍寝,
可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幕恩送死。
美人苍白着脸咬住唇瓣,如果……如果真的万不得已……
“美人再好,不及太子妃半分。”
身旁的男人突然将她拉入怀中,亲昵地喂她喝了一口酒。
那酒太烈,她被呛的咳了出来。
男人却凑近——带着半分薄凉的笑意欣赏她瞬间嫣红的脸颊和盈了泪的眸子。
挽禾看到幕恩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德全吩咐侍女加了一桌碗筷,纳提娅很快又换上了笑脸,一杯一杯地敬着楚凭萧。
“你的伤好了?”酒过三巡,楚凭萧似乎有了醉意。
他凑近她的耳畔,又一次提到了“伤”的事情。他喝的太多,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妻子一瞬间的细小颤抖。
「伤。」
「有伤在身,孤不会动你。」
楚凭萧笑着揽过纳提娅,抽出身侧别着的匕首扔到挽禾的手中:“太子妃贤德,不如为夫君削个果子。”
挽禾握着那把刀,她看着楚凭萧戏谑又带着醉意的眼神。
她慢慢将刀抽出。
寒光映着她失了血色的脸。
「是不是只要有伤?」
“啊!”德全惊叫了一声,平儿也慌了神。
小丫鬟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摁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挽禾痛的已经无法看清周围的样子,那些烛火变成了大团的光晕浮现在眼前,可是在一片混乱中,她看到楚凭萧好像笑了。
他眼神清明,举杯喝下一口酒。
下一刻,他脚步趔趄着跑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安扶。
“都怪孤不好。”
他把唇贴在她手上的伤口上,腥锈的气息让他每一寸神经都在剧烈地跳动。
“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禾儿因孤受了伤,夫君什么都答应你。”
太医已经到了,挽禾看着雪白的布被一层层染红。满身酒气的太子站在远处大声呵斥着他们动作太过怠慢。
美人抬眼,勾了勾唇。
“国寺七月初七供灯忙不过来。”
“禾儿想回去看看。”
第8章
太子妃娘娘在殿下回府的那一晚因为欢喜以至不胜酒力,在为殿下削水果时不小心割伤了手。这样的消息不过几日就传遍了内宫。
就连皇后娘娘也被风言风语所惊动。
她找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时候,将二人召进宫来,打发了楚凭萧去给皇太后请安。独独留下挽禾特意赏了百年参汤,叮嘱她凡事无需亲力亲为。
只是到底,她还是乐于见到儿子儿媳和睦情深的。
“有些时日没有见着,斌儿又长高了。”
坐在左位的皇后娘娘穿着攒金凤尾蝶兰氅衣,她自幼入宫伴驾如今已是近了天命之年。不过她并未掩去鬓角发梢岁月的痕迹,反而颇为坦然地流露出来。
可见这些年楚凭萧跟脚稳固,她也不再需要争这些表面风光。
挽禾入宫时带了邹氏的孩子,隔辈最亲,看着儿子的儿子如今天真活泼——抽条儿了不少,中宫心里对这个曾经看不上眼的儿媳又多了几分高看。
她拉过挽禾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人,是该有这份气度。”
“殿下的孩子就是臣妾的孩子。”美人笑道。
话音还未落,那到处撒欢儿的男孩跑热了,转身冲过来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一声不吭地撅着嘴。
美人抬眼看向皇后娘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哄着开始闹觉的孩子。
这些细微之处的温柔,全部落在了中宫的眼中。
她美目半阖,面上的笑也带了几分真心。
皇后娘娘的声音低了几分,
“你年轻,总要和萧儿有自己的孩子。”她的视线又落在挽禾被纱布包裹着的手腕上,皱了皱眉,又想起了这荒唐事。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会照顾好自己,平白让人担心。”
挽禾的右手遮在左手上,笑着点头不曾搭话。
第一句她不知如何答复,第二句就更无从应对,于是只能笑着陪中宫娘娘品茶闲谈,一坐就坐到了太阳落山。
等楚凭萧亲手替她换好药,回到熙春殿时,已是月上树梢。
“你倒是蠢,还真觉得他会信你?”
平儿抱着被子去廊下守夜,此刻屋内昏暗无人,角落中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幕恩自屏风后走出,抱着胳膊挑眉看向被惊到的美人。
他今日没有穿纱裙,只披了一件黑色的袍子,散着头发时当真看不出他女子装扮能有多么妖媚。
“削果子伤到了手,有什么问题。”
挽禾谨慎地靠在门前,不动声色地回应。
少年冷笑一声,满是嘲讽。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打了什么主意要阻止他,但是这样的行径真的不知是单纯还是愚蠢。
削皮用刀转,就算是一不小心失了力道——伤到手指、手心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是那道骇人的伤口此刻盘踞在她的手腕上。
“你说…常年带兵舞刀弄枪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不戳穿你这种低劣的伎俩呢?”
幕恩跳上床框,就着夜色翻转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挽禾垂着眼睛遮住其中情绪,没有说话。
“哎,蠢女人……你为什么铁了心阻止我?”
“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枕边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挽禾笑了,刚想说她这番苦心并不是因为救下楚凭萧,却被对方下一刻的话惊掉了手中的帕子。
“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了那本破破烂烂的经书杀了多少人?”
——齐文宣罕经。
圣上大病一场后颇信鬼神之说,将这本海外寻回的失传残经供奉进国寺是大功德,亦是国本所向。既已立储,这件事自然落在了太子身上。
楚凭萧将经文暂放进万法阁,只待明年万寿节便可亲自开国寺的藏经阁,重新供奉。
可是桩桩件件没有任何一个步骤需要人命相抵…
幕恩看她苍白的神情就知道她不信,冷哼了一声。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枕边人都看不透,真不知道怎么活到了今天。
“那破经书在水里泡久了,如今书页残缺不能见风。”
“楚凭萧不知哪里听说若是用人血泡就便能保持不腐,一天、一人……”
少年咧着嘴巴,夸张地掰着指头给她数。
“你自己算算,明年万寿节时……经书是不是喝饱了三百人的血?”
挽禾趔趄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她的反应取悦了幕恩,少年把腿盘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间房子。月色甚美——用的是楚国人的血,死的也是楚国的人。他当然乐见其成。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他吗?”
良久,美人轻轻询问。
“有呀。”幕恩乐了。
“你让我把他杀了,或者他有天不是太子,或者有天供奉经书的差事落在了别人头上。”
见她没有回应,他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几个蹦跳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幕恩不知道他为何今夜一定要多走这一遭,说上这些没有用的废话。
但也许就是因为楚国这个笨女人割手的样子把他蠢到了,他才会特意来提醒……楚凭萧稳坐太子之位十数年,绝非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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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重檐叠嶂的假山石雾气缭绕,往来穿行的丫鬟小厮皆锦缎加身,步履匆匆却不见颔首,倒显气派。
国公府的管家走在前面,不断回身引着路。
陈秉柔穿着纯白的衣裙跟在后面,她今日穿的更为朴素,头发披在身侧编成了粗长的辫子,上面带了一朵白色的绢花。
来来往往的人面上都带着喜庆的笑意,如今正是七月初七,难得的好时间。
陈秉柔斗笠下的神色一直是冰冷的,她亲自挎了一个竹篮,里面精心放了摆好的经书和素果。
她走过那些熙然喧闹的青年男女,手里攥着篮子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平儿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穿过小道,远远看见了陈国公府的阵仗。
她低下了头,
袖口上翻出来一节粗织的花,上面微微磨损打了绒。她垂眼用手不自在地遮掩一下。
“大婚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国寺的师父。”
小丫鬟回到了那间厢房,挽禾穿着寻常的衣裙,见她回来连忙上前接过了那个孩子。
小娃娃带着一个粗玉的平安如意项圈,看出来并不名贵,但已经是她从前能用到的最好的料子。
“好,好好。”
挽禾拉着小孩的胖手,眼中不知不觉又起了雾气。
收养这个孩子并非是她的本意。
三年前,他的母亲有孕前来国寺,求她供一盏保佑女子生产平安的海灯。她自知婆家不想请产婆,于是格外忧心忡忡。
挽禾本想劝她多想想办法,总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
可是再转眼,那女人难产去世,男人带着家人上了国寺,怨她供灯抄经时不够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