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响动惊到了外面的人,幕恩带着少年般沙哑的声音凑在她的耳畔:“告诉他们,别进来。”
他凑近打量着面前的美人。
她很白,但是眼睛和发色都是更像中原人的样子。
——不丑
幕恩咧嘴笑了笑,抛开那丝装出来的柔弱,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像是狗,又像是狼。
“娘娘,我在你的茶水里下了蛊。”
“你若是不想死…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他的刀向下压着,在她脆弱的脖颈上留下难以忽视的红痕。
挽禾没有挣扎,声音压的很轻很轻:“是齐国国君让你来的?”
幕恩笑了一声没有说话,用身上的红绸将她捆住,然后快步走到屋中能够存放物品的箱子柜子前,不停翻找。
他的动作很迅速,但是显然一无所获。
少女,或是少年,颇为懊恼地一把将她拉起,他高挺的鼻尖和她的几乎要挨在一起:“你是太子的婆娘,怎么房间里没有他的东西?”
挽禾看着他的眸子,突然觉得他认真的有点好笑。
于是弯了弯眼睛:“因为他从未来过熙春殿。”
幕恩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并不相信这番话……可是她眼中的笑意做不得假。于是他暗自嘀咕了一句。
“这样的男人,不是不行就是有不为人知的癖好。”
“或者二者都有。”
他有些烦闷地抓了抓头,没有得到丝毫的情报却还暴露了身份,幕恩将出师不利的怒火发在了面前这个一直不怎么害怕的楚国女人身上。
随着主人的心念而动,挽禾体内的蛊虫不停地翻涌。
她白了脸色,闷哼一声。
少年用一只手就轻松地压住了她,冷笑:“你现在的痛,不及昭国人的万分之一。”
他没有看到在痛苦中也没有什么反应的姑娘低着头,一瞬间盈了泪。
挽禾缓了力气,有些虚弱又断断续续地劝:“齐国人利用你除掉楚国的太子,他作壁上观……只有昭国在夹缝中求生。”
此来楚国必定风险重重,太子府又岂是他独自能脱身的地方。
哪怕侥幸成功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白白丢了性命。
幕恩掐着她脖颈的力气重了几分:“你懂什么?娘娘生来优渥,哪知道国破家亡的苦楚。”
明明知道他没有认出来,但是那语气中的讽刺格外强烈。
挽禾的心抽痛了一下,强撑着说:“你杀了楚凭萧也没有办法改变昭国人的境遇,只会招致更多的祸端。”
那把刀挑起了她的下巴。
幕恩幽绿色的眸子闪过戏谑,他上下打量着挽禾,她看起来脆弱极了。
“那靠什么?”
“靠你诵诵经祈祈福,还是陪男人睡一觉。”
他嗤笑,这样的女人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哪里懂什么家国仇恨。
少年四肢上的铃铛在不停地响,挽禾被压在原地,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情绪。
幕恩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美人趴在床边,蜷缩起了身子。脖颈的痛尚且可以忍耐,身子里的蛊虫像是千万只蚁虫啃食,脚踝上的伤口崩裂,她能闻到锈的气息。
十三年被理智强撑的隐忍和恨意一朝溃堤。
这才发现无能为力的痛,从始至终都裹挟着她。
「那靠什么?」
国破家亡,臣民四散为奴。
她诵了十三年的经,救了数不尽的人。但是仔细想想,又有谁能来救她?靠什么改变既定的结局……
挽禾死死抓着左腕上的玉镯,一颗小小的朱痣点缀其下。这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让王朝倾覆、风雨飘摇的秘密。
她亦在等一个解脱的机会。
美人咬着指尖拼命压着声音,眸中的雾气凝成了水,无声滑落。
“也许,我活着就是最大的孽了。”
-
连夜来的大雨封了山,太子殿下仍未归来。
挽禾从宫中参拜过皇后娘娘路过坤宁宫,里面安安静静地没有声响,只有白日里还未燃起的大红灯笼让人心里暗暗的不舒服。
皇后身边的嬷嬷陪着她在御花园中散步。
美人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近日怎的没见到四弟。”
这声“四弟”在唇齿间流连了片刻,到底还是说出口来。她有时苦笑,是否是逢场作戏久了,自己也模糊了这些边界。
可是再难堪,问皇后娘娘身边人的举止再不合时宜,她也想知道他的近况……
嬷嬷愣了一下,笑笑:“四殿下有日子没来了,也不往娴妃娘娘宫里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四下环顾,压低了嗓子:“济州出事,他哪里有闲心进宫。”
挽禾听了这话,心里惴惴不安。
这些年他每逢七月初七就要到国寺上香,今年……不知还会不会来。
想到这,她又觉得自己可笑。
无论来与不来,七夕的日子都与她无关了。
嬷嬷目送太子妃离去,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嬷嬷想起皇后娘娘曾随口说过:“这孩子,心事太重。”
出了宫门,她撩开马车侧边的帘子,看着窗外不断飞速驶去的景色。
这些街景她从前未曾见过,怕是以后亦没有机会。
突然,
“停车!”
她唤了一声。
车夫不明所以,但是迅速拉了缰绳。
平儿扶着挽禾下来,美人的眼中是不可置信,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医馆门口的桩子上拴了一匹高大的枣红色战马。
马鞍上放了一个有些陈旧的垫子。
上面绣着一只又像虎又像狗的纹样——是个醒狮。
平儿见状连忙上前询问,问骑马的人在何处,是否受了伤?
医师说此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但是如今到底是捡回了一条命。挽禾趔趄一下,松了口气。
她颤着手挑开了帘子,
里面厚重的血腥气浓郁的让人心惊。
她看到了“林奇”的脸。
她带着一丝希冀,询问医师此人有没有同行者,对方现在在何处,有没有伤?
医师摇了摇头。
“同行的人伤势太重,已经死了。”
第7章
“凭岚哥哥,济州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玩?”
小小的女孩撅着嘴躲在珠帘后面不肯出来,如今是盛夏,她穿了淡粉色的裙装,只能影影绰绰瞧像玉藕一般的小手。
微风拂动,那被拉出褶皱的袖口没有遮住那莹白的手腕。
鲜红的朱砂痣点缀其上。
像夏日中盛开的荷花,在花瓣的尖尖处点着一抹姝色,自身清丽无遐却蛊惑人心。
七八岁的男孩已经懂了事,自然知晓君王微服私询济州,而陈国公府上下相随,这娇滴滴的嫡小姐就被哄着骗着来了济州。
临行前大人们开玩笑:“月儿顽劣,只有四殿下劝的话才听哩。”
他牵着她的手许诺,藕粉清甜、荷花盛开、济州处处好风光。
陈秉月听了他的话来到了这儿,谁知藕粉清甜却黏腻,荷花盛开却耐不住酷暑炎热,济州风光好——可是大人们忙着国事,哪有闲心陪着她。
陈国公家的小千金,四殿下的青梅竹马。
济州巡抚是娴妃娘娘家的表亲,这位姑娘到了这个地界上就和公主也没有两样,除了楚凭岚也没人敢单独陪着她出门。
生怕众星拱月的小姑娘磕着碰着掉了点皮,他们跟着就掉了脑袋。
她躲在内室,不说话也不露面——就是等着人放低了身段去哄。
楚凭岚也不介意,拍了拍石阶上的土顺势坐了下来。他撑着一片巨大的荷叶遮着太阳,那是他丑时未到就爬起来选了一早上才带来的好东西。
“济州不好玩就等到年末回邺都,到时候我带你去逛元宵庙会,有捏的泥人……还有很漂亮的烟花。”
珠帘后面露出一个羊角辫。
楚凭岚勾了勾唇,继续哄:“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那个小辫子突然缩回去了,里面的小孩幽幽地叹了口气。
“上次就没买…”
她含着糖,话说的不清楚。
楚凭岚却一下子想到他随父皇去围猎时曾答应她带来一个拨浪鼓,只是这次走的急,扔在了宫里。
没想到就在这小人儿的心中狠狠记上了一笔。
他慌了神,跳起来钻进帘子,将荷叶塞在她的手里。认真地保证:“等回去,等回去就把它给你。”
那小娃娃带着得意的笑,哪里有什么伤心。
他却并未觉得被愚弄,反而松了口气想将这个鬼灵精抱起来。没想到她装作小大人的模样拒绝:“男女授受不亲,我要去告诉娴妃娘娘。”
楚凭岚被逗乐了,眼睁睁看着陈秉月拿着那片比她还要大的荷叶越跑越远……
越跑越远。
那个淡粉色的身影在烈日下变成了晕成一片的红。
她的啜泣和求救越来越微弱,荷叶在她的手中缓缓枯萎腐烂。
楚凭岚站在济州的宅院中,却好像十三年被钉子牢牢摁在原地,死死看着一切重新发生,这样的梦魇千百回强调着可笑的无能为力,最终将他的理智撕碎。
“月儿…”
床上的人高烧不退,挽禾已经习惯了他连日来的的呓语。她想了办法,辗转多时才将人秘密带来了这郊外的庄子里,找了哑奴细心照看。
今日她来的时候带了新的一副汤药,刚刚搅匀,却突然发现床上的男人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
楚凭岚躺在床上,左胸口的伤不断传来闷闷的疼痛。虽是苦肉计,但是那支箭真真切切洞穿了他的身体。
少女客气又有些拘谨的笑带着淡淡的疏离。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男人抬手,下颌边缘细微不可察觉的痕迹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并未暴露。在挽禾眼中,他是林奇。
他“嗯”了一声,四周朴素的环境让他意识到此刻已经不在医馆。
她为何知道?
又想做什么?
他眼中划过一丝警惕。
挽禾背对着床,拿来了一碗温热的米粥搅拌了一下。见她沿着汤匙抿了温度才递过来,楚凭岚犹豫片刻,由着温软的食物入喉。
“马鞍上的垫子是我亲手做的,这才认出来。”
他喝了半碗便不再动了,美人见状指了指窗外桩子上拴的马匹——千里加急,如今竟全然恢复了过来。
见他出神。
挽禾在身前的裙摆上简单擦了下手,抿了抿唇。很小心地问道:“他们说…你的同路人……”
她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着什么。
回头望去,她眼中好像蒙着一层雾气,明明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却又怕现实是她无法承受的噩梦。
楚凭岚沉吟片刻,“林福诈死回王府报信。”
顿了顿,“…主子,安然无恙。”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瞬间明亮的光。
压在心中几日的石头一朝落地,挽禾笑了一下,但是嘴角却好像被牵扯着向下去。她连忙背过身去,紧紧攥着身边的帕子。
楚凭岚没有看她瘦弱的肩膀微微轻颤,闭上了眼。
有人在每一个细微之处、每一次午夜梦回间惦记着他的安危。但是于他而言,这样的深情毫无意义,没有半分价值。
平复好了心绪,挽禾有些害羞地低着头,走到旁边去煎药。
也许是屋内太过寂静,她忍不住主动开口:“昏迷的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唤一个名字……”
“是月儿。”
有人说,要是在生死关头还惦念着的一定是真心相待的人。
她知道燕王府书房随侍婢女唤作林月,于是猜测林奇是否是对她有意。
床上的人一僵,此去济州非但没有找到当年的宅院,仿佛和那夜相关的所有事情都被人强硬地隐去了痕迹。陈国公的正妻和唯一的嫡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楚凭岚没有说话,失望和痛苦啃食着他的心脏。
这次的调查受到了来自不同力量的阻碍,这让他愈发觉得当年之事的种种蹊跷。
只是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
挽禾见他沉默,笑着说:“这么喜欢人家,改日去求你主子赐婚……”
美人打住了话头,她手下煽风的动作停了片刻。
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算了,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呀。”
两个人各有心事,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土烧成的炉灶中偶尔爆出火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但是很快归于平静。
挽禾悄悄离开了。
-
这夜的风起的又大又急,卷着门窗往边框上撞。
活像是厉鬼在哭嚎。
挽禾坐在镜前,她已经换了里衣散了乌发,平儿给她篦头时看到了一根银白的发丝。
小丫鬟惊讶地捂住了嘴。
“姑娘才十七岁。”
挽禾的神色淡淡:“是吗,可是我觉得这一年好长。”
平儿小心摁着将那根白发拽了下来,放进一个红色的锦盒里。
“木已成舟,姑娘何必为难自己。”
她轻轻劝道。
挽禾从镜中对上了平儿的眼睛,她笑了笑低下头。
“我只是有一点……”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有说。
院落中突然点起了灯,掌事太监德全匆匆叫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