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和那些人争执了半晌,后来人群散去,可怜这个孩子还未剪了脐带就被扔在角落。
她看着如今小孩白胖的脸,对方伸长了手要她抱,全然不知自己凄苦的命运。
美人擦了泪,又笑着拿头上的步摇哄他。
提起旧事,就难免想起旧人。
孩子的父亲无赖,说什么也要闹个天翻地覆。国寺的僧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香客团团围住那清净的梅林。
“你既说爱重妻子,为何不求神女大人替她抄录经文,送她往生?”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神色兜兜转转变了一圈。
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带着狐狸面具的公子摇着羽扇,似乎是特意赶来,衣角微微凌乱。
他见那泼皮不作声,又问道:
“既说可怜幼子,为何不求神女大人供奉海灯,保佑他平安顺遂?”
那人涨红了脸,刚想辩驳。
狐狸伸出一只手,做了噤声的手势。
方才还分外嚣张的人对上那双含着笑的眸子,此刻却觉得像被不知名的猛兽盯上。不敢发出只言片语。
“利用亡妻勒索钱财。”
“妄为人夫,亦妄为人父。”
众人不自觉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襁褓中的婴儿面色泛着紫绀,已是哭的上不来气了。而抱着他的父亲却思索着要一笔钱财,重新为他娶一位后母。
带着狐狸面具的人寥寥数语,分明未曾点破此人的阴毒心思,却让观者都明白过味来,不由自主地声讨起那院落前还想争辩的男人。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人群来了又散。
最终归于平静。
「怎么每次见你,你不是被骂就是被打。」
「自己过的也不算好,还能耐着性子把这些东西一个一个的捡回来。」
他明明是嘲笑,却还是帮她抱着孩子,等她慢慢将粥熬好。
“怎么煮了这么一点?”男人不满。
“这么大的人,还要和一个婴孩抢饭吃不成?”
她被他的不讲理逗笑了,可是对方却软了声音:“好菩萨,我不该笑你。”
“我出门在外千辛万苦、刀山火海。可是我心心念念的就是邺都,还有你煮的粥……”
他的眉眼低垂下来,满是委屈。
那一瞬间挽禾有一个即将问出口的问题,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你除了想粥,有没有想别的呢?
挽禾的视线落在那个粗玉的项圈上。她用帕子细细擦去孩子嘴边的涎水,牵着他小小的手去了前殿。
在那些千百盏的海灯中,她找到了那盏大婚前才仓促供上的莲花。
“宝宝乖,他不知为何今年七夕未曾归来。”
“但是我们一起祈求他平安好不好?”
美人裹着纱布温柔地捻了香,在佛前三次叩首。
陈秉柔被国师恭恭敬敬地请出来,她一便头便看到了这个景象。她乐了。
“无知是福。”
国师没有听清,忙询问国公小姐方才说了什么。
“今天真热闹。”
国师笑呵呵地回道:“是呀,求姻缘的多嘛。”
陈秉柔勾了勾唇角,意中人每年七夕都要赶回邺都国寺相聚,于是那个女人就年年供灯。就连今年也不例外。
已经成了太子的嫔妃还改不了这个毛病,费劲千辛万苦也要求得出宫的机会。
殊不知是替那人,
供他死去的心上人呢。
第9章
“小姐回来了,国公等您呢。”
陈秉柔前脚刚刚踏进国公府巍峨高大的院门,一旁候着的婆子就连忙迎了上来。
国公府地处喧闹,高墙外的欢声笑语却丝毫没有借着那探进来的枝条,整座国公府冷寂一片,往来的丫鬟小厮皆不带笑意。
今儿是七夕,却不是什么好日子。
陈秉柔的视线淡淡扫过那婆子拘谨的笑,面上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骁儿呢?”
见她并未排斥,那婆子松了口气。国公大人常年礼佛儒素不理世事,她自己侍奉老爷也眼瞧着他同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并不亲厚。
难得今日特殊,柔姐儿愿意主动去见。
思及此,婆子主动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斗笠,向书房引去——
“骁少爷去后山打马了。”
她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陈秉柔的眉眼已经彻底冷硬了下来。少女将手中的篮子随手扔给身后的小厮,甩开身前的女人独自向竹林中的小院走去。
“不用跟着了,你守在门口。”
“陈秉骁回来的时候让他跪在祠堂,问问他是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走的极快,几乎是转眼就消失在了竹林中。
唯留下婆子小厮面面相觑,两人都苦了脸色。出事那年骁少爷还小,十三年过去了,若不是柔姐儿还记得……谁会真心祭奠呢。
竹林僻静幽深,还未走到院子的跟前便已闻见其中传来的香火味道。
陈秉柔推门的手顿了顿,转而轻轻敲了两下。
“来吧。”颇为干哑的声音。
少女凝眉提了裙摆,跨步而入。
整间屋子被厚重的窗纸挡着,透不见光。里面小小的香案前跪了一个瘦弱的老人,他穿着黑袍却可见嶙峋的脊骨。
陈秉柔跪在了他身后的蒲团上面:“这么惦念,却从未去过国寺。”
国寺有一专门供奉往生之人的庙宇,里面的菩萨香火旺盛,从未断绝。
老人呵呵笑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那个地方、那个恨之入骨的人——他一辈子都不会去见。
“十三年了…”
他似乎是跪了许久滴水未进,如今说起话来嗓子劈了声音。
“你姐姐若是还活着就该是十七的年纪。过了元宵便是十八……就到了该嫁人的时候。”
他说的很慢,语气也颇为空远。
“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倒是你娘。”
她娘是陈国公的妾室,当年是得正妻相救留在府中。怀她和陈秉骁的时候,那温柔善良的主母更是亲自照顾左右。
今早去国寺,那篮子中的经书便是她娘红着眼睛塞进来的。
大娘姐姐走了十三年,陈国公跪在这里十三年,她娘就一个人操持府中上下十三年。
明明没有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但是没有一个人好过。
陈秉柔勾了勾唇,低下头擦去突然掉落的泪。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名字中带了个柔字,她幼时却是最为顽劣的,常常绊倒在花园里摔了一手的泥。她看着姐姐在旁边,就不停地哭,于是那个同样小小的孩子就装成大人的模样,耐心地哄她。
室内寂静了片刻。
少女抬眼望去,那副画像上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画卷的边角已经泛黄起皱,可是她却从未见父亲将女人的脸画上去。小的时候她不懂,询问陈国公为何不画大娘的面容。
「不记得了,不敢记得。」
她如今越想便越觉得有蹊跷……她刚想开口将这个问题再问出口。
“晌午的时候,燕王府的人来过。”
少女一愣,火气上来。
“楚凭岚没死在济州算他捡回一条狗命,还有胆子来这里丢人现眼?”
本就不待见的人恰逢上特殊的日子,她的嘴上更不客气。可是骂出来之后她又收了一瞬间的脾气,转而警惕起来。
“他想干什么?”
陈国公叹气:“他惦记你姐姐未出嫁,不能入陈家的祠堂……”
“让他去死!”
陈秉柔猛地站了起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的背影和白发。未曾出嫁不能入祠堂不是今日才知道的事,但是他们照样每年烧香供奉。
楚凭岚是什么意思?
想娶她姐姐的牌位入宗庙么?
阴险龌龊,狡猾小人!这样卑劣的念头想想也就算了,非要在今天这个日子说出来恶心她吗?她发誓,只要有她在一天,就绝不可能把姐姐的牌位给他。
又气又急之下,她甚至忘了那个未出口的问题。
听着身后摔门而去的声音。
陈国公低下头,他跪在蒲团上无声地流泪。
——如果不把这个牌位给出去,等到龙椅上那位转过头来想起,就不是这么容易收场的事啊。
-
下午的时候零零星星下了些小雨,等到傍晚时分,雨就下的更大了些。
陈秉骁独自一人,身侧没有小厮和玩伴相陪。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发高高束起,穿着绛紫色的袍子。这样的衣服放在别人身上只会觉得妖异古怪,但是陈国公家众星拱月中长起来的人是撑得起来的。
他沉着脸,用力抽打着身下的白色马匹。
马儿像疯了一样向前跑去,身旁景色迅速飞逝,他却敏锐的捕捉到了远处路边凉亭中坐着的人。
她穿着淡色的裙装,不同于他姐姐今日的那身白裙——让人看了只觉得心中压抑哀忸,这身浅黄色的衣裳像幼鸟羽翅上毛茸茸的背毛,显得人温婉极了。
他缰绳收的太狠,马儿嘶鸣瞬间抬起前蹄,他趔趄着傻笑了一下。
“如今雨下的大,姑娘可容我进去避一避?”
那个姑娘被方才的马儿惊动转过身来,看到他笨拙的样子微微一笑。
“这路边的亭子哪有归属,公子进来就是。”
看着她温柔的眼神,陈秉骁挠了挠头——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终于有了害怕的事——他怕面前这犹如山雨钟灵毓秀化作的神仙姑娘嫌他蠢笨。
他坐在她的对角,看着她微微蹙眉向远处的山中望去,谨慎开口:
“姑娘独自前来,可是要上山?”
挽禾愣了愣,点头。
今日从国寺归来后天色尚早,她不想回到那让人心生惧意的春熙殿,于是支开了下人想着来看看林奇。
不想行至半途雨便下大了。
美人神色倦倦,陈秉骁一时间也不敢细问。
瓢泼大雨下山林间景色朦胧,旷野中唯有她一点颜色。少年原来最不耻自己那没出息的友人爱看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毕竟出身王宫有什么好颜色未曾入眼?
可是如今见到她——倒是真应了那些俗套的故事。
“小子是陈国公家的次子陈秉骁,姑娘是…?”
挽禾垂眸,她笑笑:“我不过是山中农家的女儿,哪有什么名姓。”
少年眸色失望,却也知道自己唐突。
他说:“我的马儿脚程快,不如送姑娘一段?”
他并未有被搪塞的气馁,反而看着外面的大雨在真心为她着想。担心若是再等下去,便天色已晚,山路难行。
挽禾看着少年真挚热诚的眸子,不知为何有些心悸。
鬼使神差地,她说:“劳烦公子。”
等挽禾来到那间林中小屋时,“林奇”正坐在烛火旁,他的银牙咬着一卷纱布,另一只手迅速熟练的缠绕。他的表情太过轻松平静,下意识让人忽略了他脖颈上滑落至胸膛的汗水。
小麦色的肌肉微微紧绷,骨节分明的手青筋暴起。
美人愣了愣,连忙背过身去。
“有人送你?”
他想必早已听见了那马蹄的声音,并不奇怪她的到来。
挽禾红了脸,他既然知道她会来为何不早早穿好衣物。可是闻言还是轻轻说:
“是路上遇到的好心人,自称陈国公府家的少爷。”
哐,
桌上用来浇在伤口上的烈酒被无意打翻,挽禾转身看到这一幕也顾不得什么,连忙低着头帮忙收拾。
等她在抬起头时,错过了楚凭岚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
“…他身边还有无别人?”
挽禾措不及防又看到了他,这次连那精致盈白的耳垂都染上了薄粉。
她摇摇头:“只有他。”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他倒说过有一个姐姐。”
楚凭岚不动声色地将衣服拉好,此刻伤口已经不在渗血,但是仍可以看到狰狞的痕迹。
看着“林奇”有些奇怪的神情,美人打趣道:
‘怎么?你认识那对姐弟?”
林奇跟着那人走南闯北出入宫廷,认识这样的王公贵族不是什么稀罕事。
没想到却真的得到了男人的回应。
“嗯。”
“他二姐脾气不好。”
林奇是燕王府最沉默寡言的人,他这一句话倒让挽禾愣住了。
“二姐?他方才只说他有一个姐姐。”
“林奇”不说话了,沉默地坐在烛火前擦拭着佩剑。
挽禾也不在意,虽然不知怎的……明明是一样的容貌,她却觉得这次相见的林奇,气势变得更为迫人了些。
她犹豫几次,终于开口。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一个皇子不犯什么大错,但是……”
“但是什么?”
「等到明年万寿节,那佛经得喝饱了三百人的血。」
美人咬了咬下唇,幕恩的话不停地回响在她耳边。这些日子她不断地去寻找他说谎的证据,说服自己只是他吓她的托词。
可是越来越多隐秘的细节都在挑战着她的理智。
“…但是能让他不要参与很重要的祭祀。”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林奇只是那个人的侍卫,他能够知道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