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鸿知道大皇子打的什么主意,贤王犯的六寺案除了敛财,更是私下养了武僧,如今这些武僧被遣散,没了度牒赋税不能免,又要自寻活路,日子艰难,如果以银钱相诱,未必不能为他们所用。
可是阮鸿情愿他们自己去募兵,也不想大皇子沾染贤王。
“快,备马,快马,蓑衣,赶快赶快!”
阮鸿草草披上蓑衣,抢过仆从手里的斗笠戴上,迅速翻身上马,挥鞭高喝“驾”,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他一路飞驰,马蹄踏在积水中溅起大量的水花,半个时辰后,阮鸿才在路口截住了大皇子的马车。
秦北阑掀开车帘,见他来,很是诧异:“这么大的雨,有急事?”
阮鸿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看着秦北阑发丝丝毫不乱地坐在马车里,心中怒火腾起:“殿下与臣有约却不来,是要去寻谁?”
秦北阑动了动眼珠子,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阮鸿就忍不住一股脑说了起来:“殿下找到臣的女儿却不告知,伤了老臣为人父的心,这便罢了,您还私下审问臣的女儿?她就是再荒唐再蠢笨也是正经尚书家小姐,殿下此举是在羞辱她还是羞辱臣?”
他越说越是愤慨,却在看到秦北阑漫不经心的表情时凉了半截心。他倒是忘了,这个狗东西没有人心,就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想明白了这关节,阮鸿按捺下愤怒,努力平静道:“臣此趟是来劝诫殿下的,您不能去找贤王。”
秦北阑听他说了半晌废话,淡淡反问:“你既然知道了旧阮府里有那些银钱,应该知道,让贤王再招回那些武僧是最好的。”
阮鸿隔着雨声听不大清楚秦北阑淡漠的声音,心中恼火,大声回道:“贤王和瑞王世子的恩怨殿下不会不知吧?他二人已经不死不休。”
“太子被陛下害死,世子必然恨毒了陛下,他亦不可能成全陛下辅佐十皇子登基。他中立最好,三皇子不会是您的对手,可您要是去找了贤王,就是把世子推到三皇子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度白眼狼:阮玉瑛
第55章 真相
秦北阑搭在马车窗沿的手随意地敲了敲:“我从来没当老三是对手。他若是有野心,何必来提醒我那金镶玉有问题?他是清楚,凭他的实力,不足以斗过老十。”
那日老三当着他的面挑开了金镶玉上的点翠,里头确实有一块黑药。他一阵后怕的同时,却也对老三稍稍放心,他要是真有实力,大可以放任自己和太子一块儿死了,也能少个对手。
阮鸿又是一阵气结,自大愚蠢,秦北阑真是样样都沾。
“他是等着渔翁得利呢!殿下若是全心逼宫,顺利除去十皇子,他正好杀出来治您一个谋逆之罪。”
“三皇子势力微弱,他若是老实便罢,可一旦他生出了野心,一定会去争取世子。本来他与贤王有些私交,世子大约不会理他,您去找了贤王,就是逼着世子去帮他。”
秦北阑有些不耐烦:“就是秦如轲帮他又怎样?到时候全看谁拳头大,秦如轲有什么?他和谢钧都闹翻了。”
“早先贤王还以为世子和太子闹翻了,他什么下场?再者,贤王如今是板上钉钉的罪人,和他混在一起,百害而无一利。若臣这样说,殿下还执意,臣便无话可说。”
阮鸿越说越平静,雨水顺着斗笠滴落在肩头脸侧,溅起冰凉的寒意。
秦北阑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格局太小,纠结些私仇私交。什么不死不休,什么世子和谢钧的兄弟情谊,到了绝对的利益面前都要让路。他就不信,他有这样的优势,秦如轲和谢钧不选择他,反而去帮助老三那个废物?
“阮尚书没事喝喝茶赏赏雨就行了,这种时候兵权最大,你既不懂这些,莫要多管了。年纪大了也给自己省省心,没得女儿跟人私奔还被蒙在鼓里。”
阮鸿隔着大雨也能清楚看见他眼里的轻视和嘲讽,浑身发着抖,几乎要将满口的牙咬碎。
秦北阑吩咐了一声,车夫便载着他驶过岔路,朝着贤王府的方向去。
树挪死,人挪活。他绝不能陪着这蠢货送死。
阮鸿调转马头,挥鞭转道三皇子府。
——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天也未放晴,空中大团大团厚重的云遮住日光,到处都是暗沉沉的。
阮云禾刚起身就觉出不适,喉咙有些痛,恐怕还是染了风寒,好在也只是咳嗽两声,并不影响行动,也没有头晕。
她穿好衣服,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气,走到宫门前,正见十皇子手里捧着个细长的小盒子转身从外走进来,门前一角玄色的衣袍闪过。
十皇子一见她就牵起嘴角欲笑,却是只笑了一下就又收住了,小孩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昨夜太子哥哥才去,他这会子也高兴不起来。
阮云禾心里一酸,蹲下身子问道:“十殿下拿的是什么?哪位哥哥送的礼物吗?”
方才那个身影,是个男子,又不像是下人,只可能是某位殿下入了宫。
十皇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礼物,不过不是给我的,是三哥给母后的,今日是母后的生辰。”
阮云禾愣住了:“皇后娘娘的生辰,是今日?四月二十九?”
“嗯,不过母后不喜欢人多祝寿,父皇也从来没有大操大办过,都是父皇来母后这里,我们三个人一起过,哥哥们也只是送些贺礼。”
四月二十九。母亲也是今天生辰。
阮云禾还能记起,幼时父亲收了许多建兰摆满庭院博母亲一笑,自己若是不幸踩到还要被罚抄,晚上的时候,爹娘就在阮府里的湖上放荷灯,有时候兴致来了,父亲还会与母亲琴曲相和。
所谓琴瑟在御,岁月静好,阮云禾早在钻到依偎着的爹娘中间时,就有所感了。
阮云禾呼吸急促起来,母亲,母亲……
安平侯亲口说过,陛下曾经钟情母亲。皇后出身沈家,却是高夫人十年前才认回来的女儿。
母亲去世时的光景她印象不深,只记得一口黑木棺材,处处缟素,至于母亲的尸首,父亲说是怕她吓着,怎么也不肯让她看一眼。
她想起幼时曾问过父亲,为何日日待在府内,连母亲生辰也不出府去逛逛。父亲说,只想和母亲两个人,不愿碰上不相干的人。
她那时还疑心是父亲嫌弃自己,可现在想来,一向开朗的母亲面上黯淡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
她越想越觉得,真相就在眼前,却又不敢触碰。
昨日匆匆一瞥的杏眼,与记忆里的母亲,与她日日在镜中所见双眸,渐渐重叠到一起。
许多表面上不相关的事一齐涌到眼前,便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线,将散乱的珠子串起来,无声地提醒她,即便再觉得荒谬,这也是唯一的真相。
她鬼使神差地问十皇子:“十殿下,你有没有觉得,阮姐姐和皇后娘娘有些相像?”
十皇子毫不犹豫地点头:“像啊!我第一回 见阮姐姐,阮姐姐还戴着面具,可是我一看阮姐姐的眼睛就觉得亲切,像母后,现在阮姐姐摘了面具,就更是像了。”
阮云禾一阵眩晕,膝头一软就跪倒在地,双臂无力地撑在地面上,裙摆袖子上沾满了积水,膝盖手掌冰凉一片,脑子里是盘旋不去的散乱记忆。
十皇子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阮姐姐,你是着了风寒头晕吗?”
阮云禾喉头又起了痒意,掩着唇咳嗽几声。她抬起头,眸中还泛着咳出的泪花,面色苍白地笑了笑:“阮姐姐没事,着了凉罢了,殿下快去给皇后娘娘送生辰礼吧,阮姐姐去更衣。”
“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看看?”十皇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阮云禾看着他皱起的小眉头,才发觉他也很像母亲,只是自己从前并不往这方面想,一直忽略了。
“好,多谢殿下。”
——
太医为阮云禾诊治后,也道她只是着了凉,且并不严重,开了些温补的药,嘱咐她多休息便离开了。
阮云禾木然地应了,索性躺在床上,脑子里不住地回忆着一些片段。
她小时常受召去宫中,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开始反对,尤其反对她与太子有往来,说是岁数不小要与外男避嫌。反倒是她偶尔去瑞王府找秦如轲,父亲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想来,父亲或许是怕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太子是未来的君王,君王有意,想要得到谁都是易如反掌,且君王常常连姑娘本人的意愿也不顾。
阮云禾知道太子不是那样的人,可在刚被夺了妻的父亲眼里,太子就是第二个皇帝,会为了得到美貌的姑娘不择手段。
父亲不喜欢她打扮,有时脾气上来了还要训斥,阮云禾挨了莫名的责骂,倒是在这上头生了叛逆之心,愈发看重自己的容貌,还要和父亲呛声。
她想着想着就要掉眼泪,父亲本也是温润的世家公子,脾气却日益暴烈,而自己也从未理解过他,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是要故意与自己为难。
而母亲,也不知经历过些什么,她如今贵为皇后,可是阮云禾知道,她一定很痛苦。
阮云禾亲眼所见,凤床边垂下的手比芦柴还枯瘦,幔帐里的影子单薄至极,娇憨爱说笑的母亲变成了沉默寡言的皇后,声音轻似飘,可见身子已是不好。
母亲今年四十还不到。
阮云禾枯坐到午后,荷霖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小姐,外头放晴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迷茫地抬头看向窗外洒进来的一缕柔金的阳光,光线洒在她如玉的脸庞,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微微颤抖。
阮云禾深吸一口气,亦不想就此颓丧,撑着身子道:“服侍我起来吧。”
荷霖扶着她出了门,便见秦如轲站在一丛玉兰树旁,定定地看向她。
一场雨过,玉兰颤巍巍地绽开了几朵,娇弱地滴嗒着雨水。空气里泛着些湿漉漉的潮气,凉丝丝落在人脸上鬓间。
秦如轲眼下乌青,阮云禾也红着眼眶,一对视又都伤感起来。
秦如轲上前几步,一把将阮云禾拥在怀里,两人静默相拥良久,仿佛也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支撑和依靠。
待两人稍分开些,秦如轲伸手撩起阮云禾额前落下的青丝,拨到她耳后,低声道:“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眼睛都哭成兔子眼了。”
阮云禾水眸一眨,泪意又涌上来:“我什么都想明白了,我娘还活着,她一直被皇帝困在宫闱……便是如今的皇后。”
秦如轲闭了闭眼,紧紧握住她的手:“很快就不会了。”
阮云禾一僵,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
“刚刚知道,”秦如轲在她后背轻拍,安抚道,“三皇子方才找了我,告知我许多事。皇帝做了这么多孽,也到他偿还的时候了。”
阮云禾想起枉死的父亲和被折磨多年的母亲,声音里就忍不住带上了恨意:“太子也是他亲手害死,这样冷心残酷的人,他该死。”
秦如轲却是冷冽笑了一笑:“他身患有疾,本就命不久矣,只是让他死,未免便宜了他。”
第56章 知晓
傍晚时分,阮云禾便听到太监唱报龙驾。
是了,今晚,他们一家三口正要一起为皇后过生辰。
阮云禾觉得讽刺,三人一同过生辰,寿星却是最不高兴的那个。
她不想去迎驾,只咬了唇从窗口探头看去。皇帝面带笑意,手里还捧了一盏七宝琉璃灯,远远看着只觉五光十色,耀目夺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皇帝满面春风地阔步走向皇后的寝殿,好似全然忘了,他的太子刚刚去世,宫中警戒,似乎随时都要哗变,而他一心讨好的人被他这样困在宫闱,已经是一副活死人的样子。
阮云禾想起秦如轲的话,是啊,他本就将死,如今心爱的女人是他的皇后,死后也要与他同寝帝陵;最具威胁的太子已经被他毒死,大皇子愚蠢,三皇子式微,十皇子有太后支持,身份正统,必能稳登帝位。
他最重要的两个心愿已经达成,他已经如意了,便是在宫变里不小心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阮云禾的手紧捏着窗沿,骨节泛白,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他不该如意的,凭什么所有人都痛苦了他却快活?
秦如轲说不会便宜了他?真的吗?他现在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让他痛苦?
阮云禾怀着滔天的恨意,却又只能在此窥伺等待,思及母亲正被迫与那人共处,更觉恶心憋屈至极。
她在房中来回走动,心绪不宁。
一阵风过,桌上的烛火微晃,影子映在墙上也是明明灭灭。阮云禾不耐地去挡风,却失手将烛台打翻在地,好在地上没什么易燃之物,烛火扑在青石砖面上,蜡泪滴在地上,烛焰忽闪了片刻便灭去。
被这样一搅扰,阮云禾更是耐不住性子,狠狠一跺脚就冲了出去,连守在门口的荷霖也被吓了一跳。
她给皇后祝寿总没有错吧?皇帝若是要怪罪,他尽管怪罪去,她绝不能忍受母亲在一墙之隔对着那人强颜欢笑,受尽屈辱!
她刚冲到房门前,就听得里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各式物品掀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女人尖利嚎啕的叫喊声。
阮云禾心中紧紧一揪,是什么礼仪也抛在脑后,一把推开门口守着的侍女,狠狠撞开门。
她圆睁着眼睛急喘着气,对上一双同样惊怒的杏眼。
皇后坐在桌边,似乎是刚掀了桌子,面上还有泪痕,一张仍被岁月眷顾的美貌容颜就这样无遮无掩地出现在阮云禾眼前。
十年了,母亲未见多少皱纹斑点,皮肤依旧细滑,却显出了十足的老态。她太瘦了,太憔悴了,阮云禾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这些年是怎样的以泪洗面。
地上是各式散落的饭菜碗碟,一直从母亲裙边向外蜿蜒了数十步,皆是一片狼藉。
两人对视良久,十皇子一声呜咽才将阮云禾唤醒。十皇子此刻正被母亲死死揽在怀里,只是那架势不像是保护或者亲昵,倒像是要活活把他勒死在怀里。
皇帝也坐在桌边,此刻没有多少惊讶也不慌张,反而脸上挂着淡淡微笑:“阮小姐见笑了,皇后一时激动,竟把桌子给掀倒了。”
他唤了宫人进来收拾,又冷静地从皇后怀里拉了十皇子。皇后浑身发颤,目光一直落在阮云禾身上,终究还是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