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喘了口气,声音里含了无奈:“世子亲自伺候我,那倒真是我的荣幸了。”
秦如轲煞有介事地去端了杯热水,走到床边递给他:“这也没什么,以前咱们陪阮云禾扮家家酒,什么没扮过?给你当几天小厮罢了,尚能忍受。”
这话一出,屋内屋外两个人都嘴角抽搐起来。
阮云禾红透了半个耳根,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混说!他们三人分明年纪相近,怎么就成了他们两个陪她扮家家酒!
秦自年被子里的脚趾也紧紧蜷缩起来,低声咳了咳,十分不自在:“儿时之事,何必多提。”
纯真时候的记忆固然美好,可他也没忘了,因着他性子沉稳些,总是扮老头儿,阮云禾对着他一口一个“前辈”“先生”……
秦如轲瞧着外头青石砖地上隐隐约约的影子,想着自己一句话逗了两个人,便乐不可支起来。
什么兄友弟恭,什么一百零八式谋取卿心的招术,全忘记了。
“用茶吧,太子殿下,温度正好。你嘴上都起了皮。”
秦自年的神情放松了些,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问道:“你老实交代,父皇为何罚你?”
“无非又是,不守规矩。”秦如轲不在意地笑了笑,“陛下一向看我不顺眼,这不都是常事了。等过几日,陛下气消了,便没事了。”
秦自年看了他一眼,不满道:“瞒我一时有什么用,我不会向旁人打听?”
秦如轲本来就不想瞒他,只是阮云禾现下站在外头,他有些话并不敢说。说得过了火,只怕真的将人气走。
“我与阮云禾的婚约,退了。”
“退婚?”秦自年脸色变了又变,随之而来的便是怒意。
纵然他不大愿意承认,可是秦如轲和阮云禾之间的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不一样了,他看得清楚。
若站在阮云禾身边的是旁人,他未必甘心放手,可这人偏偏是秦如轲,偏偏阮云禾也动了心思,他心中就算有千万个不愿意,也不能说出口。
太后为他定下婚约,他执拗地违抗着。太后问他是不是还惦记着阮云禾,他只闭口缄默。不论为了情还是为了义,他必须选择成全。
陛下和太后都支持,贤王那边也只是不置可否的态度,更重要的是,秦如轲有阮云禾的喜欢,他凭什么退婚!
“为什么?”秦自年紧紧盯着秦如轲,眼眸中闪动着愤怒与不解。
阮云禾在外也听得紧张。秦如轲和别人没句实话,可秦自年是与他们一起长大的,感情非同一般,若是他们两人私下里谈话,秦如轲说不定会说出实情?
什么变心,什么对侍女深情款款,她通通不信。可她一日不知道内情,就一日地胡思乱想,要是能趁着今日,把事情弄个明白就好了。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冷不防被人拉了衣角。墨玉慌张凑过来小声道:“小姐,太后寻不见你,正派了人找,您再不出去,就要找来清延宫了。”
阮云禾立时泄了气,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找来,她都快要听到了。
“小姐,您赶紧走吧!”墨玉又扯了扯她的袖子。阮云禾不由得长叹,只能点点头,不甘心地转身,轻手轻脚向外走去。
而卧房里头正说到紧要处,秦如轲瞧着那地面上的影子晃了晃,又慢腾腾地移开,知是阮云禾走了,便沉重开口:“阮鸿投靠了大皇子,且有谋逆之心,现如今的阮家,已经是一趟浑水。”
——
夜里的风雪忽如其来地大了些,夹杂着冰渣、雪粒纷飞而至。
阮云禾裹紧斗篷,缩在墨玉的伞下。太后宫里的徐姑姑远远瞧见,便领着一群人抬着副轿辇快步赶来:“阮小姐真是让奴婢好找,太后不见您都要担心坏了。雪天路滑,小姐快些上轿吧。”
阮云禾温驯点头,坐上轿辇后,便一心闭目养神,外头的声响都被落雪隔绝开来,耳边只偶尔有雪花落到轿子上,"啪嗒""啪嗒"的响动。
轿辇摇摇晃晃,走了许久,忽地一阵颠簸,阮云禾猝不及防,身子往前倾斜,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急忙扶住轿壁,却觉得轿辇突然停了下来,便又掀起帘子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扑在轿辇边,一身锦袍绣花,头顶上戴了一顶紫金冠,腰缠玉带,一眼望去便知他身份不凡。
男孩长得敦实,双眸黑亮,却又满面惊恐,正仰着头,祈求般看向阮云禾。
徐姑姑本来跟在后面,此时也赶紧快步走到轿辇前匆匆行礼:“十殿下?这大冷天的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身边也没带个人。”她上下看了看十皇子,又惊道,“您怎么不穿鞋子就出来了?”
阮云禾低头一看,他的脚上果然只穿了一双长袜子,衣服也并不厚,显然是室内的穿着。
她下了轿辇,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殿下是刚刚从宫里跑出来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十皇子一张小脸冻得青白,鼻尖泛红,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姐姐救我。”
阮云禾愣了一愣,十皇子是当今皇后嫡出的皇子,身份尊贵至极,谁能将他吓成这幅样子?
她不由得向周围看了看:“十皇子平时住在哪儿?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见有人来寻?”
徐姑姑犹疑道:“十殿下一贯是和皇后娘娘住在一个宫里的,今日夜宴,十皇子也是因为要为皇后娘娘侍疾才留在崇华宫。崇华宫离这里不远,想必稍后就会有人找来了吧。”
岂料十皇子发着抖拼命摇头:“不,不要母后派人来寻!”他忽然伸手抓住阮云禾的胳膊,又哭了一句,“姐姐救我。”
阮云禾微微蹙眉,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宫中长大的孩子都早慧,他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却只字不提为何如此惊慌,是不大方便说吗?
她顺势揽了十皇子,轻轻给他拍着背,十皇子则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侧着头,趴在阮云禾耳边细声细气:“母后要烧死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又小,阮云禾只依稀听到"烧死"二字。
她心中震动,还未来得及详问,就听到一阵呼唤。“十殿下——”不远处有几盏灯笼照了过来,应当是崇华宫的人找来了。
阮云禾回过头,只见一位嬷嬷领着几名太监匆匆而来:“十殿下,老奴可算找到您了。您说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出来了。”
“我不回去!”十皇子紧紧拽住阮云禾的衣裳。
那嬷嬷满面尴尬地看向阮云禾:“惊扰阮小姐了,十皇子年幼,难免有些不懂事,皇后娘娘还等着,老奴这便带他回去了。”
阮云禾不知道十皇子的话是真是假,他的害怕却都是真的,若是真的就让他一个人再跟着宫人们回崇华宫,她也不大忍心。
阮云禾看着十皇子满是惧怕之意的小脸,想了想道:“我同嬷嬷一起吧,来宫里的趟数不少,倒是一直未能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身子病弱,从不见外客,阮小姐的心意……”
阮云禾打断她:“皇后娘娘不见不要紧,我只在外头参见也无妨。既然有缘碰上十殿下,不去拜见娘娘便是我的失礼了。”
徐姑姑在一旁听得明白,便遣了人去知会太后,见阮云禾牵着十皇子上了轿辇,又忍不住在帘边低声劝了两句:“小姐将小殿下送到便是,其余的您勿再插手,莫要触怒了皇后娘娘凤颜。”
“姑姑放心,我不会多事。”
第9章 火
阮云禾同十皇子站在崇华宫门前,等着嬷嬷前去通禀皇后娘娘。
十皇子在轿子里待了一阵子,算是缓过了劲儿,只是仍然固执地抓着阮云禾不放手,也不肯让任何人接近他。
阮云禾只得离着徐姑姑她们远些,撑着把伞替十皇子挡风,蹲下身子温声软语安抚这孩子。
“十殿下不必担心,除夕是大日子,宫里到处都是人,没人敢伤害你的。”阮云禾轻声道。
十皇子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姐姐脸上暗银的面具,眼中闪过几分迷惘。
“脸……”
阮云禾眼皮一跳,以为面具出了什么问题,慌忙抬袖去挡。一只手仔细拂过面具才知无事,想来是方才在路上光线昏暗,十皇子又光顾着害怕,这会儿才看清她戴了副面具。
这副面具还是一年前秦如轲送的。自打她脸上受了伤,他很是殷切了一阵子,四处搜罗各式的面具帷帽。这一面银枝面具她最常用,做工精细,材质柔韧,造型也偏向于简单,戴在脸上不至于突兀。应当没有吓到十皇子吧?
“姐姐不小心被烧伤了脸,用这个遮一遮。殿下害怕吗?”
十皇子看着她,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很是认真,又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姐姐,火是洁净之物,被烧了是好事。”
阮云禾身子一僵,一时疑心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十皇子低下头,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被火烧了,不好的东西就没有了,干净了。”
他声若蚊蝇,阮云禾却听得清楚明白。她本以为这是孩童笨拙的安慰,可看十皇子的反应,似乎是认真的?
“殿下,这是谁教您的?”她有些不安起来。
十皇子摇摇头,只将眼睛虚虚看向前方,一言不发。檐下挂着几盏灯笼,光芒虽弱,但依旧可以让她看清男孩又大又黑的瞳仁,阮云禾忽然感到一股寒气,从脊背上升腾起来,蔓延到全身。
“这不对吗?”十皇子抬起头看着阮云禾,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与忐忑。
阮云禾定了定神,勉强笑道:“火可不是什么洁净之物,那个执火的人让您害怕,不是吗?”
十皇子抖了抖身子,似乎又想哭了,他低声喃喃道:“我打翻过炭火,火,很痛。”
阮云禾听到他这带着哭腔的话,立刻不受控地想起了脸被毁的那一日。她的手指紧紧攥紧伞柄,牙关战战,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串联了起来,又很快乱成一团,直到又被耳边靴子踩在雪地咯吱的声响打断。
“阮小姐,皇后娘娘请您进去。”是个脸生的丫鬟。
阮云禾有些不敢相信,她有这么大的脸面让皇后召见?皇后身体弱性子又冷,平日里根本不愿意见人,只有一些重要的祭典勉强出席几回,后宫里的事都是全部扔给温贵妃打理。不知多少言官直谏皇后枉为国母,皇帝却从来不予理会。
莫非仅是因为她好心送了十皇子回来,要当面表示谢意?可她想着十皇子的话和种种反常,便觉得这一会面实在不简单。
皇后只在寝殿接见阮云禾。她似乎是真的重病,斜着身子靠坐在床榻上,帐幔掩掩,阮云禾站在床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个枯瘦的人影。
“玄淇,冻坏了吧?去炭盆边暖暖身子。”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子声音从帘帐里传了出来,似乎只是公事公办的一句关怀。十皇子垂着头应了。
皇后轻咳了两声,好似才顾到阮云禾:“多亏了阮小姐找到这孩子。”
阮云禾恭敬道:“臣女不敢居功,只是不知何人惊吓了十皇子,不该轻纵了去。”
她说罢便觉得自己说重了,十皇子的话她并未听得完整,后来再问他也不肯说。不论是谁吓他,毕竟是在崇华宫内,她这么直说,岂不是指责皇后没有看顾好十皇子?
帘内沉默了片刻,皇后才叹息般开口:“阮小姐,你是个心善的孩子。”
这是什么个意思?亲儿子受了吓,她到底查还是不查?
“娘娘,该用药了。”
“拿过来吧。”
帘幕掀动,阮云禾规矩地低下头,贵人病容,看了失礼。余光朝床上扫去,只觉得皇后确实极瘦又极苍白,面容未能看得清,但必然是位美人。
“咣当”一声重响,阮云禾回头便见十皇子踢翻了炭盆,转身就向门外跑去。房门一时大开,冷风直灌进来。
房内除了床边服侍的另有一位侍女,她走去关了门,朝着惊愕的阮云禾笑道:“阮小姐不必担心,外头有人守着,十皇子发一阵子火就歇了。”
阮云禾心中起了怒意,什么叫发一阵子火就歇了?又不是发躁的小猫小狗!岂能如此随便对待?
皇后在她身后咳嗽两声,声音飘飘忽忽:“这孩子自小就是这样,时不时就要发癔症,太医也不知请了多少,皆是无法。”
她的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徐姑姑的声音,皇后没有请她,她只能站在外边禀报:“时辰已晚,太后请阮小姐回合康宫。”
皇后应声同意,却听阮云禾又道:“臣女和十皇子十分投缘,不知能否带十皇子一同陪伴太后?”
“阮小姐心善过头了,不该你管的事,还是少插手为好。你为身份所限,许多事情根本看不清。”这一番话十分不客气,可不知是否因为皇后病弱,说出来声音缓缓,倒没有多少斥责之感。
阮云禾满腹疑惑地告退离开,一打眼就瞧见徐姑姑不赞同地看着她:“老奴的劝告小姐竟全然不听,好在皇后娘娘没有怪罪。”
阮云禾却是皱起了眉。皇后病重也愿意见她一面,她不觉得皇后是想听她说那些无用的客套话。原以为皇后是要查一查谁冒犯了十皇子,可皇后只轻飘飘地用“癔症”带过,她要带走十皇子又遭拒绝,皇后召见她到底目的何在?
阮云禾四下里看看,也不见十皇子的身影,终是叹了口气。皇后说得也没错,她受身份限制,看不清,也没有能力管。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一章过渡,下章女主开新号
第10章 脂粉
正月初四的清晨,世子的狐狸很是躁动,上蹿下跳,鼻吻翕动,也不知在嗅什么。
秦自年身子半好,在卧房里摆了张案几,手中拿着一本厚皮薄纸的书卷,正在细细研读。
狐狸扑到他身上蹭落了满纸白毛之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愤愤地搁下书卷,三两步走到门口:“秦如轲!”
秦如轲正端了碗黑漆漆的药汤走过来,一脸莫名地看了他:“正给你煎药呢,怎么火气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