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简单干练的玄衣,长发只用一根红绳绑住,显得整个人干净利索,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尽职照顾太子的样子。
事实上,这几日他与秦自年同吃同住,除了端茶煎药等一应涉及饮食的细巧事,其余的都假手于人,闲暇的时候他还能使唤使唤秦自年的心腹和外头通几封信。
秦自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你那狐狸满屋子跑,刘德安今早才吩咐人洒扫过,现下桌上塌边掉满了它的白毛。”
秦如轲听此不禁自唇边溢出一声笑:“前几日不是乖巧得很?”
“寻个笼子关了去,或者下回你来打扫。”秦自年看着他,将空碗递过去。
秦如轲“啧”了一声,一手端碗,一手提拎着狐狸后颈,便满院子喊“长荣”。
长荣本就是瑞王府里干粗活的,上回送只狐狸得了世子赏识,甚至还沾了狐狸的光跟着进了宫,眼下他是与有荣焉,只恨不得将这狐狸仔细供起来。
听见世子叫他,连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恭敬抱了狐狸,急急忙忙要给自己的宝贝疙瘩找个舒服点的地方。
宝贝疙瘩躁动不已,路过院门口时,突然一跃,从长荣怀中挣脱,正正好好扑在一个宫女身上。
阮云禾昨日才拿到的易容,似乎是在药里浸了几天,气味重得很。她特意施了脂粉,又熏了香,却还是没能防范到这狐狸。它猛地扑上来时,差点没被撞翻,幸亏及时扶住墙壁站稳脚跟,才没有让自己摔个跪趴。
长荣也惊了个魂,连忙去抓那白狐,也亏得他一双手如钳似铁,才制住了这狐狸。
他刚刚捉住狐狸,就呛得一嘴的胡须都抖动起来:“你们这些姑娘家,是站在炉子里熏的香不成?还有这脂粉,能熏死一头牛了。”
阮云禾才不理他,这么浓重的香味,防不住狐狸,但人总要退避三舍的吧。
她今早刚来替了莹儿的职,就被清延宫的内务太监刘德安吩咐了来太子近前。话里话外,无非是太子身边少人服侍,要她把握机会与太子亲近。
好在她熏人,早上去太子房里洒扫生生将他逼了出去,没有孤男,她寡女一人在里头,累是累点,尚算得自在。
长荣前脚抱着狐狸出去,秦如轲后脚就掩着口鼻从房里出来。他走到院里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又骤然蹙眉,循着气味寻到院门边的罪魁祸首。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目光不善。
“刘德安让你来的?”秦如轲瞧着她娇美的面容,就知道刘德安打的什么主意。
刘德安是温贵妃的人,虽挂了个内务大太监的名头,在清延宫里却不得重用。他也算识趣,并不多插手太子的事,如今太子的亲事刚要定下来,司寝宫女却是迟迟不定。也不知是温贵妃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主意,竟要安排宫女趁虚而入。
还是个颇为刺鼻的宫女……
阮云禾一副教训的口吻:“刘公公交代了,让我来就是因着你服侍不好太子殿下。你既做不好事,自然该有人顶上,否则怠慢了太子殿下,你可承担不起。”
公报私仇,实在不错。秦自年到底给秦如轲保了两分面子,不至于让阖宫上下都知道,在太子身边“照顾”的是世子殿下。她就装作不认识他,省得还要同先前一般低眉顺眼。
秦如轲果然眯起眼睛,又觉得自己现在不太好撂脾气,笑了笑道:“是么?将太子房里熏成脂粉铺子,你这差事做得倒是好了?”
阮云禾也笑,笑声甜软,却带着挑衅的意味:“味道重,正因为我待得久,用了心,而非如有些人一般,只将差事随意应付了过去。”
秦如轲抱了双臂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一向懒散,不懂管这些,不如你就辛苦些,去清扫内室。”
“早上刚扫过!”
“太子让扫,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敢问?”秦如轲睁大眼睛摇摇头,“多亏刘公公体恤,有了姑娘帮衬,我也能轻松一二。”
阮云禾气结,秦如轲还是这么不讲究,没脸没皮似的。
秦如轲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去内室就没话说,看来这宫女并非受迫,而是心思本就不纯,抱了接近太子的目的。
便让秦自年去应付吧,等她被赶出来,也好教她收敛些。
两人各自揣了心思,目光一碰就是火花四溅,互相看不过眼。
正僵持间,门外探进了一个孩童的脑袋。
阮云禾一看,正是十皇子,他今日穿了一袭紫袍,头戴玉冠,比除夕那日要精神许多,只不过面色依旧不太好看。他身后跟了两个宫女,皆是垂眸敛目,看着还算乖巧。
“阮姐姐在不在?”十皇子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细声问道。
秦如轲听他这话不由得皱起眉头。阮姐姐?阮云禾?十皇子不爱出门,阮云禾这两日也待在合康宫不出来,他们见过?
“这是清延宫,你阮姐姐住在太后宫里,不过昨日已经离宫了。”
十皇子听罢,面上立刻浮现失落的表情:“是不回来了吗?”
秦如轲早听秦自年说起皇后性子古怪,十皇子长在皇后身边耳濡目染……虽说稚子无辜,但秦如轲仍然不大愿意他缠上阮云禾:“宫禁森严,寻常是来不了的。”
十皇子的脸色又黯淡了几分,不再开口,只低下头去,看着脚尖不言语。
阮云禾在一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不忍起来:“我听说阮小姐很得太后喜欢呢,说不准什么时候太后传召,就进宫来了。”
秦如轲登时抬头看向她,一张俊俏的脸绷得紧紧的。
“偏你多话?”
“实话实说罢了。”就你爱管。
两人又是一阵眼神交锋,燃着火花带着闪电,一副剑拔弩张的姿态。
十皇子抬头左右看了看,有些不解这侍女为何能凶瞪着世子堂兄,在崇华宫里,宫人们都是不敢大声喘气的。
阮云禾倒是不怕这个,只要不做错事,秦如轲不会仗着身份压人。这么一想,她的心又可耻地软了下来。
“阮姐姐不在,那我就走了。”十皇子低着头,闷闷地说了一句,转身朝院外走去。
阮云禾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可是她身为阮小姐之时尚且没法帮到他什么,如今顶着侍女的身份,更加有心无力。
秦如轲皱着眉瞧她一眼,也未放心上,思索片刻便提步出门去追了十皇子。
十皇子刚刚出了宫门,秦如轲就追上了他,拦住他道:“玄淇。”
“如轲哥哥?”十皇子诧异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欣喜,又迅速垂下头。
他平时难得出门,和这些哥哥姐姐们也只是互相点头问好,并无多话。但他毕竟是个小孩子,此刻秦如轲主动找他,他有点慌乱,又有点高兴。
秦如轲和声和气道:“清延宫没有阮姐姐,却有你太子哥哥,还有我,你若是有事,来清延宫找我们也是一样的。”
十皇子闻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我前几天做了噩梦,有点害怕。”
秦如轲心中一动:“梦?”
十皇子癔症的事他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觉得不太可信,无论是家宴远远一见,还是同他搭话,十皇子都不像精神有异,反倒是显出一些高于年龄的聪明冷静。
十皇子一双小手绞了绞衣角,微微点头,却又不肯开口了。
秦如轲扫了一眼他身后尽职尽责站在两边的侍女,拍拍他的肩,笑了笑:“难得见你一面,送你一个礼物。”
他抬手拆了发间红绳,又从腰间系带上扯了几颗小珠子,拿到十皇子眼前就开始编小人,手指翻飞之间,小人已然编成了一串,一共六个,栩栩如生。
十皇子乌溜溜的眼中满是惊奇,他还没见过这么灵活的手法,忍不住伸手接过这串小人瞧了又瞧,一时移不开眼睛。
“真厉害……”
“阮姐姐也会编这个呢。”
十皇子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秦如轲:“你们也认识吗?”
秦如轲认真道:“岂止认识,我和阮云……阮姐姐,还有你太子哥哥,我们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
十皇子听罢,看着他的目光立刻又多了几分亲近,点点头,又忍不住低头去瞧那些小人。
“你要是想学,回头来清延宫,找我,找太子哥哥都可以,或者你有什么话想和阮姐姐说,也来找我们传话就是。”
十皇子抿着唇小小地笑了,低声道:“嗯!”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路口分别,秦如轲转身往回走,就见贺子安从拐角处闪身出来:“属下无能,宫里实在人多眼杂,没能注意除夕夜阮小姐的动向。”
他揉了揉眉心道:“不怪你,你手头上的事够多了,宫里的事不必管,我也不是要你监视她。你且去打听一下除夕夜她有没有去崇华宫,其余的就不用了。”
“属下领命。”
第11章 药膳
阮云禾进进出出,在外院接了差事,被刘德安剜了好几眼。莹儿到底还有太后这个保护伞,刘德安还不配动她。不过他的目光实在令人讨厌,阮云禾忍了又忍,才把那股火气压了下来,转身欲走。
“诶,站住。”刘德安叫住她。
阮云禾回头瞧他,脸色十分不耐。
他捏着鼻子不阴不阳道:“你熏的什么东西呛死人?到太子近前服侍,旁人求我我还未必愿意给他这样的好差事,我有心提携你,你就这么浪费这大好机会?”
阮云禾一阵冷笑:“好差事?且不说我接近太子会不会被乱棍打死,就是有那个运气飞上枝头,陛下和太后都容不下我。”
宫女勾引太子,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无非是死在明面上和死得无声无息的区别罢了。温贵妃惯是会拿人当傻子的,又想要太子失德,又不敢用自己的心腹,只哄骗旁的贪慕虚荣的侍女,可谓是有贼心没贼胆,卑劣至极!
刘德安哼了一声,讥嘲道:“我看你是个聪明的,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也糊涂了?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是个有主意的,亲事拖了小半年,太后也未曾威逼吧?只要太子喜欢你护着你,陛下也未必就不能容你在殿下身边。你只管伺候太子,将来荣宠无限,岂不比留在宫里做个小宫女强百倍千倍?”
他威逼利诱了半天,阮云禾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看着他:“可惜我已经讨了太子殿下嫌弃,辜负了公公信任,刘公公不必再找我了。”
刘德安冷冷地盯她片刻,扯起一个怪里怪气的笑:“眼下还有个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了。”
“我生性愚笨,恐怕把握不住。”阮云禾直白地拒绝。
刘德安脸上的笑意一凝,估摸着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不敢冒险。
他眯了眯眼,沉声道:“听说你厨艺不错,会做药膳。太子殿下如今正生着病,你要是做得好了,说不定还能让殿下记住你。如那寻常婢女爬床自是没什么出头之路,可若是让殿下看重你,能长久地待在他身边,培养出感情来了,那便是水到渠成。”
身为大家小姐,不管得意还是落魄,都没有洗手作羹汤的。而阮云禾作为家家酒忠实簇拥者,又偏偏在背地里试过下厨——不是简单的难以下咽,而是怪味混杂让人食之变色。让她做药膳,和制毒也没什么分别了。
刘德安见她眼神复杂,以为她有所松动:“这是在太子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怎么着你都该好好考虑清楚了。你若是不愿,我自去找别人,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说完转身作势要走,阮云禾却忽地叫住了他。
“怎么?改变主意了?”刘德安缓缓停住脚步,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药膳入口,就算我做了,太子殿下真的会用吗?”阮云禾总觉得刘德安憋着鬼主意,若是他真的找了旁人,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刘德安神秘一笑,示意她跟上,三转两转就走到后厨,指着墙角那只关在笼子里的野鸡:“这是世子殿下带的,珍贵着呢,只此一只。世子吩咐人做的药膳,太子不会不用,待会儿你做好了用银碗银著,亲自送过去——记得先洗洗你这一身的味道。”
阮云禾的目光立刻黏在了那只鸡身上。
野鸡虽小,却十分漂亮,羽毛鲜亮、色泽饱满,看起来十分肥美可爱。
阮云禾看着这只眼熟的野鸡,不由得被唤醒了记忆中它肉质柔滑、鲜甜香嫩的滋味,心里怦然一动。
秦如轲送她的生辰礼物,也是这样一只鸡……果然是用来吃的,他附信要她“伺候,勿炖”算怎么回事?
“别发呆了,快些做。”刘德安催促了一句,转身离开。
他一走,阮云禾立刻跑出去,要拉了大胡子长荣帮忙。长荣一双眼睛瞪得似铜铃:“我和你熟吗?”
阮云禾这才想起,上回她还是青容,和长荣闲聊了许久,才当他是半个熟人,眼下在长荣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能熏死一头牛”的陌生侍女。
“定不让您白做。”阮云禾利诱之。
“好!可我只会杀鸡,不会做药膳。”
阮云禾连连点头,又去洗了洗身上的脂粉香味,认真翻了翻莹儿房里的药膳谱。想来她年纪见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且有这膳谱参考,总也不至于出大错。
挑了最合适的材料,又去了厨房,准备大展拳脚。
厨娘们见她要做药膳,全都围拢过来,见这丫头一边看看书一边手忙脚乱地乱来一通,纷纷摇头,却也不愿帮忙,横竖不关她们事。
阮云禾做好药膳,将药汁倒入一个精致的瓷盅里,又从厨房拿了一些药材和盐巴,熬制好药汁,装到碗里。将一切都布置妥帖,才端着托盘出来,往秦自年寝居而去。
秦自年仍是坐在案几前读书,闻见声响抬起头,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皱了皱眉头:“早上已与你说了,无事不要进我的寝宫。”
秦如轲正靠着窗翻阅什么信件,闻言将东西收起来,补上一句:“便是去了熏香味,也不要进。”
他看了两眼她手上黑糊糊的药膳,怎么比自己煎的中药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