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莫不如,大人不妨与我改改之前的话,我们就先见着?等我嫁人了,自然就不见了,对不对,对不对?”
她笑嘻嘻地说着,而后突然闭上了眼,仰着小脸儿,又道:“若不然这样,闭上眼睛算不算不见?如果算,我闭着眼睛也成,反正我能嗅出你......”
“我给大人当几日近卫,成不成?”
“大人好生瞧瞧,我是不是比他们做的都好?”
他没说话,什么都没说........
第98章 浮真相(十)
“灵犀.......”
“大人, 你感觉如何.......”
云雾再现,遮人双眼......
傅湛恍惚回到现实,哽咽吐出, 口中依旧不住地唤着她的名字,心口越来越紧,要窒息了般........
“大人.......”
耳边, 她娇滴滴的绕耳言笑愈渐远去,声音变得愈发空灵遥远.......
渐渐地, 梦中, 他的视线再度缓缓清晰.......
空中惊雷,银蛇穿梭,暴雨滂沱.......
丛林之中, 脚下碎石嶙峋, 她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他手持滴血长剑, 单手将她护在怀中。
俩人背后, 赫然是一只已被砍成两半的凶猛白狼。
许久, 他方才开口。
“没事了.......”
没有指责, 没有怪罪,只依旧冷若寒冰。
她在他怀中未动。
他亦未动,许久皆是如此。
山洞中, 她躲在石旁,只露个小脑袋,水灵灵的眸子朝他这边张望, 等着他为她烤干衣服。
火烧木柴,发出滋滋声响。
俩人遥遥相隔, 良久良久, 她软声开口。
“...如果没有昔年之事, 你会喜欢我么?”
他头都未抬。
“傅灵犀,没有如果。”
她声音愈发的小了去。
“就是,就是说假如...假如...”
他冷声,“傅灵犀,我不想假如。”
可是他不顾性命地救了她;可是他连个士兵都未来得及带;可是他的衣服也湿了;可是他一直都未曾顾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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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愈发疼痛,半梦半醒之间,傅湛额上早已满是汗珠。
八年,情不知所起.......
他终究没逃过宿命,在恨与无尽矛盾之中爱上了这个世上他最不该爱上的姑娘。
云烟滚滚,不知是第几次消散,画面来到了他出征前的那一夜.......
他对她背身相向。
她脉脉含情,娇语相求,每一声每一句都仿若刀子一般刺在他的心口。
他只消一想起他无辜受牵,平白毁了一生,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五年,终是早逝了的母亲,就心硬如铁。
前一步,他不配为人子。
后一步,他终将与她错过,负她一世浓情......
“傅灵犀,你与我是孽缘。”
“我们就不该相见。”
“若有来生,但愿别再遇上.......”
许久,她方缓缓作答。
“我知道了......”
继而渐渐不再哭泣,而是一点点下拜而去,娇音缓慢......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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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
傅湛的声音愈发地痛苦。
“大人,你可觉得好些,大人.......”
床边何太医与司晟及着几名暗卫面面相觑。
有人终于说了出来。
“灵犀是谁?”
几人皆是摇头.......
何太医道:“可需把世子夫人请来?”
虽不明所以,但一种直觉,老太医不知为何,直觉大人口中叨念的,乃世子夫人......
同样感触的不是他一人。
司晟亦如此觉得,忆起大人昏沉前的交代,想了想,摇头道:
“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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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沙沙作响.......
某处
沈怀琅于阁中相立,窗外繁花葳蕤,在突起风下摇曳,吹散叶瓣,风声泠泠入耳。
听过手下禀报,他淡声让人退去,与几日前见那面具黑衣人时判若两然。
他料到了那是一场瓮中捉鳖的戏码。
料到了傅湛对那杀手动了必杀之心。
甚至料到了傅湛会以己为饵,不惜反噬中毒。
然未曾料,自己会嫉妒如斯......
男人眼尾微微泛红。
他不在意宫中的那个女人暴露与否,不在意那个杀手的死活,更不在意傅湛的死活。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都只是那一个人而已.......
记忆如烟如风,缓缓现于脑海.......
********
...
前世
艳阳天,傅湛立于马上,一身铠甲,身后是无数士兵......
十里长街,百姓皆来相送。
沈怀琅立于楼阁之中,远远眺望。
不同于他人,亦不同于她,她在人群之中遥遥张望,眼中尽是傅湛的身影.......
而沈怀琅的视线却独在她一人身上。
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窃喜.......
傅湛与大军终是远去,人群亦渐渐散去。
他早已下了楼阁,寻她所在之处而来,立在她的背后,一颗心滚烫,手亦难控地发颤,看着那娇柔的身影,心中默默地叨念无数遍......
“灵犀,你回头,我永远都在.......”
但她未曾回头,直到望得傅湛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依旧不曾回头.......
那一刻,沈怀琅没有相唤,但在极远之处,一直护送她到家.......
他知她心念傅湛,难以相忘......
时间是忘情最好的良药........
那日之后,他主动见了那个体量同傅湛有些相近的男人。
“沈都督乃万乘之才,不过是败于出身,一心追逐权势,回报却缓,只要你肯与我合作,想多高,我就能助你多高。有我相助,三年比过你独自十年,这笔买卖,沈都督只赚不赔.......”
沈怀琅轻笑,不紧不慢地道:“与你合作,可叫卖国.....?”
男人敛眉,进而慢慢靠近于他。
“沈都督好生厉害.......竟早识破了我的身份,不过卖国又如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试问大晋朝谁对得起沈都督?哪个不该死?且,我不叫你卖国........”
沈怀琅漠然问道:“那,你想叫我做什么?”
男人低笑,“我要傅湛,永失所爱........”
便是那时,他给了他断情丹。
原沈怀琅决计没有给她服用的打算,可谓半分没有。
但他没想到,傅湛反了悔.......
他没想到他二人之间隔着如此难越鸿沟,根本便不再可能,傅湛竟反了悔......
在大军离开的第六日晚,沈怀琅的人探到了傅湛传回了一封信。
其信上白纸黑字,乃“灵犀亲启”。
士兵将信件亲手交给了傅家奴仆。
沈怀琅杀了那奴仆,截下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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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他立在书房之中,桌上放着火盆,紧紧地攥着手,咬紧牙关,控制不住发颤。
因为,那果然是张情笺.......
事情真的朝着他最怕的方向而去。
男人目光愈发不明,终是将纸张扔入火中。
火光燃燃,吞没字迹,烧灭一切,再无人知晓........
三个月后,他如愿议亲,如愿与她定亲,继而半年后,如愿 与她成亲.......
新婚之夜,他掀开她盖头的刹那分明看到了她眼中有泪,也看出了她在极力控制情绪,可情至深时,又是怎么能掩藏得住的。
沈怀琅只一句话,“你若不喜,我可以睡到别处......”
她没有回答,却是默认。
当夜沈怀琅宿在了暖阁。
第二日,传来了傅湛归回的消息。
沈怀琅一宿未眠,听得卧房的动静,深知,她亦是如此。
她,信件,与那被他杀了的傅家奴仆.......
第三日晨时,沈怀琅思了良久。
他已别无他选,终是磨碎了一颗断情丹,下入了她的水中,亲眼看着她喝了下去.......
那日回门,晨时从沈家出来,天便有些阴沉。
他为他戴了衣帽,她眼神有些微微的滞,但并未闪躲。
“灵犀......”
他轻轻相唤,“可有哪不舒服?”
她摇头。
“没有。”
他的心发烫,万分珍视,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为她把窗子档严,生怕起风吹到她,亦怕突然起雨,浇打到她。
沿途一路,他一直看着眼朝窗外的她。
待到到了傅家,亦是揽住她的腰,轻轻将她抱将下来.......
她皆没有闪躲,没有回避,即便依旧没有过多言语........
下午,他的人来报,傅湛入了京。
沈怀琅一清二楚,知傅湛入京便会得知他与灵犀完婚的消息。
果不其然,原两个时辰的路途,傅湛一个时辰就跑了回来。
回来之际,当空瓢泼大雨。
雷鸣闪电刺耳,震的人心发颤。
沈怀琅于高处看到了他归回的步伐,雨浇打在他的身上脸上,看不出是水是泪。
他生平第一次见傅湛,那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与他天壤之别,宛若矗立云端一般的大晋第一高门,第一贵子如此狼狈。
他紧攥着双手,于暗处,看着他二人对峙。
她淡漠的宛若寒霜,一双无喜无悲的瑰丽双眸,对傅湛绝情相望。
俩人相顾,一言没有。
但,沈怀琅能清晰地看到傅湛的颤抖.......
清晰的不能再清晰........
灵犀,忘了他,从此我们是我们,他是他......
你,再也不会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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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
傅湛艰难地呼唤.......
耳边大雨滂沱,惊雷大现,五雷轰顶。
画面来到他出征归来那日。
迷糊的视线被漂泊大雨覆盖,遮掩,不论现实亦或是梦中,他皆肝肠寸断.......
视线许久方才再度清晰。
那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两人立在门边。
她一袭大红衣裳,外披艳色披风,眼神疏离陌生,平淡地看他,与曾经判若两然。
他扶住她柔弱的双肩,嘴唇颤动,声音伴了明显的哽咽,但语声温和珍视。
“灵犀......为什么?”
可她仿若没心了一般,很平淡地回答。
“没什么。”
他摇头,不觉间眼尾已然泛红,鼻息酸楚。
“你看过信了......你知道倘使你与你娘明言等我回来,你娘不会相逼,所以,为什么,为什么灵犀?”
“不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依然淡漠,甚至视线几近不在他的脸上,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呵笑出声,笑声中却揉尽悲凉与痛苦,眼睛泛红,鼻息酸楚,没有相难,只是慢慢地拥她入怀,一点点哄道:
“灵犀乖,是哥错了,是哥不好,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都不晚,是哥辜负了你,哥该死,哥用余生补偿于你,可好?”
她淡淡地回道:“不用了.....”
傅湛将她抱的越来越紧,嗓音明显哽咽。
“别这样,灵犀......”
惊雷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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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琅手持雨伞,立在那房间不远处,里边声音隐隐传来,没一会儿,门开了。
先走出的是傅灵犀,门口婢子急忙迎了上去,为灵犀撑伞,接她回来。
沈怀琅也便过了去,邻近之后接过婢子手中的伞,与她交换,亲为灵犀相撑。
他看着她的脸色,眼神。
她确是变了。
沈怀琅特意道:“灵犀,世子怎么了?”
傅灵犀眼神古井无波,平淡冷漠的若冰一般。
“我不知道。”
沈怀琅转回视线看路,微微扬了扬头,不觉间唇角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侧头斜瞥,朝身后的房屋缓缓扫视一眼。
天空闪电大现,他的手慢慢抚到了小姑娘的腰间,把她往身边揽了揽,带着她离开,空余那敞着的门,孤寂的房屋,与落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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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湛眼前画面堪堪层叠,她的一颦一笑终消失在风中雨中.......
再起的云烟带走了一切........
他终究是失去了她.......
风土黄沙,春去秋来。
徂川易逝,风物时迁。
转眼四年,四年,他仅与她见过三次。
沈怀琅谋权逐势,做了不少不该做之事,落到他手中三次。
为了她,他便放过他三次。
每一次皆只一个要求,便是见她。
沈怀琅很是客气,“好说。”随她换了对他的称呼。
“兄长,想念灵犀了......?”
傅湛未语。
沈怀琅缓笑。
三次无一例外,只有一盏茶的功夫
桌上一壶茶,一盘桂花糕,一盘饴糖.......
俩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她终是一句话都没与他说,再不是那个一盘桂花糕就能哄好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