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贤妃闻言,顿时抖如筛糠,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她顾不上去想翠竹这贱婢是怎么回事, 只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腿, 哀求道:“陛下, 翠竹胡言乱语, 陛下别信她的话。”
若说皇帝片刻前还对段贤妃有丝恻隐之心,这会儿是丁点都没有了。
当初查实段长青陷害清远侯府时,皇帝便曾疑心过当年皇后的事会不会也与段家有关。
可他暗中查了许久, 却是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看起来此事真的与段家、与段贤妃无关。
但如今段贤妃的心腹宫女都开口了, 那其中的蹊跷可想而知。
况且于皇帝而言, 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当年的事是误会,皇后没有对不住他, 皇后心里是有他的。
如此想着, 皇帝哪里还会听段贤妃在此处废话?他毫不留情地踹开了段贤妃, 留她一人在殿外跪着, 而后召了翠竹进殿详禀。
皇帝坐在上首, 无甚表情地盯着翠竹, 冷声开口:“朕记得, 当初贤妃入王府时,你便跟在她身边了,你是段家出来的婢女。”
段贤妃的母家虽是侯爵,她自个儿也被记在淮阴侯夫人名下、被充做嫡女教养,但她的生母其实是淮阴侯的一个贵妾,她实际是庶女。
这般的出身,当然不能做皇子正妻。
且那会儿皇帝还没登基,却已经惦记着沈家的贵女了,只因她曾与废太子有青梅竹马之谊,谁都知道她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皇帝那时不敢与先帝开口娶她。
因着这个,皇帝当初没有正妻,只有侧妃。
段贤妃就是其中之一。
待皇帝即位后,立即下旨册沈氏为后,从此这后宫里便没有旁人的份了……
微开的窗棂飘进来的风让皇帝清醒了些,他回过神,等着翠竹开口。
翠竹倒也干净利落,伏于地上,道:“禀陛下,奴婢确实是段家的家生子,自小服侍贤妃娘娘。奴婢虽识字不多,但也知道忠心不二的道理,可先皇后曾有恩于奴婢,当年奴婢突患急病,是先皇后救了奴婢。这样的恩情,奴婢不能不报,更是不能让陛下一直被蒙在鼓里。”
皇帝一言不发,等着她的下文。
翠竹接着道:“当年陛下与先皇后生了嫌隙,便是贤妃娘娘的手笔。娘娘一心想做皇后,可陛下登基后,便娶了先皇后,贤妃娘娘本就不甘心,加之先皇后很快诞下太子殿下,贤妃娘娘越发觉得后宫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离间陛下与先皇后。当初从先皇后宫里搜出的废太子画像、男子鞋袜,都是贤妃娘娘栽赃陷害的,那个揭开此事的宫女,也早就是被贤妃娘娘收买了的。贤妃娘娘没想要先皇后的命,只想她失宠,可她没想到先皇后因与陛下生出嫌隙后,积郁成疾、最后郁郁而终。先皇后薨逝后,太子殿下只是个几岁的孩童,且那会儿陛下因先皇后的缘故冷待太子殿下,转而宠爱赵王殿下,贤妃娘娘这才没再把太子殿下当成威胁。”
翠竹要说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她说完后,皇帝久久没有言语。
他当初只是先帝那些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且有他那位太子皇兄珠玉在前,包括他在内的皇子皆黯然失色。
他年少时便偷偷倾慕沈家的姑娘,可她眼里只有他的太子皇兄。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成了新帝,也有了抉择的权利。
因此,登基后他便册了沈氏为后。
可没人知道,于皇帝而言,先废太子的光环太过耀眼,皇帝登基后励精图治,便是为了不让众臣觉得他文治武功皆不如废太子。
他是皇帝,只要励精图治,便能得到朝臣的拥戴。
可如何得到沈皇后的心,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皇帝费尽心思讨好沈皇后,甚至为了她置六宫于不顾,就为了博佳人一笑。
两人成亲数载,倒也算得上是恩爱有加。可皇帝始终不敢问沈皇后,她心中是否有他,是否还有废太子。
这样的话屡次到了嘴边,也屡次被皇帝咽下。他想,罢了,他们如今已经成亲了,还有了儿子,如果沈皇后还未倾心于他,那他便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他对她的情意。
可谁能想到,他们之间没有一生。
当废太子的画像、男子的鞋袜从沈皇后的箱笼里翻出来时,皇帝又恨又气,却也舍不得伤她分毫。
当初沈皇后解释过那不是她的东西,但皇帝正在气头上,且打心眼里觉得沈皇后爱慕的还是废太子,或者说他内心有个最隐秘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一辈子也比不上废太子。
诸多因素相加,皇帝开始冷落沈皇后,频繁流连后宫。
他在等沈皇后再来找他解释。
可沈皇后没来。
他再见到她时,她已经躺在床上没了生气。
皇帝再追悔莫及,也无力回天了。
思政殿内静寂无声,皇帝不开口,翠竹也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最后还是李中官冒着被训斥的风险,问皇帝:“陛下,贤妃娘娘还在外头,您看?”
皇帝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又静坐半晌后,他才吩咐把段贤妃带进殿。
饶是李中官已经跟随皇帝几十年了,这会儿也拿不准皇帝在想什么,只得按着皇帝的吩咐去唤段贤妃。
段贤妃在殿外跪了许久,又受了寒,这会儿很有些狼狈。
她进殿后,见皇帝面上并无愠色,全然不同于方才的暴怒,心下稍安的同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看了眼跪地不起的翠竹,斟酌地道:“陛下,您可万不能听信翠竹之言啊。”
皇帝哂笑,意味深长地道:“你都不知道翠竹说了些什么,就让朕别信她的?”
段贤妃语塞,不敢再吭声。
片刻后,皇帝道:“朕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从前你离间朕与皇后情分之事,朕已知晓,你不必辩解什么,朕不会再信。”
段贤妃怔愣片刻,随后凄然地道:“陛下不听臣妾的解释,臣妾便不解释了,何况,这些事臣妾确实做了。”
若皇帝对她还有情分、还有信任,那段贤妃不会就此认输。可皇帝不信了,她再挣扎,也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段贤妃平静地认下了此事,心中却无半点悔恨。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皇帝听完后,方才淡然的表情终究还是有了一丝裂缝。
他想斥责段贤妃,想把她碎尸万段。可就算他这样做了,皇后也回不来了。
更何况,当年之事,段贤妃是生了歹心,栽赃陷害,那他这个皇帝就没有半分错处吗?
如果他能对皇后多几分信任,内心不那么卑微,那事情未必会演变成最后的悲剧。
因此,皇帝恨段贤妃,但他也恨自己。
段贤妃什么也不辩白了,只跪在地上磕了头,道:“陛下,臣妾为权势所惑,做下的错事不止离间您与先皇后、最终导致皇后郁郁而终这一桩。仲远此番犯下大错,源头亦在臣妾此处,是臣妾告诉他,您欲退位给太子,仲远才…臣妾求您,饶了他吧。”
段贤妃说到最后,已哭得撕心裂肺。皇帝想要她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可她的儿子还不到而立之年,他还有漫长的一生,怎么可以就这么断送了性命?
她想求皇帝给她最后一份恩典,但皇帝却不想再看到她。
收到皇帝的授意后,李中官忙唤了侍卫及内侍过来,强押着段贤妃离开了思政殿。
爱子心切的段贤妃,哪怕被人挟制着离开,也不忘高声求饶,盼着皇帝能松口,能饶过萧惟。
但最终,她还是被人带着越走越远,直至声音再也传不进思政殿。
皇帝在短短的一夜里,经历了太多,整个人都像是苍老了十岁。
他无力地靠在龙椅上,招手让李中官近前,与他耳语了两句。
李中官面不改色,领命而去。
等他离开后,皇帝复又看向还伏在地上的翠竹。
“为何今日才告诉朕这些?”
沈皇后已经薨逝十余年了,这期间,翠竹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他,为何要等到今日?
翠竹似乎是有些担心段贤妃的处境,这会儿眼神有些游离,却也回答了皇帝——
“陛下这些年宠爱贤妃母子、冷待太子殿下,奴婢纵然知道真相,也不敢对陛下言。而今晚,是最好的机会。先皇后于奴婢有恩,如今奴婢报了恩,却也背了主。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不论陛下想如何处置贤妃娘娘,都让奴婢与她受同样的惩罚,否则奴婢也难以有颜面苟活于世。”
皇帝定定地看了翠竹半晌。
今晚太过混乱,但这并不代表皇帝的脑子是混沌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真的会如此巧合地撞在一处?
他不信。
皇帝想,太子到底是长大了啊。谋划了这么多,让萧惟激愤逼宫,又掐着这个时机,把当年的事摊在他面前。
两厢刺激之下,他不可能会饶过段贤妃与萧惟母子的。
皇帝苦笑,不得不说,他最钟爱的儿子真的把他的心思猜得透透的。
他相信,以萧恒的手段,本可以把今晚的事谋划得更加天衣无缝。
但萧恒却故意露出了马脚。
皇帝长叹,罢了,便遂了太子的意吧。
第105章 回府
宫里的乱, 不知为何传了些出去,但百姓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大都是随意猜测罢了。
裴珏等人回到镇国公府时, 家中女眷皆揪心地等着。虽然已经快到子时了,也没人会那般心大地去歇息。
一大家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哪怕出事的不是自个儿这一房的,但这其中的影响却也是极大的。
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与旁人不同, 姜窈因猜到发生了何事,所以心中的忐忑不安更胜他人。
因此, 在终于又看到裴珏那一刻, 姜窈几乎快要哭出来。
但此处人多, 小夫妻俩遥遥相望了会儿, 并没有做太过亲近的举动。
裴珏的几个兄长自然也是一样的。
小辈们都谨守着礼节,乔氏身为主母,便不需要顾忌这些。
见裴家那几个被皇帝留在宫里的男人都回来了, 乔氏便急声询问裴崇兖:“国公爷,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先是有几处客栈、酒肆炸了, 后来又听说宫里也乱了, 你们都无事吧?”
裴崇兖缓缓叹气,直到回到了府里, 看到了这些熟悉的面孔, 他才有了今晚之事到底过去了的感受。
但他无意当着这么多人谈及今晚, 尤其是那太子殿下如今还昏睡着呢, 说出来也是平白惹这些女眷忧心。
他遂安抚着乔氏, 道:“无事, 不过是些宵小之徒罢了。”
裴崇兖牵着乔氏的手, 又对诸晚辈道:“更深露重,你们也都各自回房去吧。”
众人应是,各自带着妻儿回房去了。
姜窈与裴珏并肩行在长廊上,待与其他几房人告别后,她才焦急地看向裴珏。
裴珏知道今晚让她担心了,心中愧疚不已,他虚抱了姜窈一下,在她耳边道:“虽说这是在咱们自己家中,但难免隔墙有耳。窈窈,等回了陶然居,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姜窈颔首,又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你无事吧?”
裴珏摇头,温声道:“窈窈放心,我无事。”
有了他这话,姜窈便觉得安心了许多。
约又行了有一刻钟,两人终于回到了陶然居。
裴珏屏退了众人,拉着姜窈进了里屋。刚一进去,他便直言:“赵王在今晚,逼宫了。”
姜窈虽然已经料到了此事,但这会儿听裴珏说起,仍旧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皱眉问:“为何如此突然?郎君与太子殿下事先都不知么?”
裴珏摇头。
他确实是不知道的,但萧恒知不知道,这个就值得商榷了。
他道:“若我事先知道此事,必会提醒你,不会让你如此担心的。至于为何如此突然,兴许他就是想出其不意吧。”
先是在京中制造混乱,把众人的视线都引到爆炸和走水上去,然后再暗渡陈仓,把人运进宫。
若非这些都是裴珏与萧恒事先谋划并知道的,萧惟未必会失败。
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萧惟把皇帝捏在手里,谁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萧惟这些年的苦心是没有白费的,朝中还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支持他。就算他靠着逼宫登上了帝位,未必坐不稳那个位置,顶多就是为人诟病,说他得位不正……
裴珏揽了姜窈的腰肢,低头细嗅着她发间的幽香,又与她致歉:“让你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姜窈靠在裴珏身上,她担心的本就是裴珏,既然他无事,其他的她也就不关心了。
她把玩着裴珏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微微摇了摇头,道:“郎君不必如此,事情太过突然,你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怎能怪你?”
裴珏便笑:“我怎么觉得,我的娘子如今越来越乖巧了,嗯?”
他笑得低沉,那声音回荡在姜窈耳边,也让她的心跳得快了几分。
她亦与裴珏玩笑:“再怎么说,我如今也是一品诰命夫人了,这年纪比旁的诰命夫人小得太多,但其他地方不能差得太多啊,比如体恤夫君。”
裴珏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道:“你这年纪能做一品诰命夫人的,古往今来那真是不多。不过你不必学她们,我挣的这个诰命,便是为了能让你随心所欲些的。”
姜窈不必学那些诰命夫人的端庄,她只需要活得无忧无虑就好。
她也不需要迎合他这个做丈夫的,在他这里,她尽可以任性。
姜窈仰头看着裴珏,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她道:“我知道啊。”
她本就从不认为女子应当永无止境地去迎合男子、讨好男子,尤其是夫妻之间,不应分谁尊谁卑,彼此应当相互扶持、相互敬重。
裴珏在朝中为官,给她挣了诰命,她也在打理内宅,谁也不输谁。
姜窈想,这也就是朝廷不允许女子为官,否则如五嫂傅氏那般的,高低也是个将军。而她,说不定也可以做个文臣来着。
她这般想着,便又低头笑了起来。
裴珏见她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猫,不免觉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