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娘子听得面色一变。
她对楚沁的印象还是刚过门那两天乖乖巧巧的样子,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不由深吸了口气:“那你的意思是?”
楚沁不再看她,目光再度落在那四人身上:“与其让我挑,不如让三郎自己做主挑个喜欢的,您看呢?”
她好像在打太极,这么一推,就把难题推回了胡大娘子身上。可胡大娘子若想挑她的错,又挑不出。
胡大娘子好生愣了愣,楚沁眼看着她的神情僵住,心底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
胡大娘子心里自然清楚,这事若是被推到裴砚面前她一定会碰钉子。而楚沁上辈子之所以没这么干,一是被教得太乖、太想当个贤妻,二也是当时尚未摸清裴家的旧怨。
当时她是真真正正的只有十六岁,过门又还不久,她懂什么呀?遇上这种事,她只能一门心思琢磨如何做最为周全,生怕有点不妥就惹得夫君和婆母一起看她不顺眼。
后来她才慢慢发现,这国公府的太平都是粉饰出来的,胡大娘子和裴砚这个庶子的母慈子孝假得不能再假。在她苦心维持婆媳关系的时候,裴砚早就不想继续维护母子关系了。
所以她瞎忙个什么劲!
楚沁腹诽着,有恃无恐地站起身,朝胡大娘子盈盈一福:“母亲若没什么事,儿媳就带她们回去了。三郎若中意哪个就留下,余下三个必定全须全尾地给母亲送回来。”
说完,她告退得干净利索。胡大娘子滞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张口想说什么,却见楚沁已迈出了屋门,面前独留四个婢子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
她只得摆手:“还不跟着去!”说着睃了眼旁边的于氏,也没了好脸色,摆摆手示意她告退。于氏退出端方阁的院子就追上楚沁,拉住她的手,又诧异又好笑:“你好大的胆子!”于氏压着音说。
楚沁无辜地望着她:“嫂嫂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想把事情办周全罢了,免得人带回去三郎不喜欢,倒平白拂了母亲的好意。”
于氏扫了眼后头那四位,又睨她一眼:“那你就不怕三弟把四个都留下?我看这长得可都不错。”
楚沁认真道:“他若都喜欢,就都留下呗!”
她觉得他不会,却也委实不在意他留不留。
于氏只道她在故意拈腔拿调地逗趣,又笑了声,不再多言。
二人结伴走到不远处的岔路口就道了别,于氏回他们长房所住的景园,楚沁往西走出一段,便是睦园。
京中大户人家的宅院都分前宅后院,国公府这般显赫的府邸格局复杂些,但儿子们所住的院子大抵也都是这样。
依着规矩,前宅是男人们办事用的,女眷们无故不得走动。楚沁是正妻,在睦园之内倒可随处走动,但她也没心思闲逛,途经裴砚的书房见王宇正在院子里闲着,就在院门前停了脚。
王宇看见她,一溜烟地跑到房门前,楚沁指了指身后的四个:“适才我去向母亲问安,母亲赏的。”
“啊?”王宇一头雾水。
楚沁悠悠道:“母亲的意思是挑一个给三郎做妾,我想着既是给他做妾,与其我挑不如他亲自挑。人便先留在这儿吧,一会儿三郎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回去了。”
“……”王宇傻眼了。
楚沁无意多留,话说到了就继续往后宅走,摆摆手示意王宇不必送。
王宇僵了半天,抬眼呆滞地望向面前的四个姑娘,四个姑娘也望着他,谁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下午三点,定国公府的学塾下课了。
京中这样的学塾不少,大多是家底雄厚的人家办起来供自家孩子读书,亲朋好友若有需要也可以来。是以现下定国公府的学塾里总共有三十多个学生,放在京中私塾里,算是规模不小的一间了。
下课后,学生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定国公府的各回各院,别的府的各回各家。裴砚依旧坐在自己的书案前读着书,时而提笔记上些东西,兼或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想通再继续读。
这些日子他都是这样,一连数日苦读到入夜才会回去,晚膳多由小厮送到学塾中,随便吃两口就算了。
他这般努力原因无他,概因近来朝中立储的议论喧嚣尘上。如若不出意外,储位只怕这阵子就要定下来了。
裴砚尚未入朝为官,这样的事看似与他毫无关系。可他却想着,一旦册立储君,太子身边便要有自己的人马,他迫不及待地想为此一争,然后……
然后他就离脱离定国公府更近了一步。
过去数年裴砚活得十分矛盾,既期盼有一个“家”,又无时无刻不想从这定国公府脱离出去,自立门户。
这份矛盾在年幼时曾让他困扰,他懵懵懂懂的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他在某一日里突然茅塞顿开,恍然意识到原来在自己心里,定国公府从来不算是“家”。
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没什么人喜欢他,祖母倒对他不错,却也不得不顾及嫡母的心思,无故不大见他。
所以这个地方让他紧张又疲惫,他总忍不住地在想,若他能搬出去住、自己当一家之主,或许就都好了。
为着这个念想,裴砚总是学塾里读书最刻苦的那一个。现下察觉或许能拼到一个机会,他就更有力气了。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五点,王宇提着食盒走进了学塾大门。门内的书童看见他就要上前去接食盒,因为裴砚在学塾时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下人过来转悠,这是他们都清楚的事。
然而这回王宇却将手一缩,扫了眼仅剩的那间亮着灯的课堂,压音跟书童说:“今儿个我得进去一趟,有事。”
书童闻言也不拦他,让开路随他去了。王宇提着食盒步入课堂,将食盒放在旁边的一张空桌子上,不急着端出菜,自顾走到裴砚身边:“公子。”
“嗯?”裴砚翻书,随意应了声。
王宇沉了沉,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也不想搅扰裴砚读书,禀话禀得简明扼要。
不及他说完,裴砚猛地扭头看向他。
主仆两个对视一瞬,裴砚吸着气皱眉:“什么?!”
王宇低眼:“所以奴觉得,得请公子回去一趟。”
裴砚又缓了口气,脸色变得不大好看,继而便合上书往外走,满面都写着烦躁。
王宇见状匆忙叫来那书童,劳他帮忙收拾好裴砚的书本送回睦园,顺手将那一食盒没动过的饭菜赏了他,反正裴砚回了睦园也不会没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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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园正院,清秋在四点多问楚沁“娘子今晚想吃什么?”的时候,楚沁平平淡淡地答了句:“膳房备什么就吃什么吧。”
清秋对此有些意外。虽然过去几日楚沁养着病,也没日日都叫膳,但今天是她病愈的第一天,清秋以为她怎么都得吃顿好的,却不料她反倒“清心寡欲”起来。
清秋便好奇地问了问缘故,楚沁叹息道:“胡大娘子赏了人下来,我怕三郎一会儿会过来问我。”
口腹之欲这回事,她私下里不拘着自己也就算了,可不想让裴砚看见她在这里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是以这日的晚膳便是膳房按规矩备的,八道热菜四道凉菜一个汤两个点心,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就是口味都偏素淡,楚沁吃来吃去,最下饭的竟然是一道苏式暖锅。
那暖锅的汤头做得讲究,以鱼肉、菌菇、春笋兼以各样佐料一起煨了几个时辰,煨出了黄白色的汤汁。这样的汤汁鲜香浓郁,再在汤中煮上肉丸、虾丸、蛋饺,样样都被炖得鲜味十足。入口时弹软的口感在唇齿间一激,继而便是鲜味四溢。
这样的菜品对于喜欢川菜的人而言自然是清淡的,但清淡并不是寡淡,现下既没有川菜可吃,楚沁便也能好好享受这暖锅。
上一世面对这样的美食,楚沁再喜欢也只允许自己吃一小碗,生怕给旁人留下她贪嘴的印象。现下却觉得贪嘴怎么了?贪嘴丢人吗?吃完第一碗立刻就让清秋又给她盛了一碗。
清秋边帮她盛边笑道:“奴婢适才去提膳,还没进屋就闻到这鲜香味,便猜娘子会喜欢。”
“是好吃。”楚沁笑笑,从她手里将碗接过,就先舀了个蛋饺出来就米饭吃。
——唉,这汤虽然入味,但是搭饭还是太淡了点。
楚沁心里一声叹,看看桌上比这暖锅还清淡的数道热菜,嘴巴又怀念起了辣味。她只得慢条斯理地细品蛋饺的鲜味,不待吃完,忽闻院子里有婢子疾呼:“三郎!”
楚沁一怔,很快就见裴砚风风火火地杀了进来。
“楚沁!”他连名带姓地喊她,加上语气冲,听起来凶巴巴的。可她也不怎么怕,因为上辈子他们就一直这样相称。
他一直喊她“楚沁”,而她最初喊他“三郎”,后来他出去自立门户,她就和旁人一样唤他“三爷”。再后来……好像都三十多岁了,他某一日不知突然抽了什么风,在她面前几度欲言又止。她看得不解,追问他怎么了,他终于问她:“你能不能也喊我名字?”
楚沁答应了,后来就喊他“裴砚”。
裴砚步入卧房,见她在吃饭,就直接坐到了膳桌边,大马金刀地往她旁边的空椅子上一坐:“我们谈谈。”
楚沁不由多看了看他。她得承认他长得还挺好看的,便是后来上了岁数依旧称得上一句“俊朗”,这会儿才十七岁,正是俊美无俦的时候。
欣赏了两眼,楚沁收回目光。因心里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她递了个眼色屏退下人:“什么事?三郎请说。”她好整以暇地放下筷子。
裴砚咬着牙,默然静等下人们尽数退出去,然后铁青着脸深呼吸:“书房那四个,你什么意思?”
楚沁侧首看看他:“王宇没说?”
“王宇说了。”裴砚眉心深皱,“你我才成婚多久?你就这样给我纳妾?”
楚沁摇头:“王宇说错了吧。不是我要给你纳妾,是母亲……”
“她要塞人过来,你只管回绝了便是!”裴砚想起书房那四个心头就有一股无名火,在楚沁面前虽勉强压制着,语气也并不太好。
楚沁并不恼:“你若不喜欢,自己回母亲一声,将人尽数送回去就行了,我又不逼你。”
她说得心平气和。
其实她早已猜到了,胡大娘子塞人这事若交给裴砚拿主意,他是一个都不会留的。
“行,我自会跟她说。”裴砚口吻生硬,顿了顿,又沉沉道,“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大可不必将人往回带,直接回了她,就说我不要。”
原本只道事情可以到此为止的楚沁忽而眉心一跳,看了裴砚一眼,摇头:“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还需三郎去回。”
裴砚一滞,神情变得复杂:“这点事还用次次在我这里走一道?!”
“什么叫‘次次在你这里走一道’?”楚沁偏着头,眸色清亮地望着他,“这本就是你的事情,纳妾……纳妾又不是给我纳的。”
“可这是内宅的事啊!”裴砚理所当然,脸上端然写着:内宅的事不是该你管吗?
楚沁突然心虚。
裴砚的反应没错,内宅的确是该她管。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京中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
现在的问题是,她不想为这个吃那么多苦了!
楚沁略作斟酌,薄唇微微抿了一下:“三郎是觉得这事麻烦,还是惧怕母亲?”
“我才不怕她!”裴砚眉心一跳。
楚沁坦然点头:“对呀,可是我怕。”
裴砚一愣。
楚沁看看他眼中的恼色与惑色,站起身为他盛起了暖锅里的鲜汤,用忙碌遮掩心底的紧张:“纳妾这事若要回绝,于三郎而言不过是去和母亲回话有些麻烦,但三郎无论是说不喜欢还是不想要,母亲都不好说什么。”言至此处汤已盛好,她把汤放到他面前,自己安然坐回去,“可我是做儿媳的,我若去回绝母亲,母亲给我扣个‘善妒’‘不容人’的罪名,我能说什么呢?她若想寻机罚我,可比罚三郎容易多了,婆母调.教儿媳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至今都记得上辈子她受了多少委屈才让胡大娘子看她顺眼、不再找她的麻烦。可那本不是她该承担的,胡大娘子对她的万般怨怼,无非是因为不喜欢裴砚这个庶子。
楚沁沉吟了一下,又缓缓道:“三郎不知道吧,我嫁进来的第二天,去向母亲敬茶问安,在她面前端着茶跪了足有两刻,后来又在廊下站了一个时辰的规矩才被放回睦园。”
“竟有这事?!”裴砚愕住。
楚沁看着他的反应,生出一股自嘲。
她所言的这事实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她睁开眼时已是成婚的第三日,同样的苦并未再受一次。也就是说,那日的委屈她记了几十年。
可是这份委屈,她从未跟裴砚提过,一个字都没提过。从她过门到胡大娘子离世、再到她自己离世,他对此都不知情。
她到底在隐忍什么呢?她不知道。
大约有一部分是因那时摸不清他们的母子关系究竟如何,所以不敢妄动,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或许……她那会儿是想打动谁吧。
可现下看来她只打动了她自己。
楚沁心底一声哀叹,余光里忽而人影一晃,她猛地抬头,裴砚像道风似的疾步走向门口:“我找她去!”
他牙关紧咬,楚沁脑中一懵,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地去拦他:“裴砚!”
她习惯性地叫了他的名字,眼见他已要迈出门槛,她连忙伸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
裴砚回过身,眉心紧蹙,口吻却反倒比方才和善:“你安心用膳,我一会儿就回来。”
“……别去了!”楚沁强定心神,“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不必这会儿去翻旧账,我……我就是……”
她咬咬牙:“我就是想让你明白,有些话我是不好直接和母亲说的,没想让你去为我出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