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晚刚鼓起些勇气准备踏进镜玄司,却忽然见曹选急走出来。
“九公主——”曹选走到她身前, 将她挡在镜玄司外, “九公主, 那个, 帝师外出处理事务了, 现下不在镜玄司。”
江念晚一愣,望了下镜玄司如炽的灯火, 颇为不解地回过头看向曹选, 质疑道:“他不在?他不是说晚上会回来?”
“帝师在刑部忽然遇到了急事, 实在抽不开身,还望公主能谅解。”曹选温声道。
江念晚欲朝里走的步伐停下来。
曹选面上的神情,她很熟悉。
从前陆执想避着她的时候,总是让他出来这样说。
江念晚直视着曹选,声音慢慢凉了下来:“他不想见我?”
曹选避开她的视线,笑道:“公主想多了,怎么会?帝师是有事情要处理。”
江念晚凝着镜玄司内的灯火一瞬,直觉告诉她他就在里面,但他不愿意见她。
“为什么?”
曹选瞧见她的神色,一怔。
“他还是不想告诉我?”
“不是,公主误会了……”
“是吗?”江念晚抬头些许,“那你让开,我进去看看。”
曹选身子一僵,半晌只得固执地挡在她身前。
“帝师不在,属下不敢擅自放公主进去。”
将他的神色收进眼底,心里翻上些许委屈,江念晚攥紧衣裙,轻声:“他又躲着我。”
明明他说他晚上愿同她讲的。
“我又没有因为这些事而误解他,我只是想认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曹选硬着头皮沉默。
“算了。”江念晚有些失望,也不愿再为难他,转身离开。
曹选一直目送着江念晚走远,才转身折回镜玄司。
镜玄司内一如往日般沉静,四下却弥漫着忽略不得的血腥气。
内室榻上的人外袍卸下些许,背被烛火映亮,肩上一处触目惊心的箭伤分外显眼。
榻旁搁置的木盆已经浸满了血水,换洗的潮湿帕子搭在盆边,被血迹一点点蔓延。
曹选微低头:“帝师,九公主走了。但属下听着……应该又是误会了。”
“嗯。”陆执目光垂着,听不出情绪。
曹选叹了口气,走上前继续为他上药。
“您若怕九公主担心不愿让宫中人知晓,属下上宫外为您请大夫就是,何必死撑着。”
“一点小伤不必兴师动众,你来就好。”
曹选无奈:“属下幼年同祖父学的那点医药功夫,估计满天下就您信得过我。”
这一处虽不是要命伤,但若处理不好后续也极易化脓发高热。曹选处理得极小心,终于将伤口中残存的木箭尖衔了出去,他终于得松一口气,而后将那箭尖死死掷在铁盘中。
“这帮人真是不想要命了。”
“这份血诏和玉玺是他们的至高机密,他们孤注一掷也是自然。”陆执缓道。
“那帝师也该万分当心自己安危,再若有这样的事,交给属下们做就是,您何必亲自去?”曹选有些懊恼。
“你今日也瞧见这些东西放在何处了。”
曹选一时无言。
赤赫那些贼子,为护此血诏,确实是想尽了办法。甚至特于北寺下设下一机关楼,要得此书,须得过九道门。门门有机关密令,若是不知情的人前去,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了。
可他今日眼瞧着帝师一一过了那些机关门,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一样。虽不知帝师从何而知,但也不得不承认,此行确实得他亲自前去才能得手。
“帝师何不知会陛下……”
被陆执瞧了一眼,曹选才知自己这问话愚蠢。若陛下知晓此事,出动羽林大军能否拿到这血诏尚且不谈,恐怕朝野间也难免疑心于他。
“能得此书,今日就不算白费。”陆执淡声。
“是啊,此番定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曹选又有些担忧,忍不住道,“可是这些人被乍然抓住命脉,属下也怕他们殊死一搏会对帝师不利,帝师今日不就受了伤……况且朝野近来已经有不少流言蜚语了,更有言官敢上书弹劾您,不过都被截在邹御史那里,还未报上。”
“我一介文臣,不拿兵不拿权,若要弹劾也无妨。但赤赫族有谋逆之心的这些人,”陆执目光微沉,声音里冷意渗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属下明白。”
曹选正在替他包扎,陆执唇色微白,目光凝着从腰上卸下的荷包,忽然开了口。
“她会知道,也是因这些流言蜚语吗?”
“帝师是说九公主吗,恐怕是这样……不知为何,市井间如今都传您与徐家那小厮见过面,不过也都是些流言,陛下自不会相信。”
陆执眸色深了些许,没说什么。
“帝师这伤还是有些深,属下记得沈小将军那有一治伤奇药,要不要派人去问问?”
陆执略思索,淡道:“今日太晚,明日我去寻他吧,正也有事要同他交代。”
“是。”
*
“左右今日没有课,你就陪我一起去又能怎么样?”长云殿里,江念珠声音跋扈。
江念晚冷笑:“你这是什么态度?”
江念珠试探地软了几分:“那我一个未出降的公主,单独随他出去,总归是不太好嘛!”
江念晚依旧沉默。
“求你了,求你了还不行吗?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你出降帝师那日我给你拿南红玛瑙打个床榻怎么样?”江念珠补充了句,“必须得是樱桃红的,喜结连理嘛。”
听到这句江念晚忽而沉默了瞬,而后抬起眼道,“这样吧,我同你去,但你得让沈小将军给我介绍几个男人来。”
“……你说什么呢?”
“男人啊,至少也得参领以上吧,最好也是小将军。反正我婚约没了,我可以先寻觅寻觅吧。不过得是活泼开朗的,不能是动不动就躲着人不见的。”江念晚微笑。
为了哄骗她陪自己去操练场,江念珠胆战心惊地点了头。
历朝历代的公主似乎也有养面首的不假,多几个备选也不算什么,但江念珠答应下她,满脑子都是帝师那张冷脸,总觉得后颈一凉。
以至于到了操练场,直接把她这要求抛给了沈野。
“男人?”沈野一时间没懂,“这满场的不都是,这是段小将军,这是董参领,这是……”
“给公主请安。”操练场上的人头一回见着她们二位,想看却又不敢,个个绯色都漫上耳朵尖。
都是朝中的英勇人物,江念晚应了:“擅自打扰,只望没给各位找麻烦。”
“这说得是哪里的话,公主肯来我们这,赏的是天大的脸面!只是操练场上脏污,倒不如……”段小将军一指那侧,道,“那侧是弓箭场,从前就听闻公主曾赢过世子殿下的射柳,末将们实在心下敬佩,不知公主可愿前去试试弓?”
江念晚在宫中话说得大,可真来了这,却没有多少兴致。
刚要推辞,忽而听见沈野打招呼:“大帝师,你怎么来了?”
江念晚身子一僵,全然不知他怎会来这里。
一时间却也不太想回头望,半晌瞧见身前段小将军小心的目光,终于回过神些许,骤然点头应下来:“好。”
就这么随他去了。
陆执目光定在她背影上,而后看向沈野。
沈野忽然就觉得有点冷,匆匆解释:“来了就说要找男人,我……我也没明白,反正,公主发话,我也不敢不……”
见他沉默不语,沈野小心问:“你怎么过来这了?”
“来问你要些药。”
沈野一愣,察觉到一丝血腥气,而后目光移到他肩上,从他玄色的衣上瞧出一点洇开的暗。
“你受伤了,为什么?”沈野知他习过武,身边又惯常有高手护着,眼下见他受伤知并不是小事,神色立刻凝重下来。
“你快进去,我这就去给你拿药。”
“嗯。”陆执淡着神色随着他。
上了阶却不可避免地瞧见她在弓箭场上拉起弓,身旁还有男子正在教她怎样握弓更省力,小姑娘好像笑得很开心。
忽然就让人觉得刺眼。
陆执停了一停。
“怎么?”沈野回过身。
他不言转了向,走向弓箭场那侧。
江念晚正提着弓,忽然察觉身旁的段小将军的声音停了。
“为什么啊,在这我总是射不中靶心。”她兀自念叨着。
旁边递过来一只轻些的箭,江念晚一怔。
“用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指尖滞在箭杆上,慢吞吞地拉弓上弦,却有点不会瞄准了。
有人替她正了下弓的位置,他站在她身后,似乎微倾身些许,袍袖扫过她的手背。
她手一颤,下意识放了箭出去。
这一次,正中靶心。
“回去。”他拿下她手中的弓,目光垂下来,淡道。
语气不重,但却不容置喙。
江念晚微皱眉,她好歹也是一个公主,被人这么命令,未免太没面子。
“我不……”
两个字刚说出口,陆执就伸手拽住她的腕回身,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江念晚被他牵着,脸色骤红。
“你干什么?这儿还有人啊!”她低声斥道,想甩开他的手,奈何他握得太紧。
“你你……你也不怕被人瞧见!”江念晚恼了,用了力气挣脱。
陆执终于放开手。
“瞧见?”他回身望向她,扫过她身后屏气噤声的那些人,语气很淡,“也好。”
江念晚质疑抬眼,几乎不相信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秉持的那些礼节呢?都给吃了?
“你是不是疯了……”
“瞧见就瞧见吧,这样才明白。”
“明白什么?”江念晚皱眉。
陆执今日唇色很淡,语气中却带了些侵略意味,他微暗的视线落下来,忽然就让她有点怔愣。
“南郑九公主,只能站在陆执身侧。”
第41章 心疼
操练场这一瞬的喧嚣似乎都归于寂静, 只有他这句话落入耳里。
江念晚睁大眼睛瞧他,在原地呆了半晌。
他声音里的占有意味无法忽略,像是明确又纯粹的宣告, 不容任何人质疑。
可明明是他要避着她, 又在这里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秋日里寡淡的风扑到脸上,心口里的那点恼怒不可控制地被越来越快的心跳覆盖, 江念晚有点局促起来,低声:“我又没有同意……”
他无言望着她, 目光里却藏着些不由分说的凛冽。江念晚默了瞬,抿唇随在他身后,朝操练场前的屋室走去。
一路上他没有开口, 二人之间的距离被沉默拉扯开。
江念晚微抬头,只能瞧见他的侧脸。他唇上淡白,气色似乎也不太好。
这一眼把她心底赌气的坚硬化下去好些。
“你生病了么?”低头走了一会儿, 江念晚终于开口, 手指下意识地握上裙边。
“没有, ”陆执摇了摇头, 而后放缓了声音道,“今日天气不好, 公主还是早些随十公主回去罢。”
“那你呢?”江念晚抬头。
“还有事情要同他说。”已经走到沈野跟前, 他步伐停了停。
他这一路, 似乎都没有和她提起昨日事的意思。
江念晚低垂着头默了片刻, 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沈野见她连招呼都不打, 愣了下,看向陆执:“你们又闹什么?”
“没。”
他声音简短, 沈野听出不寻常, 骤然伸手扶住他。
一碰到他的手臂, 他却皱了下眉:“怎么这么凉?”
他没回答,沈野侧着脸,瞧见他鼻尖渗出的薄汗。
“都这样了你还不找太医,找死是不是?”
沈野骂了句之后将人拽进内室,嘱人拿了东西过来。
内室之中陈设简单,花梨木榻上素色的巾单染上血迹。
他将手中瓷瓶朝桌案一扔,语气不太好:“你连那箭上有毒都不知道?得亏我这还有解毒的药,要不你死在我这,我是不是还得负责?”
陆执没应他,独自拿过一张手帕拭净血迹。
“你说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好歹得跟人家九公主坦诚相待吧?”又给他扔去几条干净帕子,沈野声音里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要是哪天死了,你是不是也不打算告诉她?”
“怎么坦诚相待?”陆执将帕子掷回水盆。
盆中的水一点点荡开,缓慢地晕开又暗又沉的红,像是要把所有藏在黑暗里不可见人都揭露出来,无法阻挡地将满盆干净都渡染上脏。
“我去了北寺楼,拿了赤赫族的血诏文书。文书乃罕王所写,上面是对南郑详尽的布筹谋划。两年前她为证她外祖清白,不知从何人那里知晓了此文书的存在,曾求于我。”
那时他不肯见她,她便派人为镜玄司送去信件。他以大局已定为由拒了,她知晓后,在冬日大雪天里于后亭等了两日,自此闭宫不出。
其实那时候的她,满宫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能信任。
沈野拿药的手滞了瞬,抬起眼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