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谬赞愧不敢当,只是臣女十分敬仰帝师的画艺,曾私下里研习过。”江岑宁跪在殿中,谦逊道。
皇帝点头:“左右帝师也是你们的老师,你愿意同他学是好事。”
江岑宁唇边扬起些淡笑,恭声应了。
江念晚有些怔愣地看向那副画,目光继而落在她唇边的笑上,忽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画被毁的那日,秀兰可在尚工局瞧见过郡主身边的人吗?”江念晚微侧头,低声问。
“郡主那日似乎也来裱框,是在咱们之后的,不过因为不相熟也没怎么说话,只同十公主身旁的方清寒暄了几句。”
江念晚微垂了眸不语,心中却也想着不至于。
她原本画技就远不如她,她何必费心行这样不体面的事,许也真是巧合。
“臣女今日献这幅画也不只因着仿效帝师的缘故,父亲为着万寿也在苏和园侧特建了一处松鹤林作贺呢,是从江南一带特请回来的工匠搭建的,虽不如宫中尚工局那样讲究,也只求个江南园林模样的复原,图个新鲜了。”
“还有这事,”皇帝笑了笑,“你父王倒是心思别致。”
江岑宁温声回:“这都是应该的,父亲很是感念陛下,不仅为着朝中惯常的厚待,也为了陛下记挂哥哥婚事费的心思呢。”
“嗯,难为慎王费心筹备,但朕平日里琐事太多,恐抽不出身,”皇帝点了点头,似被她这话提醒,转头看向江念晚道,“九公主,你且与你五哥哥一同去瞧瞧,也不算辜负你皇叔一片心思。既是慎王府献的园林,便由世子带领吧。”
乍然被点了名字,还不等江念晚说什么,那侧江效和江定肃都已应下。大殿上人人都在瞧着,没有她拒绝的余地,江念晚唇瓣微抿,半晌后出席随着跪了。
“儿臣遵旨。”
这一遭出行,江定肃自然晓得父皇是什么意思,到了那松鹤林就开始多番给她二人留出空间,只一人同侍卫走着。
这片园林建得确实比京中不少处都别致好些,也不像皇家园林那样庄肃,四处绿意葳蕤,林外是一小湖,湖上置着几只游船。
“公主可愿随臣游湖?”
“不必了吧。”江念晚低声拒绝着。
“公主难道还看不出吗?”江效沉默了片刻,对江念晚开口,“陛下已经有意赐下婚来,我知我并非公主心中属意之人,但公主已经因出降一事曾惹恼过陛下,难道还要惹恼第二次吗?”
江念晚闻言未作声,微皱了眉。
“我慎王府虽算不得泼天富贵,却也能护住公主一世安稳,公主何故如此抗拒?”
现下周遭无人,他神色与往日不同些,眉宇间带了些逼仄感。
江念晚有些不适,往后退了退:“还请世子不要这样。”
“我知晓公主心心念念之人是帝师,但帝师那样的人……”江效似乎低笑了声。
江念晚敏.感地抬眸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从前徐家嫡长女那样痴恋于他,几乎费劲心思接近于他,还不是被他厌弃至极,”江效凝着江念晚,声音放慢了些,似有叹息,“竟直接让人将她凌.辱致死。”
“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如何能与公主相配?”
第39章 了解
四下寂静, 江念晚怔了瞬,而后骤然皱眉反驳:“你胡说什么!他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徐绮明明是被他家那个小厮……”
“京中现下都这样传言。有人曾见过,帝师与那小厮曾有交谈。公主若是不信, 我也无话可说。”江效声音倒是很诚恳。
江念晚摇头, 目光笃定。
“是谣传。帝师那样的人,就算厌弃谁, 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她声音带了冷意, 看向江效,“也望世子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这是诋毁。”
江效瞧清她的神色, 微怔,而后低头笑了。
虽南郑无详尽规定,但外戚不拿实权乃自古惯例。他为着九公主亲自求了父王, 甘愿一生不图高官, 只拿安稳爵位求个平淡, 甚至被父王斥骂胸无大志只有儿女情长, 罚他在府中跪了半日。
他明明已经做了这样多,他以为能等到九公主看见他的付出, 可她眼里还是只有一个帝师。
“公主竟对帝师这样信任。我倒是想问问公主, 我出身王府, 若论做驸马, 又比他差在哪?”见江念晚要退开, 江效心底情绪翻涌,骤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那天雨夜, 我明明瞧见公主从镜玄司里哭着出来, 帝师这样伤公主的心,公主为何还对他有这般信任?这样孤注一掷的情深,值得吗?若他骨子里真是那般心狠手辣的人,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江效难得语气这样激动,江念晚愣了许久,而后欲甩开他的手,斥道:“你放开我!这些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江效反问,而后道,“现下所有人都知陛下有为公主安排婚事的心思,公主这样任性,最后打的是陛下和慎王府的脸面,公主难道不知道吗?公主心性天真,有些事自然看不清楚,我理解。可是帝师以一介外室之子的身份能走到今天,你真以为他如看上去那般纯善正直吗?你又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老帝师明明身体康健,却一朝家中遭了横祸,自此自请去澄山寺自修,将帝师一位让于他。且不说此祸是否与他有关,就说这样对他有大恩的人,他上位以来却几乎从未前去拜访过。他兄长陆悬安在吏部十年无一过错,却自他上位后就频频被抓住错处打压磋磨,最后硬是给下了大狱,被诏狱那些人折磨得几乎连骨头都不剩下。陆执作为陆家的人,也照样没为他求情半句,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他的参与吗?”
“你真以为帝师身上会是清白的吗?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公主真的知道吗?”
江念晚看着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这些事,她都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她认识的那个陆执,向来干净清正。
看向她的目光,每每都最温和。
江念晚缓缓摇头,音色拘着冷意:“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也听不懂,我也不想管旁人如何看他。我眼里的陆执,不是你口中说的这种人。我江念晚若是看中一个人,就完全信任他,我只用自己的眼睛去认识他。旁人说的,都不算。”
直视着江效的视线,她直截了当道:“世子以为,这样在背后说他人的恶言,难道就是君子所为?”
侍从为了给他们留出地方,无一人在近处随着。江效握在腕上的力度不算小,江念晚甩不开,她瞧出他眼底蕴着的些许怒意,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
“五哥哥——”
江念晚呼唤的话音未落,忽然从后窜出一个人影。
他二人皆吓了一跳,江效下意识松了手,却被一个小女孩扑到怀里。
江念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着,站在一旁也傻了眼。
侍卫们慌忙间赶过来,瞧见那姑娘抱紧了世子,纷纷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江定肃听见江念晚喊她,也走过来查看情况,却瞧见了这样一幕,登时冷了脸。
“敢问世子,这是何意?”
江效脸色因这变故也骤然红起来,忙将怀中那女孩推开,急急忙忙道:“放肆!”
那女孩却泫然欲泣,丝毫不怕似的,只红着眼眶道:“效之哥哥,翎儿可算找到你了。”
江效原本神色绷得很紧,听见这姑娘的自称,眉梢却稍抬了几分,有些怔愣。
江念晚瞧出端倪,问道:“世子认识?”
“这……”江效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直接道,“这许是我母亲恩人家的女儿。不过,白家小女十岁就走失了,眼下这个人……”
他忽而想起什么,骤然伸手拉起小姑娘的袖口。
一块如血莲模样的不规则红色胎记映入众人眼帘,江效愣了半晌,随后不可置信抬眼望去:“你真是意翎?”
“意翎?”小女孩面色似有些不解,随后抱上他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知道我是翎儿,别的都不知道……我也只认识你,效之哥哥。”
她身后的老妇气喘吁吁地追赶过来,瞧见这么多贵人在场,吓得双腿一软。
而后奔着江效的方向道:“请贵人千万恕罪,翎儿就是知道了世子殿下今日会来这儿,所以说什么也要来瞧瞧,我怎么都拦不住!翎儿自被我家收养后日日口中只念叨着您,老身也不知是何故,只求殿下看在翎儿年幼的份上,原谅她这一遭吧。”
她随后又瞧了眼江念晚的方向,更是战战不知所措,只道:“若是误了贵人们的好事,老身真是万死也难辞。”
说罢就要拖拽着白意翎离开。
却被江定肃叫了住。
江定肃近来被当成太子教养,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倒是多了好些,这样一唤,就让那二人齐齐软了腿跪下。
“还望世子给我九妹妹一个解释。”他神色虽淡,声音却很有分量。
江效心中同样矛盾。
听这老者的话中,意翎是被她们家收养了,而且还失去了记忆,只记得他一个人。但白家已经寻了这个小女六年,白家夫人又是自己母亲的救命恩人,他若就让她这样走了,岂不成了不恩不义之辈。
可眼下有陛下的赐婚在即……
“你若不说,我也自会查。”江定肃冷道。
江效一时无言沉默。
尚公主不是小事,今日的事又被江定肃所知,定然会追究到底。
他手指几乎泛白,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十几年前,臣的母亲同惠妃娘娘出游时,曾走失跌落悬崖,是让当时在山下摘野菜的白家夫人救了一命,而后臣母得知白家老爷乃是舒州知府。”
“舒州,也正是我外祖的故乡。凭借着这点缘分白家与慎王府便渐渐熟识起来,母亲为感念白家,当初又见白家夫人有了身子,便指腹定下了亲事,然而几年后白家老来所得的这个独女走失,这件事怕勾起白家伤心,也没再提过。”
江定肃皱了下眉,而后轻抬眼看向他:“这么说,这个白家姑娘与你不仅是青梅竹马,还有指腹为婚的约定?”
四周陷入一阵沉默。
江效静了片刻,低眉答道:“……是。”
江定肃点了头,没说什么,只对江念晚道:“小九,咱们回去。”
江效心口一震,下意识唤道:“殿下,那毕竟是过往。”
“你还想怎么?今日的事我不追究已是给你留有情面。我南郑的公主,怎会嫁与一有婚约之人?”江定肃微侧过脸看他,淡道,“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向父皇禀报,想来父皇也会谅解,不会怪罪慎王府。世子不必再送了,还是好好处理自己的家事吧。”
江效面色微白。
江定肃认定他这是家事,也就是定下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白意翎轻轻攥上他的手,温软眉眼中带着愧疚:“效之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啊?”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江效心底一软,朝她摇了摇头。
而后看向江定肃和江念晚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
长云殿中。
“公主自回来后就有些心神不宁,是怎么了?”香兰递过来一杯李子渴水,关切道,“陛下不是已搁置了赐婚,要为公主另寻佳婿吗?”
江念晚轻轻摇头,江效的话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不想对他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人。
有些事,还是要亲自问问才好。
潦草地将杯盏中的渴水饮尽,江念晚出了长云殿,朝镜玄司走去。
到了地方正巧瞧见曹选急匆匆地向里走,似乎再和他禀报什么事情。
陆执没耽搁,也随即动身从内室走出,却瞧见了垂着眉眼的小姑娘。
“公主。”他目光落在她的神色上。
“你忙啊。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江念晚极力使自己的神情不太突兀,状似平常地问,“那个,徐家的长女,是……是你杀的吗?”
曹选步伐一顿,陆执似乎神色也滞了瞬。
片刻后,他稍弯下身,目光如往常温和,缓道:“我现在有要事要处理,晚上回来再同公主解释,好么?”
他没有否认。
江念晚怔了瞬,喉间干涩地滚出一个音:“嗯。”
陆执轻垂眼凝着她,眸底带着些不明情绪。
他总是不希望她知道这些事的。
她认识的那个他,身上总是含霜履雪般的干净。
而不是狠厉偏执、枕戈饮血、不择手段的自己。
他也一直觉着,只有身上最干净的那一面,才能与她相配。
他正注视着她,却见小姑娘像是鼓起勇气,忽然抬起脸朝他笑了一笑。
声音里没有惧意,只有信任。
“那我等你。”
第40章 受伤
江念晚回到宫中, 将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个遍,一下午谁也没见,终于熬到天黑。
长云殿外夜色已深, 丝绒幕般的黑夜上, 坠着点点繁星。
估摸着他事务大约处理得差不多了,江念晚终于迈出大殿, 像以往一样踱步到镜玄司外。
镜玄司今日的灯火依旧明着,在外宫几十司中看起来格外显眼, 也格外孤寂。
这里似乎比往日更安静,江念晚走到院外,步伐微顿。
“公主?”香兰望过来。
江念晚攥了攥手, 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有些紧张。很久以前她就能感受到,陆执似乎总是在有意瞒着她什么。很多事情他都不想让她知道, 对于他身上的事, 她甚至不如一个外人知晓得多。
她很想亲自了解他, 只要他愿意说, 她就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