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江岑宁带着侍女往回走,一路心思沉沉。
“郡主其实也很不该和十公主起口角的,这阵子为了九公主,郡主总是不愿给十公主好话呢。郡主虽然千金之身,却也处在这皇城中,很多时候,还是要多……”
小侍女还没说完,瞧见身前的人冷冷回眸,一记眼刀落下。
忙收了声,不敢再提。
“我同十公主是十几年的情分,自幼就玩在一处的,她怎能为着个相熟不到半年的人同我翻脸,”天色已晚,江岑宁却驻住了脚步,目光移向尚工局,道,“九公主若是在姜画师那里学过画,应有习作留下来,我想去瞧瞧。”
小侍女缄默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郡主何必这样在意九公主?”
江岑宁眸色一垂,冷声道:“现下陛下明明有心让哥哥尚九公主,她却私下里四处勾连,我实在为哥哥不平。”
这儿离尚工局不远,局中已落了锁,借着画室中晾画支起的窗,江岑宁瞧见了放在画室最中央的画。
借着月色,瞧清了上面的内容。
“郡主,”小侍女颇为无奈,柔声劝道,“九公主这画技哪里能和您比呢,您还是好好放下心,万寿宴上定能让众人眼前一亮。”
她没有奉承之意,但九公主这画技实在平庸了些,只勉强算得上轮廓不错。所谓灵气,也只是更注重神的表达罢了,生动意却很不够。
江岑宁却没有说话,默默瞧了半晌才离开。
“郡主实在不放心的话,后日裱框奴婢再来看看就是。”
有幽淡的亮在江岑宁眼底浮现,她没多说什么,淡淡应了。
*
“画被沾染了墨迹?”
今日不用去决明堂,江念晚难得躲懒起晚些,却忽然被香兰的话惊醒。
一瞬间睡意全无。
“怎么会……”
“就是秀兰今日带画去裱框的时候,正值十公主身边的方清来尚工局取方墨,这就上前寒暄了几句,等回过身的时候,洗墨池上晾着的擦墨巾被风吹落了,恰好就把画毁了!”香兰急急道。
“毁成什么样子?”江念晚皱了下眉,而后起身去看画,待瞧见的那一刻,心乍然凉了半截。
画上的两只鹤恰被墨迹沾染,雪白的鹤羽变成一团乱糟糟的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补救了。
“现下再画定然是来不及了,公主要不也像十公主那样买些如意物件吧?”
江念晚皱眉摇头:“万寿献的东西哪能敷衍,这个时候能定到什么好东西?”
“是啊,那可怎么办……”香兰也急了。
陛下的万寿可不是小事,绝不能含糊,若有一丝差池,定会被人揪出错处不放的。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起眼去看江念晚,犹豫了下道:“奴婢……奴婢倒是想到一个人极擅丹青。”
那个人曾经做庶吉士的时候,凭那手好字和配绘的丹青,曾以整个翰林之名送上万寿献礼,广受夸赞。
虽然公主这画看上去……确实是补救不能了。
江念晚低眉迟疑了片刻,事情的急迫胜过了心底那点矫情的骄矜。
“去试试吧。”
曹选这个时辰瞧见江念晚还是有些惊奇的,忙请了进来让人给她奉茶。
陆执自御书房回来便瞧见在太师椅上坐着的小姑娘,仿佛怎么坐都不大安分,一会儿理理裙边,一会拨拨发簪。
像是有点尴尬。
他藏住笑意,缓步走上前:“怎么了?”
江念晚轻咳一声,神色不大自然。
早知道前几日就不同他说那样带气的话了,现如今有求于他,实在是不太好开口。
“那个什么,我今天画不小心沾上了一点墨迹,”江念晚瞧着内室中的人都出去了,声音低了又低,“这是我万寿节想给父皇的贺礼,不知道帝师有没有办法补救……”
“要是没办法或者没空,也没关系,我就是……就是来问问。”
陆执坐到案前,看向她:“有空,我看看。”
江念晚慢吞吞地把画拿过去,铺平。
画上的墨迹十分乍眼,在纸上越发被晕染开,几乎瞧不见原本的白鹤了。
江念晚看着这画心生一阵绝望,声音里带了些紧张:“你要是也没办法的话,我就只能、只能……”
她好像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陆执凝了半晌,“不一定能成功,我试试。”
江念晚眼见着他执上笔,将墨迹的边渐绘成长羽模样。
他手中笔勾画往来,渐描绘出轮廓。
江念晚不敢出声打扰,却也看出他是要覆画于上。
大约半个时辰,一只气宇轩昂的雄鹰跃然纸上,松树旁被零星沾上墨迹的位置也被描摹成株株灵芝。
“把松鹤图改成英芝图……”江念晚微出声惊呼,而后睁大眼睛瞧他,“你怎么想到的啊!”
“用了公主的笔法,故而画得快些,应该不会让人瞧出来了。”陆执放下笔,侧身看向她。
江念晚只瞧着画,一时间惊叹得不知说什么话。
光说他这份构思,就是她几辈子也学不来的。
况且想出来是一回事,能画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江念晚站在他身侧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咬唇赞叹:“你也太厉害了……”
“嗯。”
难得听他应下奉承,江念晚愣了下,回过头去看他。
“我这么厉害,公主也该给些奖励吧。”室内无旁人,他距她很近,膝几乎触到她的裙摆。
他说这话的时候,墨眸视线微抬,目光里分明温和,却让江念晚读出点别样意味。
自马球会那日起,她总觉得陆执变得不大一样。
也不是换了性情。
只是从前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总是收着敛着的,如今他却肯将他眼中所有的占有和私心都展露给她看。
现下也是,他目光直白得明显,忽然就让她想起帐中那个暧昧至极的触碰,一瞬就有些招架不住。
“你、你想要什么奖励?”小姑娘脸乍然一红,语气怯中带着一丝假硬气。
还有一丝威胁。
意思是你别太得寸进尺。
“前日抱着公主走了很久。”
江念晚脑中一瞬有热气炸开,硬着头皮问:“……然后呢?”
他不会想说她胖吧?
难不成想让她给他揉肩按摩?
“我没抱够。”陆执低眸笑了下,而后手臂依撑在桌案上,朝着她的方向。
语气像是带着蛊惑的诱哄。
“公主再给我抱抱,好不好。”
第38章 相邀
“你说什么……”江念晚脸色一下子红到耳际, 指尖立刻攀上裙边,手足无措起来。
陆执轻抬起眼,唇边笑意压着, 声音低沉地重复了遍。
“想抱抱公主。”
江念晚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瞧了眼桌上的画, 又看了看他微张的手臂,一时间身子僵住, 半分都动不得。
还真有点迟疑起来。
虽然是她今日来求的他,可是……
江念晚下意识抬头, 对上他的视线。
他目色又深又浓,裹藏半分笑,在这一刻看起来分外温柔。
像是被他目光挟持, 江念晚抿着唇,十分小心地朝前迈出了半步,靠近了他些许。
这面色视死如归一般, 陆执忍不住低笑。
“你笑什么!”本就紧张, 这下子被他这一笑惹得更恼。
江念晚一激动, 左脚不防被右脚绊住, 还不及移到他身侧,就骤然扑了过去。
陆执一瞬抬手接住她, 手臂护在她身侧。
江念晚身子失衡后, 再一抬头, 早已被拥在他怀里。
他身上好闻的松木香扑面而来, 覆住她身周的每一寸。
他轻弯身, 手臂缓缓拢在她背上,环住她纤小的身体, 轻笑。
“着什么急。”
“谁着急了, 我才没着急!”江念晚立刻反驳, 本想挣扎着站起身,奈何站不稳脚,越扑腾就压得他越紧。
陆执没让她挣开,微低了头在她肩上,呼吸埋了片刻。
他指节微拢,克制着想把人用力按在怀里的念头,以免吓到小姑娘。
江念晚脸上的热气几乎要溢出来。
他下颌分明的侧脸就距她不过咫尺,微热的吐息似乎也透过衣衫传到肩上的肌肤上,勾起一阵难言的心悸。
她没再挣扎,终于安静下来了一会儿,迟钝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口一下又一下跳动。
而后越来越促。
“你从前不是说……不妥当。”江念晚声音很低,尾音因紧张颤了下,无可避免地染上娇意。
“是不妥当。但我忍不住,”陆执在她耳侧低声,带了丝叹息,“忍不住想同公主亲近。”
“……”
江念晚本以为自己从前主动出击时,对他说的那些话已经够让人脸热了,可如今和他一比,才知自己心中理解的主动勾.引有多小儿科。
陆执好像什么也不用做,就站在她面前,凭着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心思起伏。
他每一次袒露的心意,都让她觉得滚.烫。
江念晚犹豫了片刻,小手指悄悄攥上他的衣襟,轻声道:“可父皇都已经想赐婚下来了……”
“那公主喜欢他吗?”陆执微侧眸问道。
他这话问得平常,江念晚却乍然支起些身子来,急急表明立场:“我当然不啊!”
这话一落在空荡的镜玄司里,却像是在给自己剖白,多少有些突兀起来。
她手指蜷了蜷,抿了下嘴唇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世子人自然是很好的,但我对他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如果能选择的话,我是不愿的。”
“那公主对我,有那方面的心思吗?”
寂静的内室中,男人的话清晰地传到耳里。
“你……”
他竟能将这话这样直白地抛出来,江念晚一噎。
这还要问吗!这个人什么毛病啊?
她心底羞恼,却也下意识想起那个想和他袒露心意的晚上。
她记得那个时候,他好像不想听。
不太愉快的记忆周折了瞬,她在心底努力做着建设,思索着要怎么开口。
陆执见她咬着唇瓣沉默,温声道:“如果现在还没通过公主的考验,我继续努力就是。”
江念晚小脸一红,没作声。
“既然公主不喜欢世子,赐婚的事,我来解决。”
距他太近时说话总有些不自在,江念晚垂眼呆呆应了:“哦,好。”
反应过来些,片刻又紧张抬眼:“你不会要直接和父皇坦白吧?”
他若是直接求父皇,那她这个公主的名声在朝野上岂不是毁了。
又是勾连世子,又是霍霍帝师,史书上要怎么写她啊?
陆执垂眼轻笑,片刻抬起目光凝着她,手指轻抬起刮过她的鼻尖。
像在笑她傻。
江念晚愣了片刻。
看见他笑,她忽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化开,又甜腻腻地从心头翻滚上来,让她只想沉溺在里面。
她飞快低头,心底悲壮。
戏本子里说,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变傻的。
*
八月廿八,万寿日。
宫中的万寿宴每年都办得极盛大,六局为了讨陛下的欢心,每每都想尽了办法下新奇功夫,不过今年陛下下令不准铺张,宫中虽敛了好些,也还是一派欢庆的装潢。
昭和殿前下设韶乐,两侧各有结彩铺陈,庄严贵肃。
早前已赐过群臣茶,眼下正是家宴,不过因是万寿,规矩格外多些,不比寻常佳节的随和热闹。殿中宝座早已设下,皇后在宴席东侧,嫔妃则顺位而排,按位次入座。后列一侧,皇子坐东北,公主偏西北,皆着礼服规整有序入场。
每年这样的时候规矩都极繁琐,江念晚随着众人一起迎了父皇进来之后,循例是一番贺寿祝祷,才开始献礼。
惠妃送了件描金的黑色福纹漆器,漆器下设有精妙机关,一旦按下,漆器上排成寿字的字形盒就会历经一番变幻,改为福字,倒是十分别出心裁。斓妃则献上镀金寿字铜锅,那锅自中间拢得一小峰烟囱,雕得精细“福寿”二字,又自中间分了九格,图得一个吉利。父皇愿食古董羹,这样的东西也是十分投其所好。而皇子公主大多都是献上字画古籍来表心意,偶有几个置办些精致玩意,若是过了又难免被骂作铺张讨巧。
江念晚献上画的时候,心中尚有几分忐忑,但父皇细细观摩后也只和蔼道:“你画技见长,听尚工局说你为了作画日日去练,倒是有心。”
“谢父皇夸赞,儿臣不敢当,只恐技拙有污父皇圣眼。”
“是还欠些细节,不过比起你以前可是好多了,”皇帝瞧了江念晚一眼,道,“你儿时作的画朕也瞧过,鬼画符似的。”
“……”
大殿中本氛围沉肃,皇帝骂了这样一句下来,倒是有了些笑声。
宴席上众人纷纷笑着摇头,江岑宁在公主席后抬眉望去,目光滞在画作中的那一团乌黑之上。
距离太过遥远瞧不清具体,不过方才听她口中的“英芝图”,想来是改成了雄鹰。
她目光中无甚神色,却不易察觉地握紧了杯盏。
江念晚才松下口气,回席上歇了片刻,才又瞧见旁人献画。
一副松鹤延年大受父皇夸赞:“长宁的画作是比宫中好些人都出色,瞧着颇有当年帝师替翰林献上的那副画的风范,朕记着他当年也画得一副松鹤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