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过来解她的大氅,江念珠瞧着江念晚,微皱眉道:“还没好?怎么这么严重,太医怎么说?”
咳了两声,江念晚起身找水:“不打紧,每年冬日里我都会咳上两日,吃吃药也就好了。”
江念珠递了水给她,道:“哎,你这些时日就好好歇着吧,宫中也动荡……我瞧岑宁总来长云殿寻你,她来做什么?”
自瞧出她对帝师的心意后,江念珠就和她刻意淡了一淡,如今眼见着她常往长云殿跑,倒是有些不安。
江念晚摇了摇头:“我还在病中,没有见她,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你方才说动荡,是什么意思?”
“就是刑部的事,萧润好像死在了狱中,父皇正问责呢,闹得好大动静。”
江念晚一怔:“萧润死了?”
“嗯,前些日子的事,验尸官说是突发心疾而死……好像是他日常被问询时,忽然暴动用头去撞铁桩,撞得头破血流的,刑部来了好些人才制住他不让他乱动,在压制中可能力气用大了些,再缓过来时候人就没气了,”江念珠微皱眉,继续道,“不过这事也怪不得刑部吧,我听说他把自己撞得面目全非的,若不压制,恐怕也是一死,逃不过去的。”
江念晚皱眉片刻,终是没说什么,只问:“还有什么事?”
江念珠愣了下,没想到她对此事反应这般淡然,将剩下的话压在口中,没说。
朝野近来,若再说大事,恐怕就是徐坤死谏帝师一事,痛斥他辱其女,又涉事许州贪银一案。
听说许州近日也确实死了人,徐坤咬准是帝师灭人口径下了杀手。
他一死谏,加之帝师身上之前的一些杂事,朝中竟也真有人应和。
只是帝师如今还未回来,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让这个小病秧子知道才是。
“再也没什么了,你就安心养着也别瞎操心,朝中的事自有父皇来管,若再有好玩的,我还来说与你听。”江念珠道。
“嗯。”江念晚点了下头,眼眸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你后日就过生辰了吧?还想要什么礼物和我说,看在你生病的份上定帮你置办妥当,再给你添添嫁妆。”江念珠瞧她笑道。
听到嫁妆两个字,江念晚愣了下,没答话。
“帝师是不是也快回来了呀?”江念珠随意问着,目光促狭地望着她。
又咳了几声,江念晚低下头去,淡道:“我还在病中,别把病气过给你,你早些回去罢。”
江念珠微愣,只想着是她不舒服,连忙应下了,撂下给她带的糕点就离去了。
江念晚饮了茶下去,喉间仍疼得发紧,肺里更像是有血一般,每咳一口都震得发疼。
忽然就觉得有些闷,江念晚坐在榻上,轻声道:“我想出去走走。”
瞧了眼外间已经落幕的天色,香兰为难道:“公主,外面天这样冷,若是加重了……”
江念晚摇了摇头,站起身披上大氅,是执意要出去了。
香兰无法,只得道:“公主,那奴婢帮您穿好,可千万别这样出去,定是要再着凉的。”
江念晚站住了脚,任香兰上下摆弄着,目光只落在窗外。
快要入夜,天色有些漆暗,天际带着些沉沉的红,像是有些阴。
木然挪回目光,和香兰一起走出大殿。
外间确实要冷上好些,冷风如刀似的扫在脸上,但她却无甚直觉。
一路走到小亭后就有些累,香兰给她带了小手炉,江念晚抱上暖和的东西,在亭中稍坐了坐。
察觉呼吸终于畅通好些,江念晚轻声:“回吧。”
只是刚起身,却正瞧见迎面走来一人。
在夜色辉照下,身形格外颀长。月光很淡地落在他肩上的银狐领上,映出浅淡盈辉,衬得人更容色清绝。
却是清减了些。
江念晚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公主。”
在这之前,江念晚想了很多次见他之后要说的话,可当他真的走到身前却全都忘了,徒留木然的神色留在脸上。
嘴唇动了动,却支吾不出一个字句。
“怎么瘦了这样多,”陆执皱眉,凝着她道,“脸色也不好,是病了?”
“没。”本是想否认,却一时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呛了冷风之后,更是弯身咳喘得停不下来。
陆执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递过手给她,想扶她一把。
江念晚骤然避开他的手,覆在暖炉上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她眼睫乖顺地垂下去,在她带着病色的脸上留下浅淡而微颤的阴影。
陆执的手在空中滞了瞬,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避让,温声问:“怎么了?”
江念晚视线凝在他腕上,忽然想到什么,拉过他的手看了一瞬。
有冷风扫过他的衣袖,他手臂上三寸,微红的一点痣清晰而深刻地映入眼中。
和萧润腕上的一模一样。
心底最后一分挣扎告罄,江念晚放下了他的手腕。
可以,可以理解。她有亲人,他也有,血海深仇对每个人的定义都不同,他为了他的家族报仇,应该的。
应该的。
可是——
江念晚抬起眼去看他。
陆执看见她脸上豆大的泪坠下来,神色苍白。
像有人在心口重重掐了一把,他眉心微凝,刚要开口,忽而瞧见她低眸轻笑,声音里却尽是哽咽。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啊陆执?”
“对余家做了这样的事,又眼看着我喜欢上你,你很开心吗。”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能折碎一样脆弱,有巨大的挣扎凝在她眼底,最后落成一片灰败。
陆执一瞬顿住,怔怔地看着她。
被冷风灌进的冷意迅速自指尖游走进心口,掀起如寒潮的汹涌。
他所有隐瞒的心思都被她这些带着痛楚的话寸寸剖开,那些对过往敷衍的侥幸终究还是变成了不可言说的代价。
无法挽回,也挽回不得的。
她果然还是会恨他。
他手指收起来,盯着小姑娘的发顶良久,最后也只在喉间干涩回应。
“……对不起。”
江念晚忽然摸不准这三个字的分量,沉默了很久。
她明明早就做出决定。
此刻却还是像有沉重的代价在她身上被剥离,一直为余家求得的清白此刻如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最后通通化为愧。
可能萧润说的很对,她是傻。
几日以来,她忘了去想怎么为余家平反,却下意识地为他开脱,力图消弭这些恶。
她两年来一直坚持的信念,在碰到陆执时,竟开始摇摇欲坠。
如果重查,她不知道他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私定谋逆,是死罪。
她终于抬头些许,缓慢的声音带着些无助的迷惘。
“我想清楚了……这件事,我不会提,也不会再查,就这样吧。”
陆执无声凝着她。
“但我们……”江念晚停了一停,而后很费力地继续说下来,“也就这样吧。我会亲自和父皇去说,咱俩的婚事……”
她没去看她,只垂眸盯着地面,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算了。”
可以不追究,但做不到原谅。
“陆执,你帮过我很多,我心里知道。所以,咱们一笔勾销吧。”江念晚努力平静地去说这些话。
连着病了这些时日,她也没觉得如现在这般,连断字都费力气。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她就当从没听过那些话,也从没认识过他陆执。
小姑娘面色白得像纸,转了身:“我回去了。”
陆执拉上她的手腕。
他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凉。
江念晚没动,忽然听他沙哑开口,不安慌乱的声音里带着些隐忍的祈求,是从未出现在他口中的情绪,一时听得她心头发涩。
“晚晚,别这样。”
低沉尾音微颤,他低头,拉着她不肯放。
“不要走,求你了……你可以打我骂我,别离开我。”
到底还是压不住情绪,他手上用力,把小姑娘拢到怀里,像要把人揉进骨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可以解释——”
江念晚定定地看着他摇头,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听。你最好放我走,别让我反悔。”
有巨大的恐慌沉在心口,有什么他拼尽全力想握住的,却像沉入深潭一样缓慢而不可控制地消失。
他不敢放手,薄唇动了动,喉间被压抑的情绪埋着,生涩得吐不出旁的字。
“别。”
别这样,真的别这样。
他不能没有她。
“你放开我,”江念晚强压着心口的酸涩,推开他,目光像是没有情绪地望过去,“我也求你,别再让我难受了。”
被她目光刺痛,陆执微怔,手松了瞬。
“我还病着,要回宫休息了。”平静的话说完,江念晚一点点挣出他的怀抱,往回走。
“晚晚。”他凝着她的背影,语气很轻地问了一句话,像是能被风吹散。
“你真的可以没有我吗?”
他声音落在寂静的夜里,被寒风清晰地送进耳里。
声音分明很轻,却像是投石入湖,无法控制地留下一圈又一圈动荡的波澜,引得她的情绪汹涌起伏。
江念晚沉默了很久,终于回应了他。
“可以。”
外祖待她那样好,她不能再错第二次。
她没回头,一直往前走。
那人在背后轻声问:“那我能不能再陪公主过一次生辰。”
“不用,”江念晚背对着他摇头,声音冷到底,“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陆执。”
就这样吧。
不要再见他,慢慢忘,慢慢对外祖赎罪,赎这份大逆不道的私心。
就当做什么都没知道过。
会好的,都会好的。
冷风携寒,月色如霜。
江念晚一路向上望着才没让自己太狼狈,盯着高悬的月亮,鼻子酸了又酸。
南郑九公主,终究还是没能站在陆执身侧啊。
她慢吞吞地想。
第50章 劝和
江念晚窝在锦被中发怔。
时间还不算太晚, 睡不下。
香兰进来灭灯烛,瞧见她还没睡,几步走到她身前, 轻声唤:“公主?”
好半晌江念晚才回过神, 侧过头看她,目光里有些木然。
香兰有些心疼, 哄着她把药喝了,指了指窗外。
“外面好像落雪了呢。今年初雪来得这样早, 是祥瑞之兆,想必公主的病也能早日好起来了。”
江念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瞧见簌落的雪打在窗上, 忽然就愣了一愣。
嗓子还哑着,她问:“他走了没有?”
香兰顿了顿,终于敢轻声开口来劝:“公主可是与帝师吵闹了么?奴婢倒觉得什么事也不至于这样呢。公主可要千万放宽心些, 还在病中, 要好好休养才是啊。”
方才她只当二人要说体己话, 远远退开了些, 却瞧见两个人似乎争执上了。
本想着也会和以往一样不出些时候就好了,现下却觉得像是闹大了些。
“让人瞧瞧, 他走没走。”江念晚声音有些干涩。
香兰沉默了片刻, 摇了摇头。
“外面来人说, 帝师一直在亭内站着, 没走。”
闷声坐了半晌, 江念晚霍然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他疯了不成, 都几个时辰了, 外面这么冷, 他就在我长云殿外一直站到死吗?”
抓了大氅往身上一披,她转身就想往外走,香兰急急上前帮她围好:“就这么出去怎么使得,奴婢帮您换衣服。”
被人一拦,却冷静下来些许。
她微怔着站在原地,解了身上的大氅。
“算了,我也该睡了,”江念晚回了榻上,垂头低声,“不管了。”
香兰微弯身,瞧着她眼眶发红,柔声劝着:“公主真舍得?”
江念晚抱着膝,轻声道:“他爱站着就站着,和我没有关系。”
香兰瞧了她片刻,点了头,熄了灯烛,温声道:“那奴婢在榻下陪着公主。”
殿内很轻,江念晚侧身躺着,似乎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静着躺了许久,心底忽然生出烦躁,江念晚翻身起来:“再熄一盏灯吧。”
“是。”
盯着榻顶瞧了好久,眼睛闭了又睁,就是安睡不下。
“拿盏安神茶给我。”
“是。”
只是一盏安神茶饮下,照旧折腾了半宿。
就连香兰都睡下了,她还是半分困意都没有。
外间天色被雪色映得微白,江念晚动作很轻地下了榻,站在距窗不远不近的位置瞧。
却还是被人发觉了,香兰在身后为她披上衣,轻声问:“公主怎么还不睡?”
“天是不是快亮了?”
“瞧着有寅时多了,再过几刻就要开朝了。”香兰应。
江念晚默了会儿,而后低声道:“屋子里太闷,我睡不下,想出去走走。”
香兰立刻会意,无声随在她身后。
皇城刚落了雪,晨间的风带着彻夜的冷意扫在脸上。在院内稍留了片刻,到底还是有意无意地朝亭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