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无人。
“这么冷,他自该知道走的,怎么可能在这留一夜,”江念晚垂眸轻笑了下,低声自言自语道,“是我想多了。”
她拢了下衣领,说不上心口是失望多还是庆幸多。
手心被寒意侵袭得越发酸麻,凉气慢腾腾地攀上四肢,她收紧了手些,折身往回。
*
沈府之中。
沈野皱眉跪道:“父亲,您平日以来最欣赏陆悬辞,您定知道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攀咬!”
“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可现下这情形,谁又敢去为他求情?”
“为何不能?他不就是被徐坤谏了些莫须有的事情,哪里就值得归押诏狱审问?”
“贪银一案牵涉甚广,徐坤又拿足了证据,他现下就是条疯狗,就盯着陆悬辞的命脉去咬!这案子刑部自不敢接,循律归给诏狱罢了!”
沈野面上现了些错愕:“陛下竟不管?”
从前朝野中也不是没有嫉贤妒能之人,只是流言蜚语一旦送到陛下那便都被压下了,朝野才知陛下对陆悬辞究竟有多看重。
可今天他竟一回朝就被诏狱收押……
“是他放肆了。他昨夜回朝未禀朝内,而是只身私自回宫,前朝寻人都寻疯了,山一样的折子堆到御书房去,今日却还是侍卫在宫中寻见的他,陛下为此生了大气,朝上直言了句‘按规矩办’,谁敢现在去触霉头?”沈老将军也是将眉头深深一皱,怒其不争道。
沈野愣了下,不可置信道:“他?未禀而私自回宫?”
“徐坤不断向朝中施压,他置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不顾,行踪谁人都没告诉,也不知他这一夜在宫中做了什么!”沈老将军有些怒其不争,“你老爹若现在给他求情,怕也是要被那些疯狗一起给咬了——”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沈老将军回头看向他:“陛下前些时日不是将九公主赐婚与帝师了吗?我素来听闻你与他二人皆要好,不如去问问情况,这个时候,若是公主私下里去求情,说不定能让陛下消消气。”
沈野恍然,连连点头应了下来:“是。”
他没敢耽搁,到宫里递了帖子,特约江念珠来见。
“你说什么?九公主从昨日就一直在寝宫待着,没出去过?”听了江念珠的话,却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照九公主那性子,若是得知了此事定然会不管不顾的,更何况陆执昨日夜里回宫,连朝中都未去回禀,定然是为了先去见她。
“听她宫里人的话,倒像是两人吵了一架,”江念珠压低些声音,道,“我听说帝师在外等了她一夜,临到早晨才被人带去诏狱。不过我倒觉得,她实在不像是随意耍闹的性情,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野怔了片刻,脑中不知为何就浮现起很久之前陆执酒后对他说的那些话。
“九公主最近和何人有接触,你知道吗?”
“她近日病着,”江念珠思索了会儿,道,“除了我,大概就是长宁郡主,岑宁总去寻她,我倒不知道她二人关系何时有这般好了。”
“长宁郡主?”沈野眯了下眼,手收了收。
她近日倒是常去刑部啊,刑部那地方,现下都是些不怀好意的人。萧润的死也十分离奇,也不知和她有没有关系。
心里有了些摸索,沈野道:“可能寻个机会约九公主出来?”
“她明日过生辰,我约她的话,应该也能成行,不过她还病着……”
“那也要请。大帝师在朝中的地位说到底还是得益于陛下的信重,如今真收归到诏狱,那些人瞧着上面没示下态度,还不知会给他怎样的罪受。诏狱司的司使长一年前换了人,那人和徐坤乃是同科出身,私交甚厚,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可这毕竟是前朝的事,她又能有什么用?”
“那就要看,”声音微顿,沈野缓声道,“九公主肯不肯了。”
*
香云楼中。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被外间的冷风吹得发白的唇色还没缓和过来,江念晚咳了两声,勉强将茶水送进喉中咽了。
“我这不是惦记着你爱吃它家的菜式吗,这才拉你出来的,谁知今日这么冷呀……”江念珠有些心虚,于心底骂了沈野一万遍。
刚下过雪的京城实在是冷得刺骨,披着大氅也要被那风吹得手脚冰冷,两个公主各自抱上手炉,好容易身上才回暖一点。
刚上了些小点,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江念晚抬眸望去,瞧见是沈野推门进来,愣了一愣。
不由看向江念珠。
江念珠抱着茶盏有些局促道:“他、他也想帮你一起提前庆贺生辰……”
“……”瞧见沈野这神色,江念晚大抵明白些他是为谁来的了,垂下眼不语。
“九公主。”沈野见了礼。
“沈小将军,坐吧。”
“就不坐了,臣是有话要说。特邀公主出来,实在是无礼之举,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话被匆匆打断,江念晚道:“若是有关他的,就不要再说了。”
沈野瞧见她的神色,有些错愕问:“公主连过往情分都不顾了吗?”
“公主,”他眉头微皱,揖拜后又道,“现下也只有公主能去说一两句话了,他处境危险……”
江念晚抬眸:“处境危险?什么意思?”
“公主不知他被诏狱收押了吗?”沈野有些不解,“就是今晨的事情。”
“我……”江念晚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尖掐住掌心。
昨夜一夜未眠,今日昏沉没出宫,竟不知有了这样的事。
唇瓣咬了片刻,她视线垂着不动,像在克制着情绪。
半晌,思绪才又被被理智重拉回来,手终于缓缓松开。
“他的事,我又有什么能管的……沈小将军有所不知,我与已同帝师说过要解除我二人的婚约,从今往后,他的事都和我无关了。”
“解除婚约?”就连江念珠都震惊了,眼睛都不眨地望着她。
瞧见她面上这份薄冷,沈野揣度出些许,凝了她片刻,问:“公主可是为了两年前的事情,在与他置气?”
江念晚微怔,而后笑笑:“原来沈小将军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念珠,你也知晓吗?”
“我?我不知道啊,什么事?”江念珠云里雾里。
沈野凝了江念晚半晌,忽而嗤笑一声,抱手坐下了。
“他从前不敢告诉公主,我只当是他想得太多。如今才觉得他是对的,真到了这一刻,公主果真能抛开所有情义,洒脱得很。”
“你说什么呢!”江念珠急得去打他。
他话中带刺,江念晚脸色微白,披了大氅想离开。
“是小将军和帝师误会了,我就是这样忘情忘义的一个人,”走了几步又乍然停下,回过身去看他,语气到底还是藏不住哽咽,“那陆执做下这些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吗?”
他既想要复仇,为何还要与她牵扯上?他是想让她忘掉他做过的所有恶?
那可是她的血亲。
她外祖明明那样正直良善,从未做过任何坏事。
沈野听了这话冷笑了声,舌尖划过腮,沉默了片刻。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他是为了谁啊!”
“他要不是为了你,他他娘的至于吗?你当谁都愿豁出这赔上命的风险去做这些事啊!”
江念晚身子一僵,步伐顿住。
回过身极复杂地看他一眼。
“为了我?你什么意思?”
第51章 救他
沈野皱眉一瞬, 而后轻笑冷声:“九公主在我这儿何必还做出不知情的样子,你既知道余家的事,难道不知为何?”
江念晚愣愣地看着他, 对他面上这份理直气壮的谴责不甚理解。
还能为何?
不是因为他要为母族复仇, 怎会是为了她?
瞧着江念晚微怔的神色,沈野有些诧然, 而后心底浮现些许猜测。
他肃了些神色问:“公主外祖意欲利用和亲来平息赤赫一事,公主不知情?”
“和亲?”愕然间, 江念晚轻声重复了下这两个字,眉间神色一点点凝滞,她问, “什么和亲?”
沈野顿了半晌,而后终于清楚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原因,神色缓了些许, 措辞时却开始有些犹豫。
按九公主这样的个性, 知道了事实真相, 也确实是一种残忍。
他沉默了片刻, 而后缓声道:“两年前赤赫族一战,满朝皆传是余骁反了, 但他没有。”
两年以来一直坚定的信念在旁人口中重又得到印证, 江念晚嘴唇微颤:“是, 我外祖怎会——”
“他为了救余小将军, 与赤赫族置换的条件是让公主嫁与年逾花甲的罕王。那时赤赫已侵占严州, 他放兵不管只身回朝,只是为了用九公主你的命来换余小将军的命。他是没有反, 临阵脱逃, 却也与叛无异。”
沈野的声音很平静, 尽力用稳定的情绪将这件事传达给眼前的人。
江念晚一瞬抬眸,怔怔地看着他。
窗外漫天飞雪,被雪色折射的细碎的光落在眼底,织不成一片完整的色。
她迟钝地回想着沈野这句话中每一个字眼的意味,却只有挫败又失常的麻木感受一点点蔓延开来。
不是太好理解的,不是吗?
沈野在说什么?
她一直敬爱敬重的外祖,想用她的命,去换舅舅的命?
连江念珠都诧异转过眼看向沈野:“你说什么呢?这……余老将军、余老将军可是九公主的外祖啊!”
沈野嗤笑一声,声音冷了些:“他也配被九公主唤一声外祖吗?罕王是如何磋磨几任妻子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公主若真去了赤赫会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说了。”
江念珠面色微白。
赤赫虽是外族,但罕王连克几任妻子暴毙,南郑也有所耳闻。
对外虽都传言是几任王妃身体病弱,但实际上市井早有隐秘消息道出,罕王最是好色,寻常侍候难以满足其特殊癖好,常常有各种折磨手段让妻妾苦不堪言,没几个能活过一年的。
她厉了声音,咬着牙道:“他也配做人!亏他想得出来!”
室内一时沉默,江念珠和沈野皆敛了声音,望着江念晚。
江念晚在椅子中缩着,本就瘦削的身子显得格外单薄,轻而弱的声音像筝线,似乎能被风吹断。
“沈小将军所言,可是真的吗?”
“我知道这件事对公主来说很难接受,”沈野叹息着看她一眼,缓着声音道,“但这样的事情,我不会骗公主,也没必要骗公主。”
“父皇呢,父皇……也同意?”声音涩得发紧,她轻声问。
沈野摇摇头,墨黑的眸子凝着她道:“赤赫兵力不弱,若能和平解决两线问题,于大局而言,对南郑并不算亏。帝师不敢赌陛下的心意,所以未曾上报此事,只以余骁叛逃来回禀。”
“所以,他……”忽然觉得从喉间吐出字句很艰难,江念晚轻声问,“他是为了我?”
似是叹了口气,沈野低低地笑了一声。
“要不然呢,公主以为呢?帝师那样性情的人,本可以在朝中明哲保身一世,留得最干净的声名。却为了公主你次次被人抓住把柄,和那些破事挂上牵扯,被前朝那些疯狗乱咬,现在人都在诏狱里,还不知道受了什么磋磨。公主恨他?可——”
“他没有办法啊。”
“如果是公主在两年做选择的话,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江念晚一直怔怔地听,这段时间被闷沉在心底的感受后知后觉地涌现蔓延,坍塌的信念和巨大的痛楚几乎要将人吞没。
“我知晓公主定是听信了旁人的一些说辞,今日才会这般决绝。但时至今日,九公主难道还不明白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吗?”
室内很安静,沈野的声音很缓慢。
“这世上旁人做事时或许会有权衡,但只有他会不顾一切后果地选择你。九公主若是不信我说的话,不如亲自去问问吧。”
*
御书房外,江念晚跪在雪地里,没顾高蕴的阻拦。
九公主是个什么性情的孩子,高蕴两年前就领教过,自也知是为何事来的,见劝阻不得,抱着手站在一侧有些为难。
天实在是冷得可以,九公主前两年跪在雪地里落下的寒病,到现在每年还会发作,眼瞧着已经跪几个时辰了,现下人脸都已经白了,今日若再有个什么……
实在是让人头疼。
“九公主,您就别让奴才难做了,陛下今日朝务繁忙,真的没有空见您啊!”
江念晚不语,只垂眸跪着,似是察觉不到冷意一般。
正当高蕴一筹莫展之时,御书房的门忽然传来声响,高蕴得救一般望过去,忙服侍过去:“陛下。”
皇帝冷着脸走到江念晚身侧,斥道:“多大了还这样任性!今日你过生辰,朕给你留脸面,赶紧滚回你宫里去,别让朕喊人!”
“父皇。”江念晚并未被他的厉色吓退,而是直接膝行着抱上他的腿,攥着龙袍一角不肯放手。
她心中早备好说辞,眼下虽跪着声音却清晰。
“他私自回宫不禀是为了给儿臣过生辰,是儿臣同他闹来的,父皇若要怪罪,不如怪儿臣。”
“你!”皇帝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甩了下衣袍道,“你先放开!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