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岑宁对上萧润移过来的视线,从善如流淡笑:“你们说着,我且去守着。”
江念晚抬眸看向他,冷声道:“萧润,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九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萧润一哂,“也不想想,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要将这话告诉你?”
眼前的人被死死束缚在铁桩上,神色近乎疯魔。
江念晚不想应他的讥讽,转身欲离开:“若不想说,就算了。”
身后的人却慢悠悠开口。
“我就是不甘心。你们满南郑的人,包括你九公主在内,都视我为妖魔鬼怪,却对和我身上流着一种血的人青眼相待,”顿了下,萧润笑,“凭什么?”
江念晚身子微顿,转瞬明白他话中所指,神色骤然冷下来。
“你不配提他。”
就算陆执生母是赤赫族人又如何?几十年前她便已经随家中逃往南郑了,早就和赤赫脱离了关系——
萧润嗤笑一声,道:“知道赤赫的岐川长公主吗?在贞明十二年,被你外祖设计,死在了宁阳。”
岐川长公主?
那个会披战甲上疆场的女将军,被赤赫唤为女战神的镇国长公主吗?因着这场胜仗,外祖荣升前锋参领,儿时听母妃提过,她倒是有些印象。
“岐川长公主虽未立府,却曾私下与一帐下侍卫诞有一女,此事因着脸面并未让先王知晓,却被平成长公主得知。若是此私生女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定会让镇国公主名号顺继于其女,而先王只有六女而无子,按赤赫族惯例,镇国公主之子,也可承袭王位。”
江念晚微怔。
她印象之中的赤赫罕王为平成长公主之子,是因着先王无子的缘故,这些事并非隐秘。
“平成长公主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王位,定不会容镇国公主名号落入他人手中,故对岐川长公主之女赶尽杀绝,所以她才随着她那侍卫父亲趁乱逃出赤赫,奔往南郑。”
有近乎荒谬的猜测在脑海里浮现,江念晚面色一点点变白。
萧润瞧了她一眼,轻笑:“剩下的事公主大约也知道,那侍卫一家拼尽全力护得一个幼女周全,这幼女长大后又恰被陆太傅瞧中,同他诞下一子。”
像是很满意江念晚现在的神色,萧润牵唇:“九公主,你以为,你有多了解陆执?”
“你胡扯,他母亲只是赤赫族的一个绣女,与这些事全然无关!”
“臣哪敢哄骗九公主,臣对九公主你,一直可都是最真心的,”萧润深如黑谭的视线凝着她,笑言,“他陆执恨我等赤赫族人,是因为赤赫派出的人曾伤过他母亲,烈毒入体虽能解上些许,也无论如何活不过三十岁。平成长公主一脉逼他母亲如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而他恨余家,是因为你外祖穷尽设计,在岐川长公主生产之际领兵偷袭,变相夺了他的王位。余骁狡诈阴险如斯,更是食肉寝皮之恨。”
“还不明白吗?”
见江念晚怔愣,萧润抬了抬下颌,沙哑缓慢的声音近乎诅咒,似乎带了些近乎悲悯的嘲讽。
“两年前,是他在诏狱待了一天一夜——”
“亲手杀了你外祖啊,九公主。”
牢室中的所有声音似乎都消失了,近乎颤抖的冷意灌进全身的血液里。
迷茫中,江念晚只能看见萧润薄唇一张一合。
“你外祖本是偷了我赤赫的城防图回南郑,想用这个来换你舅舅的命,却被他硬是安上谋逆的罪名,报给了陛下。外人也不想想,余骁若是要叛,在赤赫自然有的是机会,何必舍近求远?”
“他太急着拔除赤赫族这些人,何尝没有露出过马脚。若不是余骁亲口所言,他怎会得知我赤赫隐秘血诏的位置?余骁既能交代这些,又哪里会叛你们南郑?他若无心害你外祖,既知余骁交代了这些重要线索,何不上报于朝,而是定下他的谋逆之罪报与陛下?”
萧润的话清晰地砸在牢室之中,每一句都足以见血。
江念晚面白如纸。
“我也是真可怜你啊九公主,竟然爱上了自己的血恨仇人,他杀了你外祖,也害死了你母妃和舅舅——这样的人,竟也能得公主的一力袒护吗,值得吗?”
“你胡说,不可能。”江念晚努力想让自己声音镇定下来,却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一瞬间,不可避免的。
陆执的所有退却,所有避而不谈,所有试探又小心的愧疚,所有突兀又克制的疏离。
好像通通有了一个她不敢去想的答案。
她重生那日见他,他说什么来着?
对,他说:陆执不值得。
身体里的血冷透了,由四肢百骸散出的寒意让她连站稳都快做不到。
有近乎让人发窒的痛楚涌上胸口,几乎将她的心脏都寸寸碾碎。
口中又喃喃重复一遍:“你胡说……”
“这不是胡说,”萧润咧嘴一笑,痛快道:“若是没有证据,我又哪敢开口?”
“你有什么证据?”
“诏狱那帮人就算知道是他杀了你外祖,定然也会替他守口如瓶。还有他身边的人,也绝不会外传。他自以为洗清了这世上所有的痕迹,却洗不掉自己身上流着的血,”萧润顿了下,费力地自铁箍中微扬起衣袖,还算光洁的手腕露了出来,他慢声,“赤赫一族,之所以名赤赫,是以赤红色为尊。公主之子也可当政的原因,是因为所有流着赤赫皇族血的人,腕上三寸间都有一颗与生俱来的赤色红痣,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此生都洗不去的印记。”
他腕上的红痣像血钉一般,细小,却在此刻如此乍眼。
萧润目光悲悯,似笑了,又似叹了口气。
“九公主若不信我,不如自己去看啊。”
第49章 算了
“就算他是, 也不能……”江念晚脸色微白,指尖几乎嵌到掌心里。
还是忍不住否认。
像是早有预料,萧润继续缓声道:“诏狱的每一案都有文书主笔记录审讯过程, 犯人处刑之后亦有验官来核验, 陆执当年亲自审的这一案,验官所录的伤痕与文书上极不相符, 你外祖身上的伤早已超过诏狱主律最高限度,他到底是在屈打成招还是公报私仇, 谁也不得而知。”
“我在验尸官那得来了这份验伤书的存本,不日会送到公主手中。虽然公主不会想知道自己外祖在他手下历经了怎样的磋磨,但留得这样一份证据在, 总是能为余家平反开个源头,此文书的原本就在诏狱司存着,若陛下能下旨, 就可查阅。”
萧润说的这些话, 如烈火淬过的刀乍然划开皮肉, 直击心口。像是乍然解了她两年以来的所有疑惑, 却也要将她击穿。
头一次的,她几乎要质疑自己两年来一直以来的信念。
她固执的坚定几乎要被摧毁, 错综复杂的情绪混着深埋入骨髓的痛楚, 江念晚指尖发冷, 全然考虑不清楚自己这一刻到底要想什么。
良久之后, 她终于开口。
声音却抖得厉害, 带着理智回神前的最后一分挣扎:“你说我外祖没有谋逆,可有证据。”
萧润眸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 凝了她片刻后, 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不想公主竟糊涂至此?为了信陆执, 连是非曲直都不顾了?”
她不答话,唇瓣抿得发白。
“若余骁真有反心串通赤赫,赤赫这些被安插在南郑的暗桩怎会不和他呼应往来?九公主,我们这些关在刑部大牢的赤赫族人,就是证明此事最好的证据,”萧润扬起脸一笑,“可惜,我们都要被处死了。”
“九公主,若由你呈上与申案文书不符的验伤书,按照规定此案必定要重新审过,届时我们这些人自然愿拿出铁证,钉死陆执身上的罪,帮公主复仇。”
见江念晚抬起眼死死盯着他,萧润放松笑道:“没错,我确实为自己考虑更多,能多活一日算一日嘛,若能拉上一个我也甘心些。但公主可也考虑清楚了,反正我们都是要死的,但若公主不尽早决断,你外祖的清白就将随我们——”
他干裂的唇扯了下,将字咬得极重。
“一起下地狱了。”
“还是说,九公主宁愿让自己的外祖和母妃背负一世的恶名,也要继续爱一个手上沾血的仇人?”萧润垂眸盯着牢室中阴湿脏污的草席地面,语气嘲讽至极,“真是感人啊。”
铁门忽然被拉动,江岑宁在外侧低声:“可说完了?来人了。”
见江念晚站在原地不动,江岑宁皱眉上手拉她。
“你若没听够也不要害我,快走。”
“别傻了九公主,回头吧。”
萧润动了下手腕,被枷锁磨出些许鲜血来,他眉头轻皱了下,任着那血一滴滴坠下去。
牢室中的烛火微弱,一晃一晃的,映得他腕间那颗显眼的红痣比血还显眼。
他看着江念晚,忽然神色极温柔地笑起来,像是最忠诚的劝告。
“我的耐心也有限,只能给公主五日时间。”
江念晚似乎听见了,没有答话,只垂着头,神色埋在阴影之中。江岑宁一边推着她出去,一边回眸瞧了眼萧润。
萧润凝着她,薄唇动了下。
江岑宁犹豫了下,随后动作很快地从袖口拿出一小粒药来,顺着牢室铁栏的空隙掷进去。
深色的小药丸滚落在脏污的草席上,最后轻埋在一个缝隙之中,很难察觉。
“你别叫旁人发现了。”她声音极低。
“此药见效极快,也没有毒发之症。验尸官只会称我突发心疾而死,绝不会给郡主找麻烦。”他低声言道,只垂眼看着那药丸,被烛火微映亮那一侧的眸色乍现过一丝疯魔的癫狂。
铁门重被关牢,牢室之中渐渐归于平静,四周昏暗,萧润重新抬眼,目光深长地瞧了眼二人离开的方向。
方才江念晚发白的面色好像还在眼前,他忽而低低地笑起来,唇边弧度却越发高扬。
也没有错,他也没有冤枉陆执。
他确实做了这些事,只不过——
不是为着这些理由罢了。
他倒是真想看看那个无论何时都沉稳自持,又受满朝敬仰的帝师陆执,被自己心上人在背后捅上一刀的模样啊。
九公主那样倔强的女子,为着这个真相苦苦追寻了这么久,承受了这样多压抑又深刻的痛楚。
绝不会有人能在她面前压过三条人命的血债。
哪怕那个人是陆执。
也不行。
*
长云殿内。
九公主染了风寒,几日都昏沉地躺在榻上,殿内上下皆小心伺候着。
殿内点着安神的鹅梨香,香兰轻手轻脚踏进殿中,给榻上的人小心地换了帕子,一触碰到她依旧滚烫的前额,忍不住皱眉。
“香兰,我有些渴……”
“奴婢给您拿水!”香兰忙不迭道。
扶着她用了些水,瞧着她眼睛睁开了,看样子是清醒了一点,香兰才试探地拿出了一封信。
信用最朴素的黄宣纸包着,却用胶蜡封得很紧。
“公主……奴婢在院内瞧见一封信,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拿来给公主了。公主瞧着,是扔了还是看看?”
江念晚本就苍白的神色又淡了几分。
手指尖颤了下,她伸手碰到那封信,粗粝的纸面触感很差,她却握得指尖发白。
“陆执回来了吗?”
“公主您糊涂了,帝师才走多久啊,怎么也要下旬才能回来呢。”
“知道了,你……你下去吧,我自己看看。”
接过香兰探寻的目光,江念晚点了下头,示意她放心。
香兰这才肯出去,殿中恢复沉寂,江念晚下榻,取了刀剥开封蜡。
殿中为了便她休息,灯火有些暗,她翻开那文书前,又急急点亮了几盏。
身周彻底明亮后,才敢再看。
她生怕自己会看错,一行一行读得很慢。
文书纵使老旧,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各项载录有条不紊,清晰明了,如她自己剥开了外祖的血肉一般。
指尖不住地发颤,她努力不让泪浸湿到那份文书上。
文书上载,案者余骁皮肉顿挫伤其七十六,骨裂四处,骨碎一处,致命伤三处,死因或上窒或惊惧过度而致心脉凝聚或因失血而过。案者牵涉重案,由诏狱密处,亡于丑时三刻。身余处断其伤情乙等,乃过审伤。此书免上审,未及中书而返,嘱存录。
纸面上的文字载录太过详尽,让她几乎看不下去。
目光只落到最后一行的署名上。
除了验尸官的印章,还有主审人字印。
陆悬辞印,四个字,清晰明了。
载于二十三年冬月十一。
文书从她指尖落下去。
原来他一直不肯告诉自己,是因为外祖这个案子,本就是他审的。
她生辰的那个夜里,是陆执亲手,杀了她外祖。
*
江念晚病了很久,几日没去决明堂,因着风寒也避人来见,倒让长云殿安静了一段时日。
已经入冬,外间冷风凛凛。
京城在冬日里冷得快,连带着皇城中也内漫上寒意。
“宫中可烧炭了?怎么还这样冷。”江念晚声音低低,窝在被子里问道。
香兰闻声赶来,神色颇为担忧。
入冬之后,殿内自烧着上好的银丝炭。
宫中风向因着这半年的大小事早已大改,瞧着陛下将帝师赐予九公主做驸马,谁人都能看出偏心与爱重,故而内务司一进了冬就给送来了比往年多好多份额的碳。
只是这大殿熏得和暖炉一样,公主还是觉着冷,看来这病一时是好不得了。
“你宫里怎么这么热啊?”
江念珠打帘进来,忽而瞧见江念晚缩在被子里,愣了下,忙又在原地站定,怕把身上的冷气过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