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武将不掺合,朝中也有不少文臣能挽弓拉箭,甚至有时皇子们也会亲自下场,每年的彩头争夺仍十分激烈。
江念晚瞧着今年人不少,也颇有兴致,只是刚抬头瞧见场中悬挂的彩头时,却忽然愣住了。
这是件孔雀金沙漆器。
孔雀的翎羽中心是贝母做的,外侧的纤毛一寸寸都是雕刻过的,又被碎金粉嵌入其中,在阳光之下极尽闪烁耀眼。漆器也被打磨的异常平整,一槲光洒落下来,如同在水面荡起光纹,惊艳绝伦。
是赤赫族特有的工艺。
陆执的生母就是赤赫族人。
几十年前,赤赫族族内动乱,他生母便举家逃往南郑,然而到达南郑,也只活了他母亲一个女子。
那时陆太傅瞧这女子可怜,便收做了外室,然后才有了陆执。
陆执小时候一直在母亲身边长大,一直到十二岁母亲病死,才被接回了陆府。
她知晓陆执是爱漆器的,他镜玄司少有的装饰品皆是漆器。
而眼前这一件又这般精美……
江念晚立刻回过头去寻他,却发觉他不在座位上。
她在场边搜寻了一周,最后把视线定在五皇子身上。
他年年都参加射柳比赛,往常也赢过彩头。
“五皇兄!”江念晚匆匆跑过去。
听她说明了来意后,五皇子江定肃却有些犯难:“今日慎王世子也来参加射柳,他很厉害,我不太想上了。”
“五皇兄一个月的言策誊抄都交给我!”
这是个莫大的诱惑,江定肃犹豫了半瞬,还是点了头应下来。
射柳比试开始,每人三次机会。
第一轮比完,三十二进十六。
果不其然如江定肃所言,这位慎王世子江效是很厉害。第一次尝试便喊了十七丈,也成功了。
而江定肃这几年射柳最远也不过有十五丈而已。这次也喊了十七丈,虽然勉强成功,但手却因接柳而擦伤了。
接柳用右手,若是再伤,就要影响日常生活了。
他母妃斓嫔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派了人来责令他不准再上。
江定肃向江念晚歉意一笑,下了场去。
江岑宁在场下瞧着,知晓今日定是自家哥哥拿下彩头,便对江效笑盈盈道:“哥哥加油,不过可千万注意安全,别伤了自己。”
“无妨。”江效微抬下颌,眸中闪过一丝不屑。
众所周知,射柳比试只有射到的柳尖越短,那柳段下落得才越慢,方有足够的时间驰马去接。
而能因接柳伤到自己的,要么射功不行,要么马术太差。
总而言之,都是自不量力。
江念晚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凝着那漆器彩头的方向,默了一瞬。
“这一轮,五皇子弃——”
侍从权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截了话。
江念晚在众人的视线里站出去。
“他不弃权,我替他上。”
第8章 值得
全场静默了一刻。
射柳从没有女人参加。
能来到重五节庆典的女子,不是公主就是郡主,皆是千尊万贵娇养着长大,谁会参加射柳啊?
江效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乐出声来:“九公主,你会骑马吗?”
江岑宁似乎也没想到江念晚能提出参加射柳,愣了片刻也轻笑了下,道:“九公主说笑了,射柳不是什么女儿把戏,公主再伤了自己可如何是好啊。”
场边站了不少人,不仅他们二位,众人也纷纷开口议论劝说起来。
“是啊,公主您千金之躯,何必凑这热闹呢。”
“还真没听说过女子参加射柳的……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不是我说,九公主这小身板,连三力弓都拉不开吧……”
江念晚不语,一步步走向场中。
“九妹妹……”江定肃抱着刚包扎好的右臂走过来,跑过来很是不解道,“你也瞧见连我都受了伤,你又何必勉强?那可是江效,这个场上没人射柳能赢过他!”
他儿时是曾听说过江念晚母妃余嫔出身将门世家,骑射乃是宫中一流。可江念晚到底学到了几分先不说,她再怎么说也是宫中养大的娇公主,哪里能和男儿相较?
江念晚只垂着眸,轻声道:“总要试试的。”
“你能不能别上去丢人?”江念珠听见这边的动静,双手抱在胸前走过来,很是嫌弃道,“为着你这一试,所有皇子公主都得跟着你丢脸!”
却见江念晚忽然抬眸转过来,眼中含着淡笑:“那妹妹敢和我打赌吗,我若是赢了怎么办?”
江念珠没想到她独独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一时间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神色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嘲讽道:“江念晚你做什么梦呢?你今天脑子是不是真不好使了?”
“我若赢了,十妹妹就帮我誊抄一个月的言策吧。”江念晚慢悠悠道。
江念珠笑出声,盛气凌人道:“你若赢了,我给你抄半年的。”
“一言为定。”
江念晚侧过来半张脸,朝她眨了下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江念珠轻咳一声,抬起下颌对那边的江效道:“你该不会输给一个女子吧?”
江效目光在江念晚身上打转了瞬,轻轻晃着手中的长弓,似笑非笑道:“都让十公主下了这样的赌注,在下就不敢相让了。九公主若实在想赢,下次来我王府上,我一定双手把弓递上,绝对让公主赢个痛快。”
众人哄笑起来。
江念晚只当听不见。
瞧见她朝着场右的一匹黑马走去,江效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她运气倒好,瞧中了场上最出色的一匹马。这马的好他们这些常接触马匹的人都能瞧出来,不过之所以没人选它,那是因为这马看似温顺实则烈性。若控制不好,恐怕非但谈不上夺魁,必是人仰马翻的下场。
不过想来江念晚是不知道的。
今日虽是江念晚自己要求上来替试,可若真的受了伤出了大事,父王和陛下肯定也会责怪他没有阻拦。
犹豫了片刻,江效还是开口道:“九公主,那匹马性子太烈,你——”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她已经拢过缰绳,在马惊起前死死勒住,拂了裙摆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净。
那马扬蹄长嘶了一声,果不其然开始向前狂冲。
“江念晚,你做什么孽!”江念珠一声尖叫。
围观众人亦吓得四散,江念晚却神色镇定地翻绳在腕,俯身维系住平衡,手臂向下一坠,须臾间控制住了这匹烈性马。
心跳这才慢慢回落,江念晚悄然松下一口气。
她已经快两年没碰马了,心中也没底得很。
不过好在母妃从小教的那些东西,她还没忘干净。
江效怔了半晌,将方才要说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江念晚双腿夹着马腹,左手于飞驰中拎了弓架上的五力弓,右手从箭筒中抽出长箭,并不作停留,径直向场中奔去。
侍从见她趋近,急急问道:“九公主要报多少?”
“十八。”
江念晚的声音由风中传过来。
满场哗然。
侍从不敢耽搁,忙在十八丈处画上标记。
江念晚选的这匹马确实是场中最快的无疑,这标记刚刻下,黑马已如风一般驰到场中。
江念晚叫准了时机,在刻线前拉满了长弓,射出了羽箭。
金乌西坠,归鸟盘桓。
箭矢势如破竹,射落柳尖寸段。
江念晚狠声喝马,顺着疾风收弓,拼尽全力去够那柳枝。
长箭带出的风让柳段在空中飘摇了片刻,就在快要触地之时,终于被江念晚伸手死死握住。
她手指在沙地上擦出长长血痕,然而也的的确确将那柳段握在了手中。
侍从看傻了眼,一直到江念晚举起那柳段,才高声喊:“九公主,十八丈!十八丈!”
江念珠脸色剧变,仍不可置信:“真的假的,她不是作弊了吧?”
侍从则一脸喜色,道:“哎哟祖宗殿下,这场上的事儿,多少双眼睛瞧着呢,哪有什么作弊不作弊的!这九公主的射柳,当真是把世子赢了去!”
江效晃着弓的手顿住,终于正眼瞧了瞧江念晚。
江岑宁有些着急,却也不敢太表露,只低声问:“哥,她不会真赢了你吧?”
江效若有所思,道:“她一个女子能有十八丈的成绩,着实厉害。”
他也从竹筒里抽出羽箭,微微侧头看向江岑宁,神色淡淡。
“不过,想赢我,还差得远。”
下一瞬,江效身下的马就骤然冲了出去,随着他在风中喊的一声“十八”,看起来骁勇非常。
箭搭在弦上,没有多少犹豫就射了出去。
江效手抵缰绳,上身倾下,在几十丈外捞住了那根断柳。
看上去仍留有余地,十分轻松。
江念晚方才为了这十八已经伤了手,谁的技艺更高一筹,一目了然。
“九公主,你输了。”江效居高临下道。
江念晚正包扎着手,她仿若听不见江效的话,只沉默瞧着场中的方向。
第二轮是十六进四,剩下的几人也多是十三四丈的成绩,几乎没有胜算。
江效确实很厉害,但他在十八丈时手的位置也已经距地不过三寸,所以他的极限……
“九公主没事吧,”江岑宁微微笑着望过来,温声劝道,“不知公主何故如此执着,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公主好胜心强是好事,但也不必这样折磨自己啊。公主千金之躯,还是好生保重才是。”
江念晚微侧头,额前碎发被清风带起,夕阳将青丝染出黄晕。光下她眼眸清透,薄唇轻抿,明明眼角眉梢都是娇态,目光却坚定得很。
江效见她一直望着那漆器的方向,轻笑道:“公主若实在喜欢那彩头,我让……”
这话刚说了一半,就见江岑宁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早已许诺为自家妹妹赢下彩头。
他话锋忙一转,笑道:“我让,是不可能让的。九公主还是认清现实早些放弃吧,今后公主若还对射柳有兴趣,我教公主就是。”
江念晚只望向场中,道:“你先来吧。”
江效愣了下,知晓她是不肯放弃,神色忍不住带上奚落意。
他笑着提起弓,对着众人的目光喊道:“十九。”
还是一样的潇洒姿态,他箭离弦之后,势如破竹。
这一次他腰身也探得极低,指骨将将擦过沙地,握住了断柳。
众人几乎看傻了眼,四下喝彩声不绝。
十九丈已经是一个十分傲人的成绩,记得前几年沈小将军那样厉害的人第一次玩射柳,也不过二十而已。
其他人都陆续完成了射柳,都没有越过十九的丈数。
“重五佳节,你要是摔死,晦气。”江念珠见她贼心不死,冷笑了一声。
江念晚轻抚马头,低头笑道:“妹妹别忘了替我抄言策就是。”
江念珠极不可置信:“你不会真以为你能赢吧?”
“不知道。”
江念晚手指上的薄茧缓慢地摸着长弓,下一瞬就已扬鞭,驾马向场中而去。
“九公主报多少?”
江念晚没有回答。
她拿不动更大的弓,给不到那柳条更多的力量,也无法让它滞空更久。
十八已经是极限,她自己清楚得很。
但是,她真的很想把他喜欢的东西送给他的。
她这个人,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好像就是不断给他找麻烦的存在。
总是陆执在教导她、帮助她甚至舍命救她。
可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能还上他的这些好。
“二十。”
她声音被风吹得四散,细却坚定。
手中的箭带着破风之势出弦。
围观众人或吃惊或嘲讽,最清晰的是江效的一声嗤笑。
江念晚握紧了手中的长鞭。
二十丈的刻线真的很远,是她用尽全力策马也够不到的距离。
即便是最极限的伸手,也还差半丈。
等等……
半丈?
常人射柳,为了在马上维持平衡,只能弯腰去探。
可若是不要平衡,加上身体的距离,岂不是恰好能补足这半丈?
这一瞬风和云似乎都停了下来,只有断柳飘摇的样子映在她瞳孔里。
她无意识地松了缰绳。
风声呼啸而过。
“九妹妹你不要命了!为了一个彩头值得吗?!”好像是江定肃的声音。
值得?
前世王朝被反,陆执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明明可以保全自己,却要冲进火海来救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
她其实也很想问问他,值不值得。
江念晚跃下马,身体朝前倾去,终于抓住了那根断柳。
就像上一世,他在那状如地狱的火海中抓住她的手,一样。
第9章 委屈
纯血马的力量极大,她脱离了马背由着惯性飞出去,跌落在地。
全场寂静。
场边的小侍从急得破了声:“九公主——”
扬尘四散。
有一雪白的藕臂慢慢从扬尘中升起,手上紧紧握着的,是一截断柳。
侍从怔愣住。
虽说九公主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但是射柳也并没有规定人一定要在马背上握住柳枝,所以……
侍从激动大喊:“九公主,二十丈,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