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选远远地护送着江念晚出镜玄司,瞧见她火气那样大也不敢上前,待她走远之后,倒是把草丛中那个已经沾了泥巴的香囊捡出来了。
镜玄司现下一片寂静,长案正中的男子难得没有持笔,而是轻轻按着额心。
曹选轻轻一声叹息。
他虽然愚笨,也是明白自家主子的。
“帝师,要不还是找太医来看看吧,属下觉着您头疼这几日又加重了。”
陆执摇摇头,道:“无大碍,只是休息不好。”
曹选沉默了会儿,到底还是上前,将香囊放到桌案之上。
“九公主气狠了,直接丢到草丛里了,属下瞧着这香囊做的用心,就捡回来了。”
陆执目光一顿,随后骨节分明的手触到那香囊包边处粗糙的针脚,唇边竟扬起些弧度。
曹选一时怀疑自己看错了,半晌才回过神,见他瞧得认真,忍不住开口道:“帝师,属下看九公主也怪可怜,您又何必自苦……”
才刚说了这样一句,他就瞧见陆执压着那针脚的指节微微泛白,忙不敢再提,只匆匆低头:“是属下失言。”
陆执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些暗哑。
“九公主心性倔强,为她外祖的事情尚敢不顾满宫的冷落与陛下僵持两年,若是有朝一日知晓两年前那个晚上的事,你以为,她该怎么恨我?”
曹选听着心口发闷,道:“两年前……是余骁那逆贼犯下的错,与您无关啊。”
“有关无关,不是你我说得算,”陆执放下手,神色淡漠,“过往就烂在心里吧,今后不要再提了。”
他为她寻觅一桩她满意的婚事,看她嫁人生子,平安度过一生,便已足够。
曹选不说话了,点头应下。
“昨日让你细查萧知事的底细,现下可打探出消息了?”陆执翻了下案旁的文书,忽而抬起头来问道。
“属下也奇怪怎么这九公主忽然就转了心思,之前与萧知事共事的人也确实人人夸赞来着,”曹选见江念晚今日对萧润那般抗拒的态度,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当下更认真开口禀报,“属下昨日特意去都察院查了官录档案,仍没看出什么,萧知事从七岁开始就在京入塾就学,一路也规矩着,颇受萧侍郎宠爱。只是咱坊间的人查出,他是萧侍郎的养子,并不是亲生,属下誊了他的生辰来,帝师可要看一看。”
“既然是养子,八字也未必准确,不必看了。其实他是不是养子也不甚重要,萧侍郎膝下唯一的嫡子并不成器,往后大约也是想让萧知事挑大梁的。只是他从前的身世呢,可曾调查了?”
“好像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父母双亡后来投奔的萧家。”
“远房亲戚?”陆执重复着这四个字,他想起昨日江念晚提及萧润眸中一闪而过的惧意,也不知这人到底做过什么能让她害怕成这样。
他眉目垂下些,开口又问:“他平日里都有何喜好,为何九公主忽然说他愿寻花问柳。”
曹选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咱们的人倒没查出他愿寻花问柳,只是说他喜好品茶,常去茶楼。”
“什么茶楼?”
“听说常去皓星。”
陆执目光稍顿,而后道:“他一个年轻人,愿意去皓星,真是稀奇事。”
“是啊,属下还以为是此人稳重,不想九公主竟对他有如此成见。他平日里在刑部任职,属下也没瞧见过几次,或许真是有什么不好的秉性没让咱们瞧出来。不过明日重五节,陛下要在苏和园举宴,想来这位萧知事也会前去,彼时便知此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陆执没再说什么,点头应了。
第5章 婉拒
五月初五,夏暖好时节。
宫中看重端午,每每都要邀了宫眷内臣们共同庆贺。苏和园上有一湖名长亭湖,最是适合赛龙舟不过,故而每年几乎都于这里举宴。
今年也是和往常一样,苏和园早几日就布置起来了,园中的景台四下里都是艾草和榴花,熏叶辛辣的气息被暖风送过来,又添了几分节日氛围。
几位公主除了四公主染了风寒不便出门,其余人都来齐了,众人皆是精心打扮过的,额前略以面纱相遮,纵如此也掩不住皇室公主得天独厚的雍容气质。
相比起来,江念晚这侧的排场倒是逊色很多,没有花枝招展的衣饰,只有一身淡远天蓝的长花宫裙,裙尾隽了几朵绣样白茉莉。
“九姐姐可真是稀客。”她才下了马车步入后苑,就见有人将目光扫过来,江念珠今日着一身艳金裹纱包衣裙,在光下明媚肆意得很,透过来的视线虽含笑,却带着刺。
“九公主也来了,”江岑宁在那旁挽着江念珠的手,笑意和气,“今日天气好,是该出来走走的。九公主往日里不愿意出门走动,大家都挂心得很呢。”
“有劳记挂。”江念晚淡应道。
江念珠眼尾扫过她,眸中的嫌恶掩不住:“你和她废什么话,不要脸的……”
“十公主今日该高兴些,今日这宴想必你心心念念之人也会前来。”没等她说完,江念晚先一步抬头,唇边含笑。
“你什么意思?”江念珠骤然瞪圆了眼,眸中盈满了火恼怒不已,“谁心心念念!明明是你心心念念!”
“我还没说是谁呢,”江念晚笑容平静,缓道,“况且男未婚女未嫁,妹妹何必这样难为情。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定会和萧知事好好说上一说,让他弃了对我的念想,只是希望妹妹别再因此针对我了,平白伤了咱们姐妹情分。”
江念珠气得脸色青白交加,一只手已经高高抬起,欲给眼前人一个教训。
江岑宁赶忙拉住她的手,暗暗对她摇头,而后看向江念晚温声道:“九公主怎么说也是姐姐,何故这般诋毁十公主的名声?十公主怎会对一介无名小卒上心,过往也只是一时的耍性,当他是个玩物罢了。况且要真说起萧知事,他还不是和九公主最亲近?陛下前些时日还因此恼着九公主,公主今日这话若再让陛下知晓了,岂不是要怪罪姐姐惹是生非。”
“我是谁姐姐,可是你姐姐?”
江念晚这话问得突然,倒让江岑宁一愣。
“长宁郡主如今受宠,倒是管起宫中的大小事了,敢扯着我父皇的名头来吓唬我了,”江念晚扯唇道,“你道我惹事生非,我却觉得是你挑拨离间,我分明一心为我妹妹着想呢,与你何干。”
江岑宁自诩与宫中人打交道惯了,谁人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却没想到江念晚在这种场合拿身份来压她,说话又这样牙尖嘴利,半分情分也不留。
“九公主如今说话真是比以往伶俐不少。”她很快就调整了神色,牵出笑道。
江念晚亦笑。
“郡主都好久不同我说话了,你博览群书,不会连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道理都不懂啊。”
江岑宁怔怔看她,一时间却有些说不出话,她今日这气势,倒有些像几年前。
“你还当自己是公主呢?”江念珠脸上却挂上讥讽笑意,道,“这两年节日宴席父皇连见都不愿见你,你还不知自己有多讨人嫌?逆贼余氏的事你不会忘了吧,如今竟还有底气同我们这样说话——”
她视线忽而停在江念晚身后,声音陡然停住,语气折成嗔怒:“你做什么听我们说话!”
江念晚稍侧过身,瞧见一颀长身形。
那人着一身浅青鹭鸶绣官服,腰佩银花带,眉眼利落,说是文人气也不尽然,神色带着些谦和盖不住的野肆,自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却少几分剖决,难免显得庸常。
正是萧润,萧子寒。
江念晚垂下眼,长睫微颤,迫着自己放松。
“公主息怒,臣并未有意窃听,只是偶逛后苑至此,打扰了公主郡主叙话,是臣的不是,臣这就告退。”
他话虽这样说,可他这样一来,江念珠哪里还有心思和江念晚纠缠,捏着帕子瞧他一眼,目光中带上些不满。
“今日有射柳的比试,萧知事不去操练竟来后苑闲逛,也不知是为了瞧谁来了。”
“十公主言重了,都是臣的错。”
口中歉意倒是真诚,就是不提来意。
江念珠知道他要寻谁,将帕子捻紧,神色很不好看。江岑宁轻拉住她袖口,给她递了眼色,江念珠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江念晚本也要离开,却忽然被人拦下。
她垂眸,等着他开口。
那人语气带着些焦急,夹杂着些许不安。
“九公主可是恼臣了?”
……
“姐姐何必这般生气。”走出后苑几步,江岑宁慢声细语安慰着。
“江念晚这个贱人,明明是她自己不守规矩又私会外男,竟还敢在那里诋毁我!”江念珠银牙几乎都要咬碎。
“姐姐既知她此举不合规矩,何不让更多人瞧见?”
“你的意思是……”江念珠对上她的视线终于冷静下来些,可马上又拧了眉,“今日虽说人多,可外臣却是占大数的,那些外面的人一个个嘴严得紧,纵使是瞧着了什么,也不敢道宫闱中事的半分。江念晚在宫中就算这般不受宠,也是外人眼中的公主,哪里有人敢传她的是非。”
“今日前来的,却也不止有外臣啊。”江岑宁轻轻摇头。
“不止外臣,你是指——”江念珠声音一顿,眼睛睁大了些,“你可是说父皇?”
江岑宁无声默认,江念珠却有些迟疑起来。
“但父皇若瞧见他二人,当真给赐了婚又如何是好?”
“姐姐细思,前阵子九公主正因此事与陛下闹得很不愉快,陛下若瞧见他们仍私下往来,到底是会赐婚还是会大怒呢。”
“可若父皇迁怒于萧知事怎么办?”江念珠仍有些担忧。
“姐姐放心,他再怎么样也是一介老臣之子,若真因这你情我愿的事将他发落,于外面也不好交待,对皇家的名声更是无益。陛下多半还是会按下此事不提,只是更加厌烦九公主呢。”江岑宁缓道。
“这样……真的可以吗?”江念珠语气犹豫。
江岑宁失笑:“姐姐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还瞻前顾后起来了。”
江念珠攥着的手一点点松开来,终于点了头。
*
“九公主,这几日我是吃不好也睡不下,不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惹得公主不快,还请公主告知。”萧润见她不言语,拱礼的手一直没有放下。
原本对这个人铺天盖地的恐惧随他站到自己身前反而减淡了许多,江念晚稍稍抬眼,看向他。
他还是一如既往,眉眼稍压,做出比谁都深情的神色。
“萧知事误会了,我何来不快。”江念晚低眸道。
“既没有恼臣,那公主这几日怎么都不接臣的信?”萧润握了下手,有些焦急道,“从前不是好好的?”
他就算再迟钝也能瞧出眼前人对他的疏离,他在宫中亦有耳目,将这九公主这几日的反常都报给了他。
只是他一直伪装得尽心,万事皆谨慎小心,怎么这江念晚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萧润微垂眼,按下有些不虞的眸色,薄唇抿了下。
“从前若我有何出格之处,是我荒唐了,还请萧知事不要放在心上。过去因与知事交好,宫中流言蜚语不断,我心性敏感,实在承受不来,还望知事谅解。”江念晚沉声开口。
“公主何曾是怕这些的人?”萧润皱了皱眉,而后缓和语气道,“更何况只要公主不嫌弃,臣自是愿意陪伴公主一生一世的。待公主嫁于臣,到那个时候又有何人敢言?”
江念晚视线微凝,看向他的目光带了薄寒。
是啊,到那个时候,王朝被反逆贼当道,确实没有人再能言上一句了。
她仍然记得他嫁与他的那日,不仅萧府之中火光漫天,整个皇城都是一片混乱。谁能想到,这位本不起眼的八品知事,竟能以一己之力,搅动整片皇城的风云。
“知事不知道人言可畏吗?这段时间和父皇闹着,我宫中连日常用件都要亲自向内务府去讨,我实在是怕了。”
萧润察觉到她视线中的异常,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可这目光却好像很深,像是能将他的隐秘都窥透。
可再一定神,眼前这女子一双水瞳黑白分明,漂亮是漂亮,却干净单纯得如一潭清水。
萧润轻笑了下,怪自己想多。一个深宫居养的公主,怕是就算把自己身上的秘密讲给她听,她也未必听得懂。
他收了收情绪,似有些伤情,缓道:“那是那些人不懂我们,公主何必在意?不过既然这是公主的想法,臣绝不会让公主为难,臣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公主殿下。”
江念晚笑看他这欲以退为进的模样,淡道:“知事言重了。”
这旁周遭寂静,却不知正有目光正紧紧凝在她二人身上。
第6章 自证
*
后苑的高树后,江念珠挽着皇帝的手臂,边走边亲昵道:“父皇,您瞧那边池塘的荷花开得多好,咱们过去瞧瞧吧。”
江岑宁亦随道:“陛下,这苏和园长池视野开阔,眼下荷花初绽,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呢。”
庆宴还未开始,皇帝这会难得闲下来,和气地点了头道:“好,那朕就随你们走走。”
“方才儿臣还在这儿瞧见九姐姐呢。九姐姐常常不愿外出同我们一起游玩,我平日里可挂念得紧,今日瞧见姐姐也说了好一会儿话呢,不过儿臣看姐姐似乎有心事,儿臣猜……”江念珠边走着边缓慢开口道。
“怎么?”皇帝略皱眉。
“儿臣猜,可是姐姐仍记挂着萧知事?”江念珠抬眸对上江岑宁递过来的神色,咬了下唇继续道,“儿臣见九姐姐实在是情深许许,又为着这么个人和父皇闹了多次,不如父皇就成全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