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村民拖家带口奔蹿逃命,温初弦被夹在其中,左支右绌。远处腾起一阵尘烟,果然有许许多多持刀的匪徒前来,势态汹汹。
温初弦跑得不如其他村民快,又被撞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被刀砍中了。
这时却不知什么东西替她挡了一下,随即她闻到了一股甜香,金星乱闪,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再一醒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万紫千红。
浓郁的脂粉香气透过鼻窦,周围嘈嘈杂杂,燕语莺声。温初弦艰难地爬起身来,见几个身着粉红衣裙的女子推门而入。
……她竟是被掳到勾栏了。
几个丫鬟送来了热水,为她擦洗身上。
鸨母亲自过来为她梳头,任凭温初弦反抗、或者问她们什么,她们都像哑巴般不吭一声,仿佛她们早就心知肚明她是谁,也深谙她为何会到这里。
温初弦以为鸨母要逼她出去接客,然鸨母命人给她穿的,却并不是勾栏里常见的那种香肩半露的衣衫,只是寻常的一件素服……那衣服的样式偏保守,端庄,着实无比熟悉,温初弦定睛一看,竟是她平常穿的。
是撞样式了吗?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细嗅那衣衫,上面还沾染了她素日爱用的沉香香气。
衣衫就是她的。
温初弦惕然,心下怔忡不安,反抗得更加厉害。
鸨母将她的头发松松地梳好了,以一根简单的银簪挽就,也没给她涂什么浓艳的妆容,或是簪什么招摇的牡丹花。
除了全程不和她说话,鸨母的动作并不粗鲁,甚至还含有几分礼数。看样子,并不是要强迫她出去接客的意思。
她被掳到这儿,不像到了勾栏,更像在一间普普通通的逆旅中。
鸨母们仿佛也不是来刻意给她打扮的,只是给她收拾干净罢了。
她们给温初弦端上来饭菜,汤羹,有一道烧鹅,蜜渍樱桃……都是温初弦平日在谢府爱吃的。
温初弦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地到了这儿,鸨母又为何殷勤给她梳洗、给她上饭菜,以礼相待,这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得令人觉得恐慌。
可过了一会儿,鸨母又不再以礼相待了。丫鬟给她送来了一个托盘,托盘用红布盖着,说她今晚已被人买下了,一会儿就要侍奉客人。
瞧那意思,并不是和她商量的,而是勒令她的,和方才那和颜悦色的态度,又完全不相同。
托盘里,便是人家客人买她的酬金。
温初弦的预感极为不祥,颤颤巍巍地掀开红布,但见是一叠厚厚的银票,和几锭银元。每一枚银元上,都写着一个谢字,无比熟悉。
正是她之前被强盗劫走的那些。
第49章 屈服
温初弦摸着那些银钱, 甚为疑惧。
冷意更在她颅顶轰然炸裂开来。
只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了来人是谁。
她霍然起身,可对方早有准备, 房间里的两扇窗户都被钉得死死的,用黑幔遮住。
温初弦求路无门,骨骼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栗。
她哽咽着去敲门, “放我出去!”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下,她想起了之前逆旅中那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女人。
那人的手段她知道,她如此私逃, 他必不会让她活着了,最起码也得残废。
温初弦形容枯槁地靠在床边, 心口一突一突跳。
并没让她等太久,很快门就开了。
一个清修的身影踱进来, 温初弦抬眼一望,果然是那熟悉到刻进骨子的面孔。
谢灵玄瞥了她一眼, 施施然来到了茶桌边。他垂着眼斟了一杯热茶,却不是自己喝的,抬手递给了她。
“娘子这几日是去哪了?叫为夫好找。”
温初弦吸了吸鼻子,沉默半晌, 接过了那杯热茶。
柔韧幽深的茗香,升清降浊, 益智清神,令她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
她放在嘴边,视死如归地呷了一小口, 唇腔微苦。
茶没毒。
是了, 她已落在谢灵玄手中了, 他确实没必要用如此下三滥的方式杀她。
谢灵玄看出她的怀疑, 不屑一顾。
轻抚她鬓间可爱的青丝,他的动作很轻柔,似秋日里一片杏叶拂面,让人抵触都无从抵起。
“娘子知不知道,母亲因为你都快急疯了。岳丈大人生怕你出什么事,这些日子也是没日没夜地找你,你却在外面玩得很欢快啊。”
温初弦握着微烫的茶杯,哑然说不出话。
她被他圈着如瘿附体,本能将他推开。他这般假惺惺做什么,慢慢折磨,还不如直接死来得痛快。
“你早就发现我了,是不是?那些强盗就是你指使来抢我的,今日也是你命人把我绑来勾栏的。”
她语言很是冒撞,索性将话挑明了,“……耍弄一个满地乱跑的白痴,是不是很好玩?”
他道,“娘子?”
温初弦漠然说,“别叫这个。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再跟你做什么夫妻,你杀了我也好,随你的便。”
谢灵玄微微冷笑,“你说的是气话吗?”
温初弦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默然半晌,“你既不愿意与我做夫妻,直说便是了,何必兜这么大圈子。”
夫妻讲求缘分,两厢情愿,情谐意美。她这样把他当成陌生人、仇雠,又怎么做得了夫妻呢。
“那。温小姐。”
他改了口,“我这么唤你,心里可舒坦了?”
温初弦嗤之以鼻,和他再说一句话都是脏了自己,起身便走。
门虚掩着,走到门外才发现有两个黑塔般的汉子守卫着,她根本出不去。
身后响起谢灵玄泠泠的嗓音,“温小姐,你去哪儿呢?”
他敲了下桌子,桌上那一叠银票发生了细微的沙沙声。
温初弦回过头来。
“我是花了重金才买下温小姐的,麻烦温小姐也讲一讲道德,让我这钱花得值一点。”他漾唇角,泛起一些些风尘的肮脏味,“既做不成夫妻,一夜露水情缘还是能成的,是吧?”
温初弦顿感到一阵耻辱,气塞胸膛,忿然走上前去,干脆利落地甩了谢灵玄一个耳光。
谢灵玄被打得微歪了下,脸侧还被她尖锐的指甲划出了血。
他缓缓回过神来,神色却仍然宁静。
摸了摸脸上绯红的血迹,悄声问,“殴打客人啊?”
温初弦扬手再打,谢灵玄却将她纤秀的手腕攥住了。他没使多大力气,只是象征性地阻止她,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她。
“放开我。”
温初弦细汗溢出,警告了句,“不然我就咬舌自尽,跟你同归于尽。”
谢灵玄眉梢儿轻佻,有恃无恐。
“你怎么跟我同归于尽?”
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实如蜻蜓撼石柱。
他食指漫不经心地弹开她眼尾的一滴泪珠,“是你不愿与我做夫妻的。那么在这种地方,两个不认识的男女,不就得按规矩来吗?”
以礼相待,只是因为他们还是夫妻,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虽然她骗他,背弃他,还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跟他恩断义绝。
但既失了夫妻这层关系,那这一切礼数便不必坚持了。
谢灵玄松开她,大大咧咧坐回到小榻上,“过来,伺候伺候我。”
温初弦鄙夷,如石像一般凝固不动。
他笑讥道,“怎么,需要我把鸨母叫来,教你怎么做?”
温初弦嘴角颤了颤,终于,还是朝他走来。
她一双眸已红如兔目。
温初弦含满恨泪,十根柔荑径直去抓他的衣衫,把他那袭雪袍抓得皱皱巴巴。她使的劲儿那么大那么狠,像是两只利爪,直接把他抓死一般。
谢灵玄不怿问,“温小姐这是什么态度?你晓不晓得姑娘该怎么伺候人?”
他制止了她,挥手叫个人。
温初弦已泪眼朦胧,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大概是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妇人。
谢灵玄道,“带她去走一圈。”
那妇人应了,拉起温初弦。
出了这间房间,外堂一片靡靡,媚语莺声,吵得人头晕目眩。
妇人自称玉娘,她告诉温初弦,姑娘面对主顾时,是要卑躬屈膝的,站得绝对不可以比客人高,眼睛也绝不能直视客人。
掌掴客人,抓毁客人的衣衫,更是不允许的。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给这儿的姑娘定的,玉娘一眼就看出温初弦不是这儿的姑娘。
玉娘道,“瞧你的模样,是大家的千金吧?怪不得妈妈把你当菩萨似地供着。我也知道,屋里那位俊公子不是什么客人,就是你的夫君。他大老远从长安城过来,日夜兼程,眼都熬红了,就为了接你回去,他心里是有你的。你去跟你家夫君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回家去吧。再这么硬刚,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玉娘絮絮说了一会儿,温初弦却浑如一滩死水,充耳不闻。玉娘见温初弦不听劝,叹了声,也不敢耽搁太久,便将人送回去。
玉娘只是个局外人,她劝温初弦的话,也都是从外人的角度提出的。
玉娘并不晓得,温初弦现在不是在赌气或逞强……她是实打实地绝望,由内而外的绝望。
她是攒足了多大的勇气,才从谢府跑出来的?兜兜转转,却一直在谢灵玄的五指山下,或者说,她根本就没跑出来过。
从一开始的出府,她就活在他的注视中。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伎俩,不过是他手指缝儿流出的慈悲,他愿意陪她玩罢了。
这种挫败的感觉,才真叫人心灰意冷。
回去再次面对谢灵玄,他正倚在如意靠枕上,微阖着双眼,静静等候着她。玉娘将房门关上,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问,“会了吗?”
温初弦迟滞地走过去,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短短几步路,走得比几千里还长。
谢灵玄的目光随她游走。
温初弦耷拉着眼皮走到他面前。
沉默半晌,双唇几度艰难开合,才终于纡尊降贵地叫了句,“夫君。”
语气冰冷无比,极不情愿。
谢灵玄轻呵了声。
“温小姐忘了,你已不做我娘子了,我们也不是夫妻了。温小姐抛弃亲眷,与人私奔,给家族蒙羞,你这一声夫君,还真是令人不敢当。”
温初弦抬脸,青涩稚嫩的雪肤上,满是隐忍的泪痕。她捏了捏拳,双膝软下,跪在了他面前。衣裙散在地上,轻软胜绵,白梅花瓣。
傲慢和清高被碾成灰尘,她已如他所愿,如勾栏女子一般侍奉客人。
“求……夫君,原谅,初弦。”
谢灵玄偏偏头,神色这才朦胧了几分。
他将她低垂的下巴抬起,眸如春水,溅出几分风月之意来。他手臂绵缠在她白雪似的秀颈上,将她轻轻提了起来。
姑娘曼妙的身姿臣服在他脚下,谢灵玄本打算再装一会儿的,可是算了吧,他装不下去了。
她背着他跟人私奔,败尽了谢家的脸面……他在来的路上,本想了一千个恶主意来惩罚她的,可眼高手低。
温初弦顺从地倒在他怀里,像个没有活气的木偶。可饶是木偶,也仍那样美丽,每一寸都恰好长在他心尖上,令他无法抑制地着迷。
他没法告诉她这几日他有多想她,他的手段如此卑劣,他有多想她,她就有多恨他。
一番握雨携云,朦胧恍惚。
芙蓉帐内,柔情缱绻,软语温存。
温初弦迎合,樱唇上却全无气血。
暗处的目光,是浓烈的仇恨。
可她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硬刚了,她把眼下的旖旎当成一场报复,一边迎合着他,一边把藏在手中的小剪刀扎向他的心窝。
谢灵玄避了避,心窝便没扎上,偏了数分。她弱骨纤腰,手上的力气本不大,剪刀又小,便没有深入到他肺叶的致命处。饶是如此,猩红的血还是从他心口一侧汩汩流出。
血的腥味,弥漫在床帐的小空间内,平添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初弦。”
谢灵玄将她覆在怀中,密如雨点地吻她,似全然没看见那伤口。
情到浓处,他说,“今生我欠你的就欠着吧,咱们就这么互相恨下去吧,也挺好的。来世让我沦落为畜,鸟衔环狗结草,加倍还你。”
这一辈子,他是没法再放手了。
谢灵玄说罢,便敲了下她手腕,她手心的剪刀应声落在地上。
……
翌日天朗气清。
品芳楼的妈妈和少数几个姑娘知道,长安城大名鼎鼎的谢氏夫妇竟落脚到她们这里来了。
素闻这一对夫妻伉俪情深,今日竟也闹了小变扭,谢夫人离家而走,谢公子苦追挽留,两人俱是含情……这对夫妻,连吵架都能吵出一段佳话来。
不过心里清楚归清楚,谁也不敢乱说话。朝中右相,不是她们可以品头论足的。
温初弦第二日随谢灵玄下楼来,头上戴了个帷帽,据说是昨儿哭红了眼睛,今日怕羞,不肯见人。
她的表情被遮住无从得知,但她的手臂一直挽着她夫君,螓首低垂,不肯离开她夫君一步。
官轿已为二人备好了。
长安城有名的佳儿佳妇来此,虽秘而不宣,但还是引起了一些当地百姓的注目。
好几人躲躲闪闪地在暗处,想一瞥那位温氏美娇娘的风姿。
谢灵玄正要扶温初弦上轿,蓦然瞥见不远处有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专算姻缘。
瞽者摸骨测字,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喃喃自语一番,“难得二位有这么般配的夫妻相,可情路却十分坎坷,甚至遭厄运,将来一方必被另一方所克,无有善终……”
瞽者目盲,不知这二位是长安城的第一夫妇,生辰八字怎会不合,只一味胡诌些恶心人的话,好骗人畏惧,多花些银钱来消灾。
帷帽下的温初弦闻此颤了颤,似颇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