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金枝——林起笙
时间:2022-09-24 17:30:19

  ——扬州城颇负盛名的倡楼,浮梦苑。
  初沅甫一推开窗牖,楼下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音,就和着晚风,飘到了耳边。
  若她是不谙世事的良家子,听见这些污言秽语,或许会觉得羞耻难堪。
  可她生于斯长于斯,是将此当做童谣,听着长大的,如今,早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初沅将手搭在窗沿,垂眸俯瞰楼下,略是凄凉地一笑。
  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她的声音,也会隐没在其中吧……
  夜色渐浓,扑面袭来的晚风沁凉。
  她对着窗外出神,好似未觉。
  直到,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她才猛然惊醒,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凉意来。
  身后,锦履踩过地毡,迈着跫然足音渐渐走近。
  不需多想,亦无需回头,初沅便也知道这来人的身份。
  ——能这样肆无忌惮出入她房间的,除了浮梦苑的假母柳三娘,便再别无旁人了。
  她愣了愣,侧眸看向雕窗,终究没来得及动作。
  因为身后的柳三娘,在绕过屏风,瞅见大敞的窗牖时,便被骇得大呼出声:“我的心肝儿哟,你把窗开得这么大,要是不小心被风吹得着凉了,岂不是就要耽搁了你的大日子!”
  说着,她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动手将窗扉给阖上。
  柳三娘这话这表现,属实是有些夸张了。
  眼下正值季夏七月,纵使是晚间风凉,那也断没有因此就染上风寒的道理。
  说到底,柳三娘真正担心的,根本就不是她会不会着凉。
  而是七日之后的出阁宴,是否会在她身上出现意外。
  初沅敛去眸底愁云,颔首低眉地说道:“是初沅不懂事,让三娘担心了。那往后几日,我就不站在这风口透气了。”
  都说如闻其声,如见其容。
  她的这把嗓音温柔软糯,还真像极了她这个人,江南水乡的一场杏花春雨般,如酥浸润心间。教人一闻一见,便恨不能为她寸断了柔肠。
  若柳三娘是旁人,说不定还会在她这满含歉意的解释中,心生怜惜。
  可她是亲眼看着初沅长大的,是断不会再被她这清纯无害的外表给骗过去了。
  这丫头啊,看着乖顺,实则脑后的反骨,比谁都硬,藏得啊,也比谁都深。
  柳三娘阅人无数,自诩能洞察人心,可这么多年以来,却唯独对她看走了眼,险些栽了跟头。
  原因无他,实在是初沅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太具有欺骗性,太能蛊惑人心。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干净清澈,盈盈秋水一般,微微上钩的眼尾,又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娇冶清媚,顾盼生辉之间,勾魂摄魄。
  每次,她用那双清凌凌的琉璃眸,怯生生、又泪涟涟地觑上你一眼,别说色令智昏的男人了,就连女人,那也没办法对她竖起心墙,拒之门外。
  柳三娘向来都中意这种乖顺又听话的美人儿,所以就未曾对她设防,甚至还当做明珠一般捧着、宠着,悉心娇养了好几年。
  她对初沅挖空了心思,倾囊相授,指望着她能一鸣惊人,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养不熟的丫头,竟然还会趁着节庆时防守不严,从浮梦苑跑了!
  真不知道当时,那丫头是在暗地里筹划了多久,柳三娘愣是让人找了两天一.夜,差点就到了报官的地步,这才得到消息,说,人在城南的一个破桥洞发现了……
  彼时正值上元,天冷得刺骨,那小丫头就裹着件破烂衣衫,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良久,她才因为柳三娘的声音,慢慢地从臂弯抬起头来——一张漂亮的脸蛋早已脏成了花猫,就只有那双泪光莹然的眼睛,在阑珊灯火中,美得动魄惊心。
  这哪还是柳三娘悉心娇养的倾世名花,这分明……分明就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
  柳三娘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柳三娘自问,自己可从来都没有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她,平日里,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可这丫头呢,宁愿在外流浪,也要背叛她离去!
  柳三娘实在想不明白,这丫头千方百计地想要逃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自由,还是为了她那鬻儿卖女无情无义的至亲?
  气过之后,柳三娘冷静下来,就只剩无尽的心寒与失望。
  她对初沅寄托了太多希望,也在初沅的身上付出了太多,绝不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时候,她为了斩断初沅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可是废了不少功夫、用了不少手段。
  打过,骂过,吓过……甚至连更阴毒的法子都使上了,她也只是佯作安分——表面上做出一副纤弱可怜、悔过自新的模样,怯懦地认着错,说:“三娘,是初沅不懂事,无端寒了三娘的心……现在,初沅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就请三娘原谅我这一回吧。”可内心盘算的那些小九九,却还是活络着呢。
  ——若不是偶然间,柳三娘在她屋里发现了扬州的地图,指不定啊,又要被她给蒙骗过去。
  柳三娘左思右想,始终放心不下,最后狠狠心,下了剂猛药,彻底斩断了她的后路……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尽管这两年来,初沅就像是认了命一样,始终安分守己,不曾出格,但柳三娘对她的戒心,却还是一日都不曾放下。
  尤其是,眼下出阁宴将近,她可不能再由初沅出什么岔子,毁了她多年的心血。
  回想起进屋之时,独立窗前的那道倩影,柳三娘下意识望了眼窗外,稍作思索后,麻利地将窗户给落了锁。
  如今这浮梦苑外,但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有她的人守着,所以便是有一只苍蝇飞过,她也能及时察觉。
  她倒要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丫头还敢不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故伎重演!
  柳三娘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厉色,再回过头时,又挂上了和颜悦色的笑容,亲昵地去拉初沅的手,道:“好孩子,我这可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
  说着,她拉着初沅,坐到了旁边的花梨木几榻上,继续说:“你也知道,再过不了几日,便是你的出阁宴了。为了你的出阁宴,我们这些年来,都付出了太多太多。三娘知道,你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有多不容易!可你也看到了,咱们浮梦苑的生意啊,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若不是你提早登台,放出了‘广陵洛神’的美名,恐怕我们这儿啊,就要被打压得关门了!”
  一提到这茬儿,柳三娘就有些气闷。
  前两年,浮梦苑的上游筑起了一幢新的楼阁,轩敞宏丽,高.耸得瞩目,刚挂上“醉花间”的匾额没几日,就把这弦歌坊的客人们给揽了大半。
  她们浮梦苑的新客老客也因此流失了不少,虽然说关门倒闭是夸张了些,但在多了这么个劲敌以后,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眼看着浮梦苑一天天地落败下去,柳三娘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亮出了她的底牌。
  彼时的初沅正值豆蔻年华,新蕊初成的玉兰一般,皎皎韶媚。
  单是怀抱螺钿紫檀琵琶的绰约身影,就能引得满堂唏嘘。
  但柳三娘在欢场混迹多年,深谙这风月里的门道,所以她为初沅辟的路子,也绝非是寻常路。
  ——每当初沅登台时,她都会让初沅蒙上面纱,避在帘后。
  来客们能觑见她玲珑浮凸的身段,能听见她软糯娇柔的嗓音,最多,就还能看见一双潋滟多情的琉璃眸——带着钩子似的,勾的你见之不忘、魂牵梦萦。
  反正就是不让你看清她的脸、摸到她的人,没有吃的份儿。
  偏偏啊,这些假风雅真下流的男人,就吃这一套。
  试问,又有谁能不好奇,这藏匿在仙雾之中的绝代佳人呢?
  久而久之,浮梦苑有位“九天神女”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而初沅这丫头也确实争气,登台的第一个月里,就以一曲流风回雪的胡旋舞,名动扬州,博了个“广陵洛神”的美称。
  自此,浮梦苑终是能在弦歌坊中,和醉花间分庭抗礼。
  现如今,浮梦苑更是因初沅的出阁宴,处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成败在此一举,柳三娘这心啊,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拍拍初沅的手,叹道:“好孩子,三娘可是把浮梦苑的所有未来,都赌在你的身上了。”
  柳三娘这话,无疑就是将浮梦苑这副重担,尽数压在了初沅肩头,让她被这所谓的责任绑缚,挣不开,亦逃不得。
  听了这话,初沅的整颗心,就像是扔到水中的石子一般,不住地往下跌。
  浮梦苑的未来在她身上,那她呢,她的未来,又在哪里?
  难道,就要永远地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浮梦苑吗?
  初沅颤了下睫羽,垂眸抿出一抹温柔浅笑来,轻声道:“初沅定不负三娘所托。”
  柳三娘意外地挑了下眉,眯起眼睛打量着她。
  也不知道,她这是真的改了性,还是伪装的太好,在察觉到三娘的视线以后,她愣了愣,竟是慢慢地抬起头来,和她对视——灯下的美人肤凝新雪,眉笼轻烟,一双琉璃般的眸子迷蒙着水雾,实在是,迷茫又无辜。
  饶是已经见惯了她的美,在四目相对之时,柳三娘还是没忍住为此惊艳屏息。
  她不自然地别开眼,清了清嗓子。
  也罢,看守的人布置好了,敲打的话也说了,她就不信这丫头还能长出翅膀,飞出了天去。
  柳三娘吐息轻叹,道:“好,好。那这两天,你便不用再上台了,就好好地学一下这服侍人的规矩。刚巧啊,你琼羽姐姐因为客人的缘故,不慎碰了发物,导致身上起了疹子,接不了客……所以这段时间,我就让她过来教你吧!你可得跟着她好好学,知道了吗?”
  琼羽是柳三娘亲手调.教出来的舞妓,大初沅十岁,初沅的舞,便是跟着她学的。
  但那时的初沅实在没什么跳舞的天赋,总也学不会,为此啊,可挨了不少的罚。
  这时候,都是琼羽第一个站出来,关心她、鼓励她,撑着她走了下去,直至今日。
  所以在初沅心里,琼羽不啻于她的姊亲。
  此时听闻琼羽发疹,初沅眼波微漾,有刹那的恍惚。
  她慢半拍地点点头,应道:“好,都听三娘的。”
  她这模样分明再乖顺不过,可柳三娘瞅着,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别扭。
  只不过,还没待她琢磨过来,屋外便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婢女躬身进来递话,道:“三娘,琼羽姑娘到了。”
  柳三娘颇是惊诧。
  “怎么来得这么快?”她转头看向滴漏,豁然惊道,“哎呀,原来已经是戌时三刻了。”
  柳三娘摇着团扇起身,自嘲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就给忘了——我原先就和琼羽丫头说好,让她在这个点儿过来的!也不知道,我这是不是上了年纪了,最近啊,老是记不住事儿……可回忆起往昔来,倒是一清二楚的!”
  她看似是随口一提,可细听下来,却分明还藏着另外一层意思——
  当年那笔账,她柳三娘虽然没有再计较了,但却不代表一笔勾销。
  所以,要乖乖听话,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就别怪她新账旧账一起算,心狠手辣不饶人了!
  闻言,初沅唇畔的弧度是愈发地乖顺温柔,她轻声道:“三娘日理万机,记不住的,定是些小事儿,不足挂齿。值得三娘放在心上的,那才是真正的要紧事,疏忽大意不得。这些……初沅也会帮三娘一起记着,决不敢忘。”
  就像那年的教训,她时刻铭记于心。
  见她会到了意,柳三娘满意地点点头,终是摇曳着身姿离开,换了琼羽进去。
  可还没等她在屋外走远,一阵古怪的感觉便忽然浮上心头,绊住了她的脚步。
  柳三娘停在转角处,慢慢地摇头:“不对劲,不对劲。”
  初沅今天这表现,实在是,有些太乖了。
  就好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似的。
  柳三娘在惊疑中蓦然回首,望向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随后,她冷笑一声,招来两名身强体壮的狎司,附在他们耳畔,低声嘱咐了一番。
 
 
第三章 
  琼羽今年二十有四,本也是容颜清丽的小美人儿,可这当儿却因为脸上的疹子,戴着轻纱掩面。不过她胜在身段婀娜,哪怕见不着脸,只一袭杏粉襦裙,那也是弱不胜衣惹人怜惜的。
  她虽是奉三娘之令,来给初沅教些规矩,但实际上,不过就是传授一下这与恩客的相处之道,以免初沅在服侍时不得要领,惹了贵客不快。
  而真正的房中秘术,还是得等初沅出阁以后,再慢慢传授,不然,这生涩羞怯的第一夜于客人而言,便也没了趣味。
  然,琼羽此行,却不单单是为了教她这些有的没的。
  进屋以后,她一边揭下面纱,一边说道:“这两天我都打听清楚了,最有机会在你出阁宴上竞下头筹的,有好几位。一位是长安来的富商,年逾五十,妻妾成群;一位是永宁侯的侄子,荒淫无度……”
  还有一位,是她曾经的裙下之臣,一个口口声声说,要为她赎身的县丞之子。
  可不论初沅跟了这其中的哪一位,那她往后的余生,便也只能在这潭沼泽泥泞里挣扎了。
  初沅怔然看着琼羽脸上的疹子,眉间蹙起了一抹愁云。
  她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似在问琼羽,又像是在自问:“琼羽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还是说,是我太贪心,太不懂得满足了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抬手摸一摸琼羽的脸,可将要触及时,却又遽然停住,怜惜又歉疚地僵在了半空。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认命,可每当这时,便总有一道声音越过遥远模糊的记忆,盘旋萦绕在耳畔:“我们阿沅啊,可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金枝了,任是谁,都攀折不起的……”
  那个声音温柔又充满力量,于是执念又生,慢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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