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不肯屈服。
直至今日,那个想要逃离浮梦苑的念头,已然融入了骨血,再不能割舍。
她不知道,这样的妄念,居然还会将置身事外的琼羽拖下浑水。
她的叹息轻如落羽:“都怪我,怪我贪心不足,才害得姐姐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琼羽笑着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我都有分寸的。这些啊,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消失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再说了,只要能帮到你,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
初沅都明白——
只有当琼羽破相,不能接客、不能示人时,她们才有办法走到下一步。
琼羽无条件对她的这些好,就像是一把炽烈热情的火,将她的心来回炙烤着。
她于心不安,回身在橱柜里寻了瓶药膏,转而交给琼羽,道:“这是三娘给我的玉颜膏,用过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姐姐的疹子起在脸上,可千万不能疏忽了。”
琼羽接过那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睫羽垂下几分黯然。
原来这一瓶就价值千金的玉颜膏,竟是被三娘送到了初沅这儿。
也难怪她之前练舞刮伤手臂落了疤,三娘却无可奈何。
如今她终于得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心里是喜,还是悲。
她暗自苦笑一声,再抬眼时,已经藏好了眼中的所有情绪。她对初沅笑笑,道:“多谢妹妹的一片好意,那这玉颜膏,我就先收下了。”
收好瓷瓶之后,琼羽还是给初沅讲了好一会儿,这风月里的秘事。
——毕竟,再怎么在背地里折腾,她们也得想法子对柳三娘交差不是。
眼看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到了要离开的时辰,琼羽拉起初沅走到里间,往她手里揉了张麻纸,附耳低声道:“这是浮梦苑的布局图,上边用红笔画圈的地方,都是三娘布下的眼线,所以你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避开……三日后,你换上我的衣裳冒充是我,循着地图上的路线,到浮梦苑后边的七里港河畔去。到时候,那里会有个船夫来带你离开,为了方便你认,我会让他在船上挂一盏灯笼,上边写一个‘陈’字。”
琼羽所说的这人,是她的同乡兼远房表哥,姓陈,名叫康太。
早年陈家落魄,他受了琼羽的恩惠,方能在浮梦苑填缺,以谋取生计。
然,他常年在外跑动,为柳三娘搜罗各地美人,一年里,能来浮梦苑的机会实在寥寥。
听了这全盘的计划,初沅微微瞠目,讶然道:“那姐姐呢,等我走后,姐姐又当如何?三娘若是知道此事,定不会饶过你的!”
琼羽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着笑道:“我既然敢出手帮你,那就一定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这两天,林县丞的郎君就会为我赎身,到时候,我便不是浮梦楼的人了,三娘也拿我没办法。”
她这话漏洞百出,初沅听着,不由红了眼眶,忙道:“可是……”
琼羽却无声摆首,及时打断了她。她凄然笑道:“初沅,你和我不同。你被卖来的时候尚且不记事,但我却记得很清楚,那个将你带到这里、自称是你兄长的人,生的一张方脸,和你没有半分相似,想来,那定是诱哄婴孩的拐子,将你骗到了这儿。你真正的亲人,应该另有其人。”
“等你逃出去以后,你可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浮梦苑要挟不到你。可我就不同了,我要是走了,三娘一定会去我家找麻烦的。虽然当年就是我爹娘将我卖到了这里,但说到底,他们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不敢,也不能……”琼羽眨了下眼,眸中尤有泪光,“初沅,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拿你当亲妹妹看。你若能恢复自由身,那也算为姐姐,完成了一桩心愿。”
琼羽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砸在了初沅的心上。
等她话音落下时,初沅已是心口钝痛,不自觉地泪盈于睫。
她望着琼羽良久,终是在泪水将落之时,哽咽出声:“姐姐的大恩大德,初沅永生难忘,这辈子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琼羽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抱住,视线落在镜台旁,摇曳明昧的烛火上。
沉寂片晌后,终是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声叹息。
——“这些都不足挂齿,只要你能如愿,就好。”
***
时间越往后推,柳三娘就把初沅盯得愈紧。
等第三日,琼羽照例登门时,初沅的屋外已是明晃晃地守着两名狎司,限制着她的出行。
若不是提早得了柳三娘的吩咐,琼羽怕是要被拦在外边,连门都进不得。
琼羽还是头次见到这派阵仗,提着一颗心进屋后,不免担忧叹道:“但愿不是因为三娘察觉到了什么才好,不然……”
等到事情败露,以三娘的手段,她们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了。
这样的道理,想来,初沅也是明白的,毕竟当年,她可是切身感受过,深有体会。
看着初沅的纤细身影,琼羽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了那年冬日——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雪地里的少女衣衫褴褛,像个破碎的瓷娃娃一般,被丢弃在此,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是遍布的青紫淤痕,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若不细看,还真难让人发现她还活着。
直到琼羽撑伞走近,那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才勉强有了点反应——蝶翼似的睫羽轻颤,抖落下细碎冰粒,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也好似在冷雾中结了层薄冰,空濛剔透。
在望见琼羽之时,她显然还有些懵憕,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空洞无神,许久之后,那其间的冰层才像是慢慢消融,淌入了温柔笑意。她抬眸望着琼羽,艰涩地弯起唇角,乖巧又虚弱地唤道:“琼羽姐姐……”
声线细弱单薄,奶猫似的,只一声,便叫人心都碎了。
琼羽的心上,忽然就被这段回忆钩裂了一道口子,锯扯般的疼。
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之时,背对她而站的初沅便缓缓转过了身来。
——美人灯下回眸,一张小脸就像是在朦胧烟雨中晕染开来,远山黛眉,瑰丽绛唇,还真是千娇百媚生,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模样,和多年前,雪地里那个狼狈的小姑娘,渐渐重合。
像,又不像。
她盯着初沅的脸瞧,一时间,竟有些恍然。
她的欲言又止,悉数落入了初沅眼中。
初沅愣了愣,顾忌地往屋门瞧了眼,随后款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低声道:“姐姐先跟我来。”
待绕过浮雕画屏走进内间,初沅回过身,安静地望着琼羽。
沉默片刻后,她握了握琼羽的手,诚挚道:“姐姐,如果要收手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初沅这话,无疑是将琼羽的迟疑和惘然,都误解成了临阵生怯。
琼羽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我就是有些担心,今晚会不会生变,事情能不能顺利进行。”
眼下,以柳三娘对初沅的看重,浮梦苑内的守卫怕不止这眼前可见的一处。
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初沅还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可一年里,他就来浮梦苑两次,如果你今晚不走,错失了良机,那就只能再等下次了……”琼羽低声说着,落下了一声叹息。“但你马上就要出阁,又如何等得起半年呢?”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话落,初沅缓缓俯身,裙袂随着她的动作,层叠铺地,眼见着,就要对琼羽,盈盈拜倒。
还好琼羽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堪堪避开这一大礼,“初沅,你这是要做什么?”
初沅仰首望着琼羽,声音中尤有哽咽之意:“姐姐,此次一别,你我前路均是难料。若姐姐被三娘为难,大可将一切罪责推及我一人之身,望姐姐,珍之,重之。”
她声声恳切,一字一句牵动着琼羽的情绪。
一时间,琼羽嗫嚅难语,良久,方才握紧了她的手,艰难地应了声,好。
暮色浓,梆声响,眼看着,就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初沅束胸换上琼羽的衣裳,又接过面纱簪于鬓边。
乔装打扮一番之后,还真难叫人一眼识破她的身份。
琼羽拉着她的手,最后嘱咐道:“进门之前,我就让婢女给门口的那两人送了掺泻药的糕点,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没有心力细查,你只管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便是,等上了船,你就在船尾点上一盏灯,我看到了,便也知道,一切顺利。”
初沅怕一开口,便情难自已。
于是只能噙泪颔首,决心转身离去,不敢滞留,更不敢回头。
路过门口时,初沅果然瞧见了守在外边的的那两个狎司。
他们捂着肚子佝偻着,面色发白,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在初沅经过时,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抬头扫了眼,便将她当成琼羽放了出去。
初沅始终绷着心弦,不敢露出半分端倪。直到过了转角,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她才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浮梦苑的后门而去。
有琼羽的身份作掩,再加上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初沅这一路几乎是通畅无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很快,她就避开柳三娘布下的眼线,绕到了浮梦苑后边的七里港河畔。
与此同时,一个身着裋褐、头戴斗笠的船夫,掌着船桨,从上游划了过来。
江上水雾弥漫,灯与月辉映,那叶扁舟破开了水波,晃晃悠悠地驶近,连带着船上的一盏灯笼,也摇摇欲坠。借着夜色,依稀可见灯罩上,笔墨书成的一个“陈”字。
一时间,初沅的脚步快过了心跳,疾步走到了岸边。
提裙登船之前,她骤然顿住,回首望向那幢灯火通明的楼阁,怅然低喃:“姐姐,你可千万,一定,要好好的呀。”
***
浮梦苑的二楼,琼羽一启开窗牖,便瞧见了水中央的那条船只。
为了防止姑娘们偷跑,浮梦苑外的这条水路几乎处于闭塞,对来往的船只也有着一定的限制,而今晚被放渡的,就唯有陈康太的这条船。
她眼看着那船头点起一盏微弱灯烛,示意事成,又看这那点光亮渐渐被黑夜吞噬,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绣帕。
——琼羽啊琼羽,没想到今天,你也走到了这个算计姐妹的地步。
她低声叹道:“初沅,莫要怪姐姐心狠,姐姐也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青楼女子命不由己,但凡是进了这浮梦苑,往后的年华,便也只能在此蹉跎——辗转委身于各色男人之间,任人玩赏攀折。
她何尝不想离开,可离开,谈何容易?
且不说她们的身契被捏在柳三娘的手里,在外寸步难行,单是以浮梦苑遍布扬州的眼线和势力,她们也插翅难飞,逃不出半步。
也就是初沅的年纪尚轻,摸不清楚这里的底细罢了。
所以要想跳出这个火坑,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为自己赎身。
可她们到手的那点赏钱,又如何能填满柳三娘的欲壑?
被困青楼的女子,从来就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琼羽在欢场逢迎了六年,挣扎了太久,也期盼了太久,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县丞之子吴二的垂怜,可以跟着他离开。
然,她满心的欢喜,却尽数湮灭在了初沅献舞那日。
她眼看着,方才还对她言笑晏晏的郎君,下一刻,就被台上的曼妙身姿吸引了所有注意,满眼痴迷满心沉醉,甚至对她的斟酒献媚,都置若罔闻。
从那以后,吴二的心思便被初沅分去了大半。
经常是,他搂着她,眼睛却望着初沅那个方向。
琼羽知道,在吴县丞的约束下,吴二是绝不可能同时带着两个青楼女回去的。
所以,他要么是为了初沅放弃她,要么,就断了对初沅的念想……
思及此,琼羽不忍心地闭了闭眼,抬手将窗阖上。
她和初沅相伴着长大,是断不会为此伤及她性命的,但之后……初沅能否安然归来,就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说到底,接走初沅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心的表兄,甘愿为她们犯险。
他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地痞无赖,按吩咐去毁了初沅罢。
今晚过后,初沅就会失去清白和美貌,败为柳三娘手里的一枚弃子。
到时候,吴二自然会把目光重新转回她身上,按最初的承诺为她赎身。
待她进了县丞府,有了身份,自然还会念及这多年的情分,再回来接走初沅。
如此,她们便能一道脱离苦海……
她也算真正地,帮到了初沅。
琼羽走到花梨木条案旁,端起加了迷药的冷茶,一饮而尽。
这杯茶下去,她就是初沅为了逃跑,而被下药迷晕的局外人。今晚的事情她毫不知情,也不曾参与。
从始至终,都是初沅一个人的策划,和她没有任何干系。
琼羽伏在案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时,极缓慢地勾起了一丝微笑。
等柳三娘发现她被迷晕,识破她们的计划时,想必那边的陈康太,也已经得手了吧……
第四章
离岸的船只拨开层层涟漪,沿着七里港行远。
慢慢地,那岸上的浮梦苑凝缩成了一粒光点,细微地闪烁着,就仿若跌落人间的星子,遥远得再不能触及。
船上,初沅痴痴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眨眨眼便会破灭。等梦醒了,她又会回到那个醉生梦死的烟柳繁华地,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直到,陈康太的一声笑言,将她拉回了真正的现实。
陈康太是个四十左右的壮年男子,肤色黝黑,膀大腰圆,笑起来时满脸横肉,瞧着,便是个常年在外跑动,健壮且油滑的人。
因为先前就和琼羽通过信儿,所以他知道初沅的本姓,站在船头便径直唤道:“宋姑娘,都走到这儿了,你难道还想回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