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站在船舷上,怔然望着那熊熊不息的烈火,只觉自己的这颗心啊,也像是在上边来回炙烤,煎熬难受得很。
“哎哟诶!”他懊恼地跺了下脚,冲下人们不停摆手示意,呼道,“别愣着,赶紧救火啊!你们知不知道,我这画舫可是花了整整六千贯,请名匠大工来建造的呀!”
六千贯于他而言,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要辛辛苦苦地赚个三年两载,才勉强能攒够!
他向来对这艘画舫宝贝得很,平日里,也就只用来招待生意上的那几位贵客,要是有别的用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若非今夜宴请谢公子游湖,他哪舍得动用这份大家当?
如今眼看着六千贯要打水漂,秦安不免心中生恨,恶狠狠地瞪了初沅这个始作俑者一眼。
初沅咬了咬唇,微垂的睫羽下,掩了一片凄楚的黯然。
她拢紧了外袍,一时间,也说不清是身上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六千贯啊……
她又如何拿得起呢?
便是真的将她卖了,她也值不了这么多啊。
这时候,岸上的谢言岐转过身,慢悠悠唤了声:“秦老板——”
也不知是被秦安弄得不耐烦,还是突然间的兴致所致,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收一阖、一阖一收间,慢声开口道:
“六千贯是吧?”
“你让它烧。”
“这船,就算是我的。”
说着,他抬起头,任粲然的火光缀在眸中,唇角弯起了一抹戏谑笑意来。
“你瞧瞧这火,烧得多好看啊。就权当是让我提前看看,这扬州七夕的烟火罢。”
第六章
纨绔子弟的轻佻谈笑之间,便一掷千金,将这场冲天的大火,当成了一出戏法玩赏观看。
岸上,秦安一时瞅瞅那边熊熊燃烧的画舫,一时又转过头,觑着身旁那位气定神闲的贵公子,咋舌不已。
瞧瞧,这便是从长安城来的膏粱子弟,随随便便一出手,便如此不凡。
整整六千贯,就这样给烧着玩儿了!
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去为那锦衣玉食的主儿操这份闲心,但秦安望着远处的大火,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不管那艘画舫现在还是不是他的,可横说竖说,那总归是他用六千贯换来的。如今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它烧没了,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惜的。
装饰华丽的画舫停在水中央,刮刮杂杂地烧着。火势失去了控制之后,便窜得愈发迅猛。冲天的火光和沿岸灯烛在水面交相辉映,熠熠璨璨,真是个焮天烁地。
驻足而观的行人愈来愈多,眼看就要将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这时,官府终于被惊动。几个皂隶模样的人配着刀赶来,艰难地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让一让,都让一让啊!官府办事,闲杂人等散开!”
待站定岸边,看清了画舫上的状况,其中的刘捕头不经厉声发问:“纵火之人何在?”
此话一出,但凡是知情之人,都往初沅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初沅自知难逃,一愣之后,颔首从人群中走出。
她步履款款,裹着件极不合身的外袍出现在众人面前,愈发显得身姿曼妙,翩若惊鸿。而处境的落魄,非但没有将她置于狼狈的境地,反倒是为她添了几分别样的楚楚。
见状,谢言岐诧异地挑了下眉,打量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他看着初沅苍白着一张小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承认道:“是我放的火。”
话落,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也不经挑了下眉。
任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在当朝,凡纵火之人,都是要按律法量罪定刑的!
试想,若这样一个纤纤弱质的小姑娘被关进牢狱严刑拷打,那等她出来,还能剩几口气?
看着那道迎风而立的单薄身影,不少人都动了恻隐之心,稍微忍不住的,便在一旁出声劝道:“姑娘,不是你做的事儿,就别往你自己身上揽!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啊,是要吃官司的!”
但留在狱中吃官司,也总比三娘抓回去磋磨的好。
初沅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随即笑着摇摇头,用那把软糯的嗓音坚定说道:“我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开玩笑。”
她探出手,对衙役露出两截玉白纤细的手腕,说:“是我做错了事儿,就请官差大哥把我给抓回去吧。”
刘捕头干这行多年,这还是头回遇见这样乖顺又配合的嫌犯,自动认罪了不说,还出口“请”他抓走。
刘捕头直觉异常,但又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毕竟眼下人证皆在,加之嫌犯又主动了投案,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理由不抓。
“行,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正当他准备掏出镣铐锁人时,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越过纷乱人群,传至耳畔,打断了他的动作:“等等等等!刘捕头,你可不能就这样把她给抓了呀!”
大概是跑得急,来人话说完以后,便气喘吁吁地扶住栏杆,好半天接不上理由来。
初沅愣愣看着那个身形略显圆胖的妇人,整颗心像是砰地一声,坠入了冰凉彻骨的寒池。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逃不了了。
***
柳三娘是紧赶慢赶,掐着点儿过来的。
但谁知道,她竟然来晚了一步。
看现在,大祸已经酿成,这一身的麻烦啊,肯定是少不了了!
柳三娘手扶栏杆,慢慢地缓匀呼吸,懊恼气闷之余,不经往一旁的初沅瞪去。
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初沅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现在是苍白得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柳三娘只一眼,便摸透了她的心思。
——这小丫头还真是天真,以为躲到官府就能完事儿了?
也不睁眼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地盘!
她冷笑一声,摆摆手让婢女过去,送上遮掩面容的帷帽。随后,目不斜视地从初沅身边经过,走到了刘捕头跟前。
她尝试着交涉道:“刘捕头,这被烧的画舫啊,一看就是私家所有。况且它燃起来的时候,也没殃及无辜,你看这事儿……能不能私了?不然为这点事儿进官府,岂不是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刘捕头和三娘也算有点交情,听了这话,他慢慢回过了味儿来,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初沅,问:“这是你们浮梦苑跑出来的?”
柳三娘点点头叹道:“刘捕头,不瞒您说啊,那就是个养不熟的臭丫头,我打过,也骂过,可她那颗心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似的,怎么都拉不回来。这下倒是好了,她竟然还敢在今天偷偷溜出来,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等我把她带回去,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虽然她放的是狠话,但细细听来,其中的态度和立场却分外明确。
——不论怎样,今晚这事儿,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私了。
要知道,在扬州这样鱼龙混杂的繁盛之地,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底下都是根蟠节错,更别说立于不败之地十数年,连官府都不敢轻易动弹的浮梦苑。
刘捕头不敢不卖柳三娘这个面子,思索片刻后,道:“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能不能私下解决,你还得去问问画舫的主人。毕竟这里只有画舫着了火,不是么?”
柳三娘一听,乐了。
这艘花里胡哨的画舫,柳三娘熟啊,以前,她可是经常看见秦安那个守财奴乘在上边炫弄。
因为秦安那爱显摆的性子,所以柳三娘对这画舫的来历也略有耳闻。她掐指算了一下,勉强能估出今晚的损失。
数目不小,处理起来,怕是有些棘手。但凭着她和秦安的那点儿关系,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
她眼珠子盘算着一转,那边的秦安便像是提前看透了她这位昔日旧情人的想法,忙不迭摆手,道:“找我没用啊!”
现在这画舫,可不算是他的了。
他朝一旁的谢言岐努努嘴,“你该去问问那位!”
沿岸的雕栏上,男人背对着重重光芒,斜欹凭靠。他的姿态明明慵懒且散漫,但奇怪的是,肩颈线条却始终笔直如松,临风潇然,巍巍玉山一般。
风流却不轻浮,姿骨清逸。
此般人物,倒不似她之前见过的。
柳三娘摸不清对方底细,一时间,难免迟疑了起来。
沉默僵持的这瞬间,谢言岐懒懒抬眸,目光从她扑满脂粉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后,意味不明地提了提唇角。
这出戏他算是看明白了。
原来是青楼的鸨母,来抓外逃的姑娘来了。
也难怪,那小姑娘这么着急认罪。
谢言岐背靠栏杆,仗着身量高大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一切,慢声嗤道:“按大燕律,诸故烧他人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疋,流二千里,满十疋,施以绞刑。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注1]
说着,他视线下落,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仿佛不是在叙述冰冷的刑律,而是在闲然评鉴扇面上的水墨丹青,神态自若。
——“所以,你想怎么个私了?”
是置律法于不顾,还是要私下改了这天子敲定的规矩?
等他慢悠悠地把这些话说完,站在旁边的初沅便止不住地阵阵恍惚,整颗心就好似灌了铅一样,不停地往下跌。
毕竟,想着进牢狱躲避是一回事,可等知道了条律,真要去面对刑罚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初沅隔着帷帽下的薄薄皂纱,看向人群中,那道端然颀秀的身影,眼前有一刹那的晕眩。
她不知道这男人,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方才是他出手救了她,现在也是他,一句话将她推向地狱。
初沅咬了咬唇,鼻腔微酸地垂下睫羽,扑灭了眼中的泫然泪光。
没想到现在,是老天也不愿意站在她这边帮她了。
而另一边的柳三娘被他这样一问,纵然是巧舌如簧,一时间,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求助似的,望向了刘捕头。
刘捕头虽然是在官府当差,但终究不是决策者,又如何对大燕的数百条律法了然于胸?
便是吴县丞在这儿,那也得翻好一会儿的疏议啊!
尽管心中将信将疑,但刘捕头到底是被唬住了大半,他迟疑地招招手指挥道:“那就先把嫌犯带回去吧……”
看着玉软花柔的小娘子就这样被一锤定音,手腕锁上了镣铐,秦安不免摇头叹息:“可怜见的哟!非要把话说得这么绝,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柳三娘有心阻止,听了这话以后,豁然惊疑道:“对啊,话是说得言之凿凿不错,但现在又有谁能证明,他讲的那些都是真的?”
“……可别是故意说来唬人的!”
可等她回首质问时,栏杆旁却早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谢言岐坐在不远处的青帷马车上,以折扇挑起车帘,瞧着那灯火辉煌处,被官差左右解送的女子。
她头戴帷帽,身上还裹着他的宽大外袍,弱不胜衣。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在身旁官差的衬托下,更是显得,单薄而又纤弱,楚楚可怜。
只一眼。
谢言岐便放下曼帘,对车外道:“走吧。”
待马车辘辘辚辚地驶动。
他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倏然一笑。
总归,还会再见面的。
作者有话说:
[注1]引自唐律疏议,按照文中设定,稍有修改
第七章
对于今夜之事,初沅没有半句的辩解。
看着她那副听之任之的颓然模样,柳三娘真是恨铁不成钢,不住地在公堂上说情。
但如山的律法就摆在那儿,饶是审理此案的吴县丞有意轻恕,却也不敢在谢言岐这位舫主的提前言明下,置条律于不顾。
左右为难之下,他只好先行将初沅收押,容后再议。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阒然寂静。
只偶尔间,会有老鼠翻动的声响从角落传来,窸窸窣窣地打破沉寂,憋闷而又压抑。
初沅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脑中昏昏沉沉的,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看见一个面容和蔼的嬷嬷,伸手将她拥入了怀中,神情悲悯,语调温柔:“我可怜的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这明明……就不该是您受的罪啊。”
那声叹息轻如一片羽毛,落在了她耳畔。
眨眼间,便又被牢中的阴风吹远不见,觅不到踪迹。
熟悉的温暖稍纵即逝,初沅的心中不免空落,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寻,可她的眼皮如有千钧之重,如何都撑不开。
这时候,一阵钥匙相撞的清越之音骤然响起,猛地击碎了她眼前幻境。
——清晰地让她意识到,方才那声温柔叹息,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而眼下的冰冷牢狱,才是真正的现实。
“咔嗒——”
随着牢门开启的刺耳声响,初沅低低嘤咛一声,艰难地撩起了眼皮来。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到狱卒打开牢房大门,从外边带进了一个人。
柳三娘慢步走进牢房,挽着臂弯的食盒,回头笑了笑:“差役大哥,这趟真是麻烦你了,我一定记着规矩,说完话就走!”
狱卒冲她摆摆手,道:“好,记得,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啊,到点儿了,就必须得走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站到不远处的转角观望。
听到这番动静,初沅艰难地支起身子想要坐起,可谁知轻轻的一动,就牵动了一连串的咳嗽。
柳三娘“哎哟”一声,忙是上前将她扶起。探出的手便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身上的烫人温度。
柳三娘神色骤变,不经低低呼道:“天爷哟,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初沅浑身滚烫,一张小脸苍白如纸,额角和鼻尖都还挂着虚虚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