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也是骂两句也是爽,她这会十分硬气,仍抱着手臂,用足尖用力踢起一蓬雪:“看什么看,我这么金贵的脚是能随便看的吗,魔修就可以不讲道德吗!登徒子!”
她这一下力气用得大,踢起的碎雪被风吹得甚至拂过南客长长的玄色重锦衣摆,他轻轻一皱眉,立起手掌——
莽莽雪原忽而一静,飘落在半空的飞雪乱琼都停了下来。
相凝霜一滞。
他这么随手一招就止了风雪,那下一招是不是就要朝她招呼了。
她指尖都攥紧了,没想到南客竟然朝着她轻轻笑了笑,表情堪称温柔的说道:“我停了,你想怎么踢都行。”
……
相凝霜汗毛都立起来了。
她抱着手臂下意识退了几步,南客却又立即跟上来,简直像野狼围捕猎物一样步步逼近,她实在搞不清楚他想干嘛,结结巴巴开口:“…我我我不想踢了。”
“为什么?”
“我脚太冷了。”
于是他的目光又落在她赤着的双足上,像是终于想明白什么一般开口:“…所以会红?”
救命,怎么这么怪。
这人疯了。
相凝霜一点也不想跟实力碾压自己的老变态讨论皮肤遇冷变红的问题,又下意识退几步,炸毛一般喊道:“你别过来!”
她神色向来鲜妍明媚,再危急险峻关头也有笑意轻轻,此刻神情却如临大敌,一副他再敢上前一步她便鱼死网破的架势。
南客眼神又慢慢冷下来,眸子也愈黑,却到底没有再上前。
两人沉默的在雪地里对峙,直到——
“啊啾!”
相凝霜轻轻打了个喷嚏。
她被冻狠了,此刻更忍不住,接连“啊啾啊啾”打了好几声,方才强撑起来的凛冽气势全被打没了,自己也觉得丢脸,干脆开始破罐子破摔,瓮声瓮气的宣告:“要杀要剐随便,但我现在太冷了,你自己在这傻杵着吧。”
她话还没说完就抱着手臂往船上跑,哪怕是人家老巢呢,但死也得死在个温暖的好地方,先让她暖和暖和再说。
她正撒丫子跑,身后却忽然传来猎猎风声,一阵冷沉华艳气息如乌云一般拢住她,下一瞬,她便被人给抓了起来。
说抓也不太恰当,身后的人似乎原本是打算把她像拎小鸡一样给拎起来,但不知为何又换了动作,看似比较温柔的把她换在了手臂里,如同强大妖兽带走不听话的幼兽一般,她被迫蜷缩在他臂弯。
不过一瞬,她就落在了船舱里,刚落地没站稳,她摇摇晃晃往后一倒,便落进了柔软的皮毛堆里。
相凝霜突然就不想睁眼了。
她好累,又冷,一睁眼肯定就又是那个神经病,好像想杀她又好像不想杀她,懒得猜了。
她自进了不庭山便先是一场血战,此后虽然看似轻松,但无有一刻不提心吊胆殚精竭虑,以至于此刻心力交瘁,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于是她翻了个身,蜷缩在厚厚的皮毛堆里,也不管南客是不是还在旁边,就这么把自己缩成一个团,沉沉睡过去。
而南客则半蹲在她身前。
他俯身的姿态是看守洞穴财宝的恶龙,专注的瞧了她半晌,又回过眼看自己的手臂。
方才她冷得发抖,身躯也没力气,气息清甜馥郁,软软挂在他手臂上,像捧了一汪流动的水。
他轻轻眯了眯眼,想再感受一次这从未有过的美妙触感,但抬眼又看到陷在毛绒绒皮毛里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十分艰难的斟酌了一会,这才勉强作罢。
已经睡着的人似乎还是觉得冷,又往深处缩了缩,这一缩喉咙里就冒出一点极小声的咽音,短促的像个错觉,幼猫一样哼哼唧唧。
南客轻轻一挑眉,干脆坐在了乌沉沉的桐木地板上,宽大的黑色衣摆流水一般逶迤,他斜斜靠着一旁的墙壁,模样很懒散,眼神却依旧专注,但因他的眸色太黑,幽异诡谲得仿佛囚人魂魄的深渊,这样专注的目光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像是某种恐怖而强大的生物隐在暗处,监视观察自己的猎物。
……
……
相凝霜虽然说是睡着了,但一点都睡得不安稳。
她到底记挂着性命之虞,虽然大大咧咧闭眼也提了一分戒心,于是睡着这一阵子比没睡着还痛苦,总能感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梦也做了一箩筐,直到最后梦到了一只蜘蛛将她缠着拖进了洞穴,她才终于受不了,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真惊喜,一睁眼还在这个狗屁鬼船里。
相凝霜暴躁的想杀人,坐在原地抓狂了半天,正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见鬼的现实,门却被突然敲响了。
她尚烦躁,脱口而出:“不许进来。”
门外随即没了动静。
她以为是来监视她的残奴,打不起精神应付,自己坐着缓了一会,又倒回去眯了半晌,平复了好久的心情,正打算打开门看看,门外突然又传来声音。
“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冷沉的、低哑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这样问道。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天容水色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相凝霜一愣,没想到是他等在门外,不自觉便颦起了眉。
她一时没有说话,门外的人竟然也就这么乖乖等着,态度好的诡异。她寻思了一会,还是开了口,语气软绵绵却没什么好气:“您想去哪里还轮得到我同意吗?”
这就是让进了。
门声一响,有人慢慢走了进来。她还懒懒散散窝在皮毛堆里,没有抬头,只看到一袭黑色衣角流月一般慢慢漫过来,紧接着,面前被搁下了一方匣子。
匣子不是很大,梨花木的质地,暗镂着缠枝西番莲的繁复花纹,绕至匣身正中是一尾弯弯锦鲤,鱼身嵌了浅淡琉璃,在暗室里华光闪闪。
她不明所以,罕见的惜字如金:“做什么?”
南客负手立着,闻言又笑了笑,十分诡异的好声好气,和之前相比像是两人调了个:“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老实说,这个场面相凝霜见过很多次。
妖女嘛,每天收东西收信能收到手软,偶尔她心情好愿意见面,对方也是这样神神秘秘捧着东西来让她打开看看。
但面前的这人是南客。
相凝霜再怎么样都不会联想到那里去,只是觉得这匣子里八成是什么用来恐吓她的人头魔骨,剩下两成则有可能是有关花卉种植的书籍。
她思考了一会,在把这方匣子砸他脸上和打开匣子之间勉强选择了后者,慢吞吞伸出手挑开了匣扣。
匣中放着的是小小一个白玉胭脂盒。
一开匣,便有芬芳清甜花香扑面而来,在这样雪满风急的夜里虚幻的像个影子。相凝霜嗅出一点蔷薇香气,这下是真愣了,匆忙收了手狐疑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动作,蔷薇的香气愈浓,她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什么——
“……我偏好黄花梨木嵌琉璃的镜奁,别的用不惯。”
“……胭脂要蔷薇、山花和白茉莉绞的,不能要加紫矿的,不然就显得厚重了。”
……
相凝霜不敢置信。
但回过神来,她第一反应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于是她谨慎的又往后缩了缩,问道:“这是送给我的?”
南客慢悠悠低下身,半蹲着看向她。
这动作若是由别人做来,其实是个十分体贴尊重的动作,但他做出来,便仿佛是暂时收起獠牙的凶兽,想把缩进洞里的警惕小兔给骗出来。
“这般惊喜么。”他十分和煦的盯着她瞧,慢慢说道,“本座…我那里还有几百盒,你可以慢慢用。”
他低着眼,冰冷的月光落在他黑雀翎般的眼睫上,泛出黑得近乎发蓝的华丽光泽。
明明是一样精致曳丽的眼型,她看洛长鹤时只觉得赏心悦目,对着他却始终都觉得心里发毛。
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没找出两人联系的原因,因为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简直就是极与极。
她这么想着,听到南客说的几百盒顿时皱起了眉。
几百盒?她日日用夜夜用也得用上几十年吧,这人是不是在暗示她还要在他这打几十年的黑工?
相凝霜出离愤怒了。
她拿起那方白玉胭脂盒,正要反唇相讥,忽然摸到温润的白玉盒底一点小小的突起,下意识反过来看了看,说出口的话便变成了:“…这是山不重的胭脂?”
山不重是个人名。
她曾经是药王谷的弟子,天资过人,可惜结的道侣半道暗地里转去修了无情道,还左了心性起了杀妻证道的打算。山不重被她的道侣一剑刺得金丹碎裂,拼着半条命趁他不备时毒倒了他,把尸体丢去园子里做了花泥。
虽是报了仇,但一身修为也毁了。山不重便辞了师门,往南域人族聚集的地界逍遥去了。
尽管不能修道,但制毒制药的手艺还在,她有空便开炉炼药,制出来的丹药毒丸在南域很受追捧,后来还发展出了兴趣爱好制胭脂,甚至比丹药还要受欢迎,因着数量稀少,所以算得上有价无市。
相凝霜曾经也用过,所以认得出来。
“山不重的胭脂不是一月只产一盒吗…?”她又将那方胭脂盒子放回去,不确定的问道。
南客见她不再碰那东西,眼底泛起了一点幽幽的凉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轻声说道:“…好像是吧。”
“但想要,总是有办法的。”
相凝霜有点难以想象。
南客这种大魔头去人族那买胭脂(当然极大可能是强迫交易),这句话光说一说都觉得诡异。他恐怕连胭脂是往哪里抹的都不知道吧,又是怎么摸去山不重那里的。
她于是没忍住接着问道:“这是你自己买的?”
南客挑着眉轻轻笑了:“你这般期盼本座…我为你亲自择选?”
他其实声线低哑冷沉,但这会含了一点笑意,便衬得语调似怜似叹,尾音也幽幽。
相凝霜:……
相凝霜:到底你是妖女还是我是妖女?
她觉得自己今儿个状态不佳,想换个地方冷静冷静,便微笑着往后退了退:“多谢您的好意,我这会又充满干劲了,我现在就去园子里浇水施肥。”
南客却伸手拦住她。
他斜斜半靠着,手支着额,宽大衣袖半垂,露出一截腕骨,比佩着的华丽繁复金色臂钏还要好看几分。
看向她的眼神也很仔细:“不用种了。”
“已经有了。”
这是在调戏她吧,是吧是吧是吧。
相凝霜不明白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无语的同时又觉出几分好笑,也撑了下巴偏头看他:“可是花儿娇贵,一时有了不难,长久的留住却不容易。”
南客闻言瞬间如被烫了一般,暗沉沉的瞳孔紧缩,几乎如兽瞳一般竖起来。
一只被踩到痛脚的、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冷不丁开口问道:“那她要去哪?”
相凝霜皱起眉:“你难道不应该问该怎么让她留下来吗?”
南客轻轻怔了一下。
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他神色虽未缓和,眉眼却舒展了一些,接着问道:“……该如何?”
相凝霜于是循循善诱:“也不难,要一步一步来,第一步,先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
“首先,这里真的很冷。”她很真诚的提出建议,“食人花来这也被冻死了。”
她刚一说完,就看到南客指尖轻轻点了一点,这其实是他常做的动作,总是给人一种穷极无聊下一秒就要杀人的感觉。眼下这一点却有点微妙的不同,甚至显得有点焦虑。
没错,就是焦虑。
相凝霜作为以玩弄人心为专业技能的妖女,自然很揣摩他人心理,她略一代入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
在南客这样修为的魔修的概念里,恐怕根本就没有什么冷与暖的分别。就像生于荒川为魔族所驯、以嗜血善战著称的乌金兽,哪里能理解人界的小狸奴要梳毛,要撒娇,要睡软软哄哄的窝,淋一场细雨会弄湿柔软的皮毛,就连被抱去养,也得买鱼穿柳仔仔细细才能聘得。
她自觉自己简直善解人意,于是直接提示道:“给我生堆火吧。”
想起什么又急急补充:“不能是把我烧死的那种火!”
这下要求明确了,南客抬了抬手,很干脆的点起一捧火。
火光湛蓝,摇摇一簇,慢慢落在了厢房角落,曳出昳丽幽幽的流光。
这火因蕴了南客的修为,因此不灭不死,尽管远望只能感觉到融融暖意,但相凝霜很清楚,火焰内里的温度足以让一只妖兽尸骨无存。
……也足以,淬炼出一柄法器。
她眼角荡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在火光下显得安静而远。
竟然答应了。
她并不明白南客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身处劣势,总要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
相凝霜想了想,打算试试他的底线到底在哪,便往前凑了凑,一边伸出手烤火一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
她看人时简直目光灼灼,热切欢欣得像要伺机扑上来的小狗,南客忍不住开口道:“……怎么只看着不说话?”
相凝霜立即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不给我看吗?”她很过分的去招惹他,几乎要凑去他眼前,“你都能看我,为什么我不能看你?”
南客轻轻眯了眯眼,竟然露出一点堪称愉悦的神情:“那你可要好好看。”
他边说,边慢条斯理起了身,俯下脸凑近她。
他这个微微下俯的角度正好逆着火光,相凝霜只能模模糊糊瞧清楚他微微聚起的漂亮眉峰,和斜飞曳丽的眼角。
……以及能看到他的视线一寸一寸描摹过自己轮廓,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