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器入烈火本该迸发出极强的灵力波动,但因她先前施加的一层屏障压制,反应便如落花飘入绵绵水波一般温和,几乎察觉不出什么异动。
相凝霜如释重负一般叹口气,察觉到自己四肢酸软无力,不由得弯了弯唇。
这下真成毫无修为的凡人了。
血月上中天,天台上穿廊而过的夜风吹得束帘的玉钩琳琅作响,重重乌月锦帘愈加幽幽,南客懒散半倚在帘后的阑干上,手中慢悠悠把玩着一方铜镜,镜中不映任何景象,镜面却雪亮,给他原本苍白指尖也上一层釉。
他低着眼看着手中的铜镜,半晌似是想到什么,霎时眉目一动,门却在此时吱吖一声作响。
有人滟滟从门后行出来。
这夜天地间有落雪,茫茫地面白亮如银,门一推开更泄进淡红月光,月光里却绽开一片深红,灼灼鲜烈。
她换了一身红裙。
裙子的剪裁极有新意,下身是大幅散开的裙摆,重重叠叠旋成天边云霞,便衬得裸-露在外的雪白腰肢更细,盈盈难有一握,更系细细的垂珠金链,略一瞧便是令人目眩的美与艳,再往上是半露的雪白肩颈,一段弧度精致若名家雕成。
相凝霜提着裙角慢悠悠靠过来,红唇一抹若榴花初绽,含了笑偏头看他,问道:“怎么样?”
南客一时没有说话。
反倒是隐在暗处的一名残奴轻轻敲了敲墙壁,发出沉闷的两声响,仿佛是在配合的回答很好一样,相凝霜一眼就认出那是小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朝他挥挥手:“谢谢你噢。”
小黑似乎还打算敲墙回应她,南客却在此时突然轻轻一咳,四周立刻便静了下来。
他终于开口,语气听起来竟有些迟疑:“……你要这样穿?”
“对啊。”她提起裙角展示一般转了一圈,“不好看吗?”
“……你会冷。”
相凝霜被说得一愣。
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有心打扮使美人计时对方不是满目惊艳说不出话来就是穷尽溢美之辞,他怎么就这种反应。
不过她一转念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她现在是浑身上下一点修为都无,就是一个普通人,此刻在廊中不过片刻就已经觉出几分凉,夜游宫此刻应当是夏暮初秋,这样穿确实是会冷着。
她这趟还有重要的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再伤了寒。
“……你说的对。”她很虚心接受了建议,原本提着裙角的手也放下来抱住了胳膊,“那我再去换一条。”
她又风风火火闪进了门。
门吱吖一声又轻轻合上,整条长廊复归于死寂,如同惊虹一刹后寥落潮湿的人间。
南客搭在阑干上的手指轻轻一点。
他终于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神情,慢慢回忆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眼。
流浪饥饿许久的人乍得了一餐佳肴,定然是不敢立刻就大快朵颐的,他会先慢慢地看、一个一个地闻,从中选出珍贵的部分慎重保存,再将最喜欢的偷偷捡拾到最安全的地方,一口一口的咽进肚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先想到她方才转身时旋过来的裙角,极红,极艳,像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不对,太脏了……应该是像她偶尔嬉笑怒骂,露出来的一点嫩红舌尖。
…好像也不对。
只这一点,他便慢悠悠想了一刻钟。
终于觉得满意,他决定把剩下的好好留着慢慢回忆,便抬眼看向长廊。
…人还没出来。
他神色又慢慢冷淡下来,眼眸深处也泛起一点浓重的黑色,突然间就觉得周遭事物没有一个不碍眼。
他是魔,没有委屈自己的理由,正抬步要推开那扇门进去,大漠里却又忽然起了风,从天台一路沿着长廊倒灌进来。
这风也精乖,吹过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送来了淡淡一点清甜馥郁香气,极淡,却难以忽视,缠缠绕绕网住人心尖。
南客被这点香气绊住脚,乌月锦的重帘将月光拨碎,斑斑驳驳映在他侧脸,他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微一偏脸,抬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可惜风从掌心流水般划过,香气也袅袅散在风里。
……抓不到。
……
相凝霜再出来时,换了件相对来说十分保暖的裙装。
梅染色湘裙,雪绡紫披帛,行动间裙摆朦胧隐隐暗光,极尊贵清艳的风流,方才红衣灼灼不同,眼下是艳在骨子里。
她怀中抱了梨花木的妆奁,是南客给她的那方,里边装了快要炼成的孔雀翎,用一簇余火温着。
没办法,虽然有些冒险,但她眼下灵力枯竭根本没法随身带着这东西,只能行个险招,再加之这方妆奁沾染了南客的的气息,用它掩盖,应该不会察觉出什么。
更何况所谓灯下黑,人总是不会对自己送出去的东西起什么疑心的。
计划通。她信心满满的从门里绕出来,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面前的回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不见。
“…人呢?”她一怔,想了想又低声喊道,“小黑?”
回应她的话一般,一颗小石子从暗处骨碌碌的滚出来,停在了一个方向后便不动了。
相凝霜这些日子已经和小黑形成了默契,因此立刻便了然:这是在给我指路。
她往前看了看,顺着走廊走到尽头便是天台,台面极阔大,走廊又狭长,因此迎面吹来的夜风极猛极烈,她被吹得脸生疼,心里骂了句南客到处乱跑个什么劲,还是勉强用手挡着风,抱着匣子低头跑过去。
还没出去呢,正是讨好人家的时候。
风吹得呼啸作响,她长发也散乱,好不容易跑到了天台,她半眯着眼终于瞥见一个人影,正要开口,对面的人却正好回头。
她于是轻轻一怔——
月亮似乎快要落下西山,血色光芒也变成稀薄的淡白,却几乎能照破万里深灰阴霾,茫茫雪原也因这样的白光而亮,一片耀目里,南客衣袍飞舞,像天地间唯一剩下的影。
他也更了衣,换了重紫衣袍,宽袍大袖,被风一吹便仿佛午夜安静盛放的曼陀罗,华美冰凉,微偏过来的脸侧有暗光一闪,相凝霜仔细看才发现那是枚泛着金属色泽的玄金耳链,长长散进发里,极风流。
这么好?专门换了衣服陪她去玩?
相凝霜见惯男子容色,却也不得不承认,除开无可挑剔的脸以外,这人审美也还不错。
有点水平。
她向来不吝啬赞美,从前最爱夸夸身边的小姐妹,倒是没怎么夸过男的,此刻想到便直接说了:“…我从前总觉得深紫太冷,但这颜色很衬你。”
衬得他气质更如黑暗之中烟气迷离,又艳又要命。
“…很好看。”她笑吟吟下了定论。
南客闻言眉眼微微一动,开口唤她:“…过来。”
相凝霜以为他又有话要讲,便凑上前去站他面前,此刻不知为何风也停了,她一边借机整理鬓发,一边借口问道:”什么事啊?“
南客没说话,却突然侧身一让。
迎面刮来猛得要死的风立刻把她吹得睁不开眼睛。
相凝霜:……
”…你有病吧!”相凝霜目瞪口呆,被气得鬼火直冒,想都没想立刻往罪魁祸首身上痛出一拳,一拳还不解气又打一拳,“我头发都乱了…裙摆也乱七八糟…这该死的风怎么这么大。”
她已经顾不上南客了,急急忙忙想抬手理好长发,慌乱之中才突然意识到她刚刚做了什么,连忙抬头看去 ,发现南客仍低着头,含了淡淡的笑意看着她。
这人其实经常笑,但俱凉薄冷淡,但此刻他眉眼舒展,唇角噙一点轻若流絮的笑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真情实意的笑。
相凝霜突然便不知道说什么。
他也很快换了神色,轻轻挑眉问道:“抱这个做什么?”
“啊…因为喜欢。”她回过神,晃了晃怀中的镜匣,“担心放在这捂着了,所以便随身带着。”
没成想南客却一皱眉:“…多得是,不必这么小心。”
言下之意,你应该珍惜点别的。
相凝霜装做没听懂,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现在。”
他说着,抬手握住她手腕。这下学聪明了,是隔着衣袖握的。
相凝霜被他牵的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往前一倒,尚未问明白要怎么走,南客已从阑干上反身而下——
拉她一起坠落。
月亮已经完全的落了下去,天地间一片混沌晦暗里,他们铱誮像折翅的鸟一般落下去,而下方正对着坠天河。
楼船高入云天,骤然坠落实在刺激得有些过头,耳边呼啸的风声更加重了失重带来的奇异感觉,相凝霜被南客死死按在怀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想质问他明明要入水为什么在她打扮时不告诉她,没想到一抬头却看到他冲自己轻轻一挑眉稍,含笑眼眸半掩在被吹乱的银发后,带着点隐秘的炫耀:“…好玩吧?”
相凝霜没忍住:“好玩个屁。”
他在不庭山闲的没事干就整天跳河玩吗。
她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南客的点,他闻言竟低低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样子,眉眼漂亮得近乎靡艳魅惑。
平时这样笑最多是像个阴晴不定的魔头,可在半空中边往下掉边这样笑,就升级成马上要毁灭世界的魔头了。
相凝霜有几分无语,这样想到,转瞬却又突然皱起眉。
兴许是因为眼下的情景,又兴许是因为他的脸、鬼使神差的,她想起她曾在大法华寺读的那卷佛经,经中讲孔雀出雪山,斩十殿阎罗,于河山摇落之际笑曰,吾心吾血渡世,留吾身于吾,堕魔。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没能开口。
下一刻,他们便坠入寒冷江水。
……
……
相凝霜有一瞬间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这对修士来讲还挺可怕的,因为这往往代表你进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抑或是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好像真的从不庭山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嘈杂喧闹声音从远至近响在耳边,她刚想睁眼,就有低沉嗓音轻声说道:“到了。”
相凝霜睁开眼。
满目红妆夏骑、竿旗穿市,游人相偕,沿路是一望不尽的喧辇亭台,两边楼阁与人族所居建筑不同,尖顶绿瓦,有明灯漫悬,琉璃光射,路边摆满了银瓶玉壶,是所谓盛灵水的金谷瓶,被来来往往容貌旖丽的妖修托在手中把玩,偶尔擦身而过时,还能遇到含笑凝睇的妖修轻声问你,是否愿意看看他的瓶子。
——妖族行事不羁,更兼夜游宫本就民风开放,什么日子都被过得风月无边。
散水节时的夜游宫是比寻常要热闹许多的,城头高悬的鲛人烛一夜都不会熄灭,弯弯曲曲的九枝河上撑船的船夫通宵的带着游人游玩,在河面上放游花灯。偶有青鸾妖化为原身绽翅渡水而过,巨大羽翼拍击时故意溅起来高高的水花,打湿在河边游玩的修士。
相凝霜连着好长一段时间看得不是灰蒙蒙的天,就是苍茫茫的地,此刻乍一见这样的繁华妖艳景象,只觉得整个人从眼睛到心境都被点亮一番,忍不住低声轻呼一句:“……好美。”
她随意一瞥,看到河边有人在做杂耍,做成鲤鱼形状的纸灯里藏着烛火,通明,被甩出流火一般的影。她看得喜欢,下意识想走近些瞧,刚抬步就又被拽了回去。
南客正低了眼,看她时目光斜掠,霎时就压过了这一城的风月盛色。
街市灯火太璀璨流丽,他在这样的斑斓彩光下冷淡神色也变得虚幻且美丽,显出从前未曾见过的独特气韵来。
嘶,太激动差点把他给忘了。
她于是凑上去弯眼笑,带一点可爱的讨好:“…那个看起来有些意思,我想过去看看,学了回去后转给你玩?”
她说,回去。
南客神色轻轻一动,因为嫌弃喧闹杂乱冷着的脸色也好看了些,慢慢重复了一句:“给我玩?”
“对呀。”相凝霜还盯着杂耍,看得目不转睛,随口回道,“省的你拿跳河当作耍。”
南客意味不明的笑起来,很好说话的应允道:“那你去吧。”
“不和我一起去吗?”
“懒得动。”他眉眼确实带几分倦色,讲话慢条斯理,“我就在这等着。”
相凝霜心中轻轻一动。
从他们站着的位置到河边杂耍约有三丈远,河边更是灯影摇斜,波光粼粼,虽然距离并不太大,但对于想要跑路的人来说,足够做点什么了。
他是当真放心,还是有意试探?
心思百转,她面上仍然兴冲冲应了一声好,便提了裙角往河岸走去。
就他俩讲话耽搁的这一阵,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表演杂耍的少年又漂亮的挽了一个花样,似乎也觉得没意思,转身从河里跳了下去。
相凝霜:……?
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跳河。
她快走了几步,靠近了河岸想看个究竟,河面却光影浮波迷迷蒙蒙看不真切,她正想要俯下身去,河中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是个少年,湿漉漉的,皮肤是不常见的淡淡蜜色,眼窝极深,眼睫浓长,唇也饱满,露出水面的上半身不着寸缕,乍一眼也能看到腰腹肌肉结实紧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天真而诱惑的气质。
相凝霜看出来他大概是个鲤妖。
他半趴在岸边,歪头看她:“姐姐,你是来找我的?”
相凝霜轻轻一挑眉,否认道:“我来看杂耍。”
“我还有更有趣的。”他说着,更近的靠上来,很努力的引诱她,“你要跟我去河心吗,我可以带你去看水下的……”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间察觉到什么一般,极快的反身一游,眨眼间便沉入河里游了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