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莫名其妙,同时心底又泛出一点古怪的情绪来,半晌才回过神要收回那支海棠钗,南客又抬手拦住了她。
他自然也看到了玉简的内容,此刻轻轻动了动手指,那支玉简便连同玉钗一起被扔去了角落。
“脏了。”他微垂了眼看她,“你还收回去做什么?”
相凝霜心里还乱糟糟着,下意识便说道:“我还挺喜欢那支钗的。”
南客唇角的弧度便平了平。
半晌,到底是压了脾气,他淡声道:“任凭怎么喜欢,本座再给你寻一百支来。”
都叫上本座了,相凝霜立刻配合:“也行。”
她仍是存了一点莫名古怪的情绪,想凑上去再看看那玉简,南客却又突然语气平平的开口:“你再敢看那物件一眼,我就把它塞去那瘸子的颅里。”
他语气实在冷的吓人,相凝霜条件反射般停了手,立刻乖乖坐在了位子上。
谁知他好像更生气了。
神色比方才还冷些,眉眼之间戾气都泄出几分,轻飘飘一抬手挥袖,采撷枝上繁花一般的姿态,那枚细长玲珑的玉简便顿时一掠而起,流矢疾电般直直破空而去,刹那间就射入第四层!
这一下速度太快,威势又太强,反倒如绝巅之上寂静雪崩一般无声无息,楼内的修士无一人注意,都仍在专注于赏宝叫价。
奇怪的是,受害者那里也没什么反应。
撑伞男子所在的那间厢房仍安安静静的,仿佛方才那杀意横溢的一击并不存在似的。
是真的被南客将东西塞进颅内弄死了?还是觉得惹不起默默忍了?
相凝霜想到这,偏头去看南客的反应,便见他微微眯起眼,繁艳眉目间戾气横生,面色却苍白,于是更生出了几分鬼气森森的冷。
她见状,终于忍不住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我怎么觉得你今日…脸色不太好?”
他听了这话,转过头清清淡淡瞧了她一眼。
“…无事。”他随口应一句,很像是搪塞,半晌又略偏了脸,支着额角半合了眼,很倦怠的样子。
没事才有鬼了。
南客的状态不对,于她却是天大的好事,她微垂了眼思索片刻,突然伸手去碰他的手腕。
刚刚触上他宽大衣袖,南客却骤然一翻腕,隔着衣袖扼住了她的手。
他没睁眼,仍姿态散漫的似睡非睡,声音却清明:“做什么?”
“替你按一按。”她把声音放得很软,口吻也温柔,“手掌根那里有个穴位,按一按能缓解些疲乏。”
她语气里担忧太真心实意,南客没忍住睁眼看向她,半晌又闭了眼,应道:“那按吧。”
相凝霜便隔着衣袖认认真真替他按起来,动作之间她小指微翘,状似无意拂过他腕间。
他体内灵力怎会冲撞翻腾到这般紊乱的地步?
她正心中疑问,窗外又传来唱席客的高声叫喊:
“第十三品——持白镜!”
相凝霜动作一顿,豁然抬眼。
整栋楼与此同时也顿起喧哗之声,众人议论纷纷,几乎盖过了唱席客的声音。
唱席客于是一清嗓子,停顿片刻,待得议论声小下去才继续喊道:“此宝报价,持白镜——”
这是什么意思。
相凝霜眉头都皱了起来,想不通持白镜怎么会流落到金屏宴上,更想不通这以持白镜换持白镜的说法又是怎么回事。
因着持白的名头大,楼内的修士也又喧闹起来,性子直些的妖修已经在开口质问台上的人是何意思 ,唱席客却始终都一言不发,只是老神在在的举起手中的白灯笼,示意在场各位快要到散宴的时候了。
相凝霜已经撂了手,半偏了头从窗户上远远下望,瞥见那盏幽幽灯笼中的白烛只剩一指长短,细细的眉不禁颦得愈紧。南客察觉她愣神,抬了眼皮看她,像被打扰了午睡的猫,很不满的样子:“自己说要给我按的,怎么又停了?”
“怎么。”他懒洋洋含了笑打量她,虽然容色依旧苍白,一笑之下便有种尘过光生的美,“想要那个?”
相凝霜眼眸闪烁了一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微笑着说道:“只是听到了觉得奇怪…难不成持白镜原来有两个吗?”
“问我啊。”他眼角笑意浓了些,慢条斯理的引诱她,“若是高兴的话,说不定我就知道呢。”
相凝霜立刻十分上道的接话:“那要怎么样你才能高兴呢?”
“回去之后……把欠我的那支舞补上。”他回得很快,仿佛早就已经想好条件,定定瞧着她的眼睛,强调道,“只给我一个人跳。”
她一愣:“我什么时候欠你一支舞…?”
南客却立时便皱了眉:“你不答应?”
“没有没有。”这人也太着急了,相凝霜连忙顺毛,“当然答应,回去就跳给你看,只要你喜欢,跳多少次都可以。”
当然,又是骗人的。
妖女没有半点负担。
南客似乎也知道她的甜言蜜语不过随口一说,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后,才慢悠悠开口:“当然不是有两个,只是有两面。”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似一个拈花的姿态,又慢悠悠翻过来:“正反两面。”
相凝霜听得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仍有些半信半疑:“可这正反两面怎么会分开,你又是怎么得知此事的呢?”
“只要想分开当然便有法子。”他收回手,又在半道停下,微抬了指顺着她鬓发而下,力道轻得缠绵,似乎是要抚摸她脸颊,最终却只是轻轻拨弄了耳垂上一点玉珰,眼底因此有暗光一闪,仿佛一点暗火隐隐欲燃,“至于怎么得知……我是魔,当然知道这个。”
相凝霜又忍不住皱起眉。
一张小脸都皱巴巴的,南客看着,自己心里也莫名生出一丝无措与烦躁来,干巴巴开口道:“这般作态,不就是块破镜子吗。”
“真这么想要?”他微微一抬下颌,窗边玉铃立刻便丁零作响,“别皱了…我给你抢来。”
这一声铃响,几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下意识抬了头循声望上去,再一次好奇这第七层坐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刻月上中天,浅淡月光映上湖心明楼第四层,恰巧透过帘幕疏疏漏下,残雪一般映在窗边人淡淡鸦青的衣摆。
他姿态闲适的把玩着手中玉简,原本玲珑剔透的玉简已被煞气浸染得浓黑,几乎灼伤了他的指尖,他却仍似不以为意,只是微抬了眼,轻声问道:“她看了吗?”
青衣侍从垂首而立,闻言立刻躬身回道:“是看了的。”
他于是浅浅一笑,眉目似染了一场江南烟雨。
这人的容貌似乎难用寻常的俊朗秀丽之类的词形容,眉眼容色几乎都如细雨离离后朦胧的花影潋潋的水波,烟笼雾罩,水汽氤氲,即使是含了笑,那笑意也微凉,似有若无难以捉摸。
他丢开手中玉简,声音低的像一记叹息:“…不听话。”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看花难
那玉铃声一响起, 相凝霜就愣了。
“…你怎么直接就摇了。”她不可置信,简直想把那仍叮铃作响的玉铃给拆了,“我们手中没有持白镜啊。”
南客倒是依旧慢悠悠的, 闻言还轻笑着反问她一句:“没有吗?”
“反正我是没有。”她听出他淡淡笑意似乎含了点奇异意味,试探着问道,“…难道你有?”
“没有。”
他也干干脆脆的否定, 似乎是想到什么,微扬了下颌轻轻眯眼,目光深而远的看向半帘松绿帘幕大团大团的海棠花,半晌才又接着说道:“所以我说要抢。”
相凝霜觉得不妥:“金屏宴开了数百年, 从未听说过有人在筵席之上明抢, 可见暗地里护持此宴的修士绝对不少。”
“况且直接就动手抢也不太好…”她皱着眉十分为难, 道德水平很高的样子, “我们可以换一个…文雅些的法子?”
“什么法子?”南客大魔头虚心下问。
“可以骗。”
南客正半支了下颌, 偏过脸去似乎是打算取了相凝霜放在矮几上的画轴看,闻言低低笑起来,失了力道般靠回了软榻上, 流水般的银发散了半榻, 他领口也松了, 半露出一湾细玉般平直锁骨。
相凝霜无意间瞥到他这般模样, 不自觉想到初入不庭那夜,血月幽幽映冥河华堂,他半隐在黑暗中似笑非笑, 抬指间断她生路,而她强自镇定机关筹谋, 仍笑言一句:阁下的领口散了, 要我帮你束起来吗?
她想到这, 觉得有趣,于是也半含了笑,学着那时的口吻问他:“领口散了…要我帮你束起来吗?”
其实不过是一句随口的玩笑,南客却立刻看过来,如同抬眼便逢一场南地的雨,他眉目霎时便软了一瞬,微扬了头,轻声应了一句:“要 。”
他扬头的姿态露出了一截流畅的脖颈线条,像是放下防备的恶兽朝喜欢的人类露出柔软的肚皮,再加之他有些苍白疲倦的容色,便显得……很脆弱。
相凝霜看得一怔,本是应该高兴于他这般松懈状态,心底却泛起一丝极不舒服的奇异感受,堵得她面色都变了些,一时没能立即开口。
正巧此时唱席客又扬声一喊,示意楼内宾客:“月上中天,金屏色淡,宴席即散,可还有要与这位贵客一争持白?”
相凝霜随即顺理成章的转移了话题,边往窗边走去边说道:“应该是不会有人……”
忽如有风穿堂过,响起玉铃声,随即有人开口,声音清淡润泽,仿若三月春雨中折梨花一支,白纻春衣的公子怜取花意。
“我欲一争……”
又是那个人!
相凝霜立刻直起身,而正懒倚琉璃榻上的南客则更快,几乎是在玉铃方响的那一刹那,他便豁然抬眼,目光锋锐如电,霎时穿过七重明楼,电光火石间——
无人注意,那唱席客手中的白灯笼明灭一瞬,灯中白烛立时鬼使神差般短了一截,白烟袅袅,眼看着便要熄灭——
金屏宴几百年未变的规矩,白烛一熄,宴席便散,烛火熄灭之前未成交的交易都不作数。
然而就在那烛火将将熄灭之际,不知为何,火焰倏然一跳,原本已灭了的烛火又慢慢亮了起来。
远远下望着的南客见状,眉眼轻轻一动。
这一连串变故虽然繁杂,但实际不过一瞬而已,就连执着灯笼的唱席客都未发现这一场争锋,仍抬着头眼巴巴的等着听后半句。
那第四层的贵客也不负期望,停顿片刻,便含了笑继续说道:“…加一支碧水遥。”
众人哗然。
碧水遥是昔年魔族势盛时流传出来的一则轶事。据说是魔君闲暇时亲炼的一支钗,可分春水斩细雨,因此名为碧水遥。不过这东西听起来太无害太风雅了些,不像是魔君会做的玩意,又兼之根本无人亲眼见过,便也仅仅是个传言,没成想能在金屏宴上听到有人拿出来。
好些低阶的修士虽然一晚上没几个认识的东西,但能听到这些,也觉得是没白来。
唱席客也听得神色雀跃,只觉得今晚真是挣了笔大的 ,但却仍不满足,又转了头扬声问道:“七层的贵客呢?”
相凝霜将手中的白绢团扇扔到了一边。
她虽然现下身无修为,但眼明心灵,又离得近,自然察觉到刚刚那一番变故,此刻便靠在窗前回过眼,状似苦恼的说道:“恐怕没法文雅了。”
南客深以为然,慢条斯理的起了身,姿态懒散得像人族权贵中醉卧锦衾的世家公子:“早该这样。”
相凝霜眼看着他要出手,思索了一会,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也想动手……可以吗?”
南客一顿,转过头看她。
“就像之前沉坠天河,你是拉着我一起的。”她弯起唇角,不似平时含笑时的光艳灼灼,此刻窗前回首,夜风吹动细细鬓发,便添三分静美纯然,“…这次也一起,不好吗?”
她说着话,始终平静而坦然的注视着他。
空气都静了下来。
楼下唱席客话音已落,满堂客都翘首等着他们的回音。万人静默里她也含笑偏头,等着他的回答。
夜风细细,携着淡淡花香盘吹起重重帘幕,仔细嗅去能发现是玉兰花的味道。寂寥香气中他们各怀心绪,两腔不明心事,只有明月知。
不知过了多久,相凝霜几乎已经快要放弃了,南客却突然开口,声音很淡:“好。”
他靠过来,抬手按上她纤细背部,隔着柔软的雪绡纱能感受到她温热皮肤,皮肤下有血液汩汩,几乎灼伤他掌心。
也让他本能般,想要靠近。
“…别让我失望。”
别让他失望,再一次的。
……
楼下唱席客翘首期盼,不明白这七层的客人到底在磨磨蹭蹭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催促,等得脖子都要酸了之时,终于听得第七层轻轻响起玉铃声。
来了!
他立刻精神一抖擞,竖起耳朵想听听价钱会被抬到什么程度 。
又是足足半晌,终于有人舍得开口,语气散漫 ,纡尊降贵般唔了一声:“本座再加……”
这声音低沉而冷,尾音微哑,似幽幽冷冷扫过的凤尾弦音,空荡荡响在明楼华堂之上,有修为差些的低阶修士,闻声脸色已苍白了些。
话音未落,暗处待命的修士突然敏锐的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正要出声示意之时,楼内倏然卷起一阵疾风,烈烈然穿堂而过——
满楼烛火骤灭!
乍亮乍暗之间,哪怕是五感通彻的修士也会有一刹那的目盲,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那低哑微冷的声音又慢慢响起,私语一般响在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