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这些自我怀疑, 他甚至没有立即传信给阁中诸长老, 想等三日之期一满, 听了道了住持的说法, 再行一同禀告。
结果没想到,他先收到了弟子们的禀告。
是关于昨日西境境内的金屏宴。
这宴上修士众多,又兼之出了那么大的事, 因此消息走漏的很快。一大早,方虞阁的弟子就急匆匆前来禀报, 说是昨日金屏宴上, 他们苦寻无果的持白镜竟被堂而皇之摆了出来, 供众人叫价。
万鸣听到这里已经傻了眼,没想到前来禀报的弟子一顿,又告诉他这还不算。
持白镜被抢了。
有修为极高乃至深不可测的人大闹了金屏宴,最后卷走了持白镜,扬长而去。
万鸣已经开始大呼荒谬了。
他气得在心里打了一套拳,继续问下去:“知道是谁抢的吗?”
“这倒没个定论,”那弟子摇摇头,“各种说法都有,还有说是魔修的,不过弟子听说的最多的说法,是说…栖霜谷的那个妖女。”
万鸣一怔:“栖霜谷?”
“正是。”
万鸣有些麻木。
他前不久还八卦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妖女,难不成背后说人真的有报应?
然而此时不是想报应的时候,他越想越气,怒向胆边生,随即嚯一下站了起来,大踏步的冲出了客居的禅室。
他走得风风火火,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要掀翻座上观音,一出门却被年纪颇小迎客僧给堵了回去。
“请施主随我来。”
迎客僧道了一句佛号,恭恭敬敬的抬手道。
万鸣出师未捷,憋了一肚子火,到底理智尚存,趁着这空档示意弟子给阁内去一封密信,这才思索片刻,跟上了迎客僧的脚步。
一众方虞阁弟子也跟了上去,穿过长长的、绘着深蓝暗红壁画的殿廊,绕过迦蓝七堂,再经过正有穿绛红僧袍撞钟的钟楼。这一路太长,已经有耐不住性子的人想开口质问,耳边却忽然听得鸟雀扇动翅膀的扑棱声音,微一抬眼,便看见只鸟雀自天际飞来,美丽的羽翼在空中划出流水一般的弧线,轻轻一掠,停在了一架花藤上。
香气细细。
日光疏淡的影里,有人轻轻抬起一只雪白的手指。
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鸟儿在枝头跳了跳,随即轻盈跃下,落在那人光洁的掌心。
他微收了手指,用指腹轻轻蹭弄鸟儿的羽毛,寻常人这般逗弄的姿态总会生三分散漫,他却不同,抬手低眼都不带一丝烟火气,只是在这自在人间中暂且一眼,抚弄生灵。
那鸟雀似是傲气,被摸了几下很是惬意的闭了眼,却又想起什么一般往外跳了跳。
于是他也抬了眼。
洛长鹤。
逐恶妖而去、许久不曾露面的佛子,终于又如天际云雀一般敛翅,落入人间。
他正盘膝坐在这一架蓝楹花藤下,抬手去承自枝头坠下的落花,淡蓝花瓣碎云一般落了他半袭流云衣摆,在这清风中淡淡飘摇。而他微微转过的眼眸,比这一架繁花,还要蓝得寂寥。
万鸣愣在原地。
他这一路积攒的滔天怒火,在对上面前上眼眸时终于消失殆尽,仿若灵台乍明,菩提初至,刹那间醍醐灌顶,只余难以自处的尴尬与滑稽,让他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深深弯下腰去——
“…佛子。”
身后众弟子同样垂首,低下身伏在地上。
“扰您清净…实在罪过。”
“无碍。”
洛长鹤终于淡淡开口,却并不看他,只是低了眼,用雪白指尖轻轻拈起衣上落花。
仿若贪图半晌,这人间风月。
万鸣这才发现,面前人那张风华天秤以至于容色过盛的脸,此刻却苍白,半隐在花影天光后,透明得要随长风而去的烟云。
难道是佛子这一程…竟然受了伤?
他当然没忘佛子是为了什么才会出关,此刻心中不安愧疚更重,恨不得伏到尘土里,
“万某实在惭愧……”
他忍不住张口致歉,刚说了半句,便看到洛长鹤轻轻竖起手掌,立刻下意识停了下来。
“…听闻贵阁有弟子身遭不幸?”
洛长鹤开口问道。
他话极简短,声音也轻,万鸣却情不自禁站直了身子,回答道:“正是,此人是我师弟,名为楚士,是个丹修,在阁中得长老器重,处处与人为善,如今一朝横死,我门…实在不解。”
洛长鹤拨弄着手中持珠,耐心听他说完,这才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也有一事不解。”
“…啊?”万鸣不解,连忙问道,“佛子是想问什么?”
“施主说此人已遭不幸,为何我却看到,他仍在人群中呢?”
众人一愣,一愣之后又是一冷。
这话说得实在吓人,又是出自佛子之口,什么冤魂索命的想法顿时涌上众人心头,人群中立时便乱了起来,彼此间推推搡搡,更有甚者已经慢慢往后退去。
万鸣还算镇定,只是也十分不解,问道:“这是何意?请佛子明示…”
洛长鹤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手。
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露出一截腕骨,玉般温润精致,他微抬手的姿态也美妙,似拈起一朵莲。
人群之中的骚乱,随着他一抬手,便立时不可思议的一停。
随即,他轻轻,微抬指尖——
人群中倏然爆出一声惨叫!
众人一凛,下意识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一看之下更是瞪大了眼睛,胆子小些的已经慌慌张张叫出了声,捂着嘴拼命往后退去。
人群中于是散开了一片空地,空地正中正不堪痛苦般跪着个人。
是个平日里都默默无言的普通弟子,此刻正嚎叫着滚落在地上,令人惊恐的是,他正在蜕皮。
是的,便如蛇类蜕皮一般,他的一层套得妥帖的皮囊、装束都好似被硬生生撕下来一般,正缓慢而坚定的蜕了下来。
这场面实在残忍,却无人开口阻止,是因为那随着那层皮慢慢蜕下来,里边又显出一张在场众人都十分熟悉的脸来。
是本该已经死去的楚士。
他发出的惨叫实在骇人,洛长鹤轻轻闭了闭眼,似是有些不耐,倏然收了指尖。
楚士便像是被从那副皮囊中踢出来一般,重重的跌在了地上。
万鸣呆呆立在当场,此时终于回过神,叫道:“师弟…!”
他下意识叫完这一声,自己却也不是傻子,隐隐猜到此事有蹊跷,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却是得不到回答了,楚士已经痛晕过去了。
洛长鹤淡淡道了句佛号,收回手轻拂膝上落花,眼眸微凉,像覆了一层霜雪的暗河,声音却温和:“贵阁的这位施主,是用了魔修的秘术,披他人血肉隐匿行踪,而藏经阁的那具尸体,乃是祝融石幻化而成的。”
祝融石是开炉炼丹时所用的一种颇珍稀的灵石,楚士是个丹修,自然能炼出具几可乱真的假尸体。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法子,在场也有许多丹修,但当日楚士失踪,又明明白白有具是楚士的尸体摆在寺内,众人无不惊惧震怒,根本没人会想到去查验尸体的真假。
万鸣脸色黑了下来。
他虽与楚士不亲近,但也明白楚士心思细腻最擅操纵人心,这样明摆着抓住人思维盲点的诡计,极大可能出自其手。
他干脆利落一摆手,示意弟子擒住已经晕过去的楚士,押下去仔细看守。
这一场动静闹得极大,已经有许多佛修僧人聚了过来,万鸣却咬牙一拂衣摆,干干脆脆跪于地面,深深伏了下去。
“万某愚鲁,盲心眯目,未察觉门内弟子包藏祸心,反倒被其所误,扰大法华寺诸僧清净,还请佛子见罪。”
他平常讷于言,但这番话却说得巧妙,一言既出,聪明些的方虞阁弟子已经想明白了些其中机巧。
楚士假死,意在何为?
很明显,为了挑起两派纷争。
方虞阁与大法华寺皆是正道名门,一朝交恶,后果难以估量。
一个死物或许不够两派翻脸,死一个活人总够了吧。
再联想到他所用的是魔修秘术,其中内情,仅仅只是一想,便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了。
一众方虞阁弟子默默,也都心有余悸般低下头。
洛长鹤拣拾完落在衣摆的最后一片落花,垂下眼睫注视掌心,闻言轻声开口:“施主言重了。”
他惜字如金,万鸣还待再言,却被一股温柔但不容拒绝力道扶了起来,只好作罢,讪讪立在原地。
半晌,他想起什么,似乎想要开口,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脸先被憋了个通红。
就这么纠结半天,他才破罐破摔一般半闭眼,厚着脸皮开口问道:“敢问佛子,我阁持白镜……现在何处呢?”
花架下,又有一支蓝楹花,盈盈落下。
洛长鹤看了半晌,神色温柔,于是落花也在他眉目间病了一场。
沉默半晌,他终于抬眼,神色疏朗如长空之上的雪:“是我……”
“在我这里。”
这轻飘飘一句话出现的突然,生生打断洛长鹤言语,众人一愣,下意识循声望去。
有美人立在廊下。
廊壁上是深红暗蓝的陈旧壁画,青面獠牙的恶鬼正恶堕人间,啃噬血肉的血泊之前却有大蓬层层叠的淡紫裙摆,云雾绡迤逦如雪。
她亭亭于廊下,集了人间一切艳色,上是长天中灿灿云霞,下有桐木地积了簌簌落花。
她在中间。
相凝霜微偏了眼,唇角笑意淡淡,琥珀色的眼眸像被云霞沾湿,氤氲了一场梦。
这场梦里,不再是他孤身一人。
自始至终都坐在花下,神色淡漠的佛子一怔,终于长身而起,流云衣角悠悠荡在风里,像卷了谁的寂寞心事。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相凝霜看着他弯唇一笑,带一点肆意的张扬与艳色,轻轻一眨眼,仿佛在暗暗睇一个只有两人知的秘密。
“幸不辱命。”她说着只有彼此清楚的瞎话,提裙拾级而下,“…我将持白镜带回来了。”
…春风江上路,终于,不觉到君家。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衣上云
事情要从相凝霜离了夜游宫说起。
她落下的那条小溪深处的暗河果然通往城外, 在地底汇入了绕西境而过的琼水河。她上岸时才发现这时节正好是两岸琼花盛极的时候,有许多尚未修出人身的毛团子在花树下打滚蹭痒,而河对岸便是人族聚居的南域。相凝霜估量了一下自己离了夜游宫的距离, 觉得还算安全,便停在了河边暂时修整,仔仔细细的点了一遍芥子戒中的东西。
她低垂着眼睫, 手指隐秘的拂过芥子戒中的持白镜。
……怎么回事。
她轻轻一皱眉,抬手又试了一次。
怎么会什么都感觉不到。
远处山峦青绿,娟然如拭,有胆子大些的灰兔蹦来她身边, 好奇一般用鼻子嗅她的裙摆。相凝霜回了神, 一面用轻抚兔子毛茸茸的脑袋, 一面慢慢思索起来。
她之所以一心寻持白, 是因为她确定温逾白出事前曾碰过这东西。本以为将持白拿到手便能抽丝剥茧, 摸清楚其中关窍,却没想到她方才一试,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温逾白的气息。
持白镜这样的法器, 若要催动必须灌注大量灵力, 那么便必定会有灵力残留, 可现在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难不成她想错了?相凝霜头一遭开始迷茫, 温逾白也有可能只是好奇持白镜长什么样子,找来见见世面外加欣赏一下美貌就又还回去了?
想想还是不信邪,她又凝了神, 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处一处极慢的探过持白镜——
有了!
她半合着眼, 细细的眉皱得很紧。
终于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但不是温逾白的。
她幼时便与他相处, 因此很熟悉他的清冽疏淡如雪中青松的气息。眼下她感受到的却不是, 而是极淡,极轻,像迷蒙雨后偶然偏头嗅得的一点杏花香气,却又粘稠、神秘,伪装得毫无危险,慢慢逼近她。
她到底是在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气息。
细雨蒙蒙,水汽氤氲,烟云下有人撑起一柄淡青的竹骨伞……
是金屏宴上的那个人!
相凝霜倏然睁开眼,有几分犹疑,想不明白为何又是这人。
她想起那天交手时,他笑意浅淡,甚至从容到轻声曼语对她讲一些大道理,其实话语间半点没有什么规劝的意味,反而带着点调笑,与不合时宜的纵容亲昵,像是在装模作样逗弄小孩,一点很狡猾的恶趣味。
相凝霜这样想着,心底却涨潮一般冷不丁冒出个极荒谬的念头,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就算容貌身形能够改变,功法气息也是怎么都变不了的,那绝不是温逾白。
她想到这,只觉得走进了死胡同,一身的力气都泄了,没精打采倚在了琼花树下,顿觉手中的持白镜是块烫手山芋。
上一世没能弄到手,这一世用尽法子总算得手,却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
彻底泄气,相凝霜恶向胆边生,抬手想抓起一边的毛团子抱进怀里摸一通,却没想到刚才还乖巧蹲在她手边的灰兔,这时候却好似感知到什么危险一般,突然跳了起来,眨眼间便跑远了。
相凝霜意识到什么,刚抬起眼,便看到粼粼水面上有座乌篷小船慢慢地撑了过来。
“……摸这灰毛畜牲做什么。”
乌篷船悠悠靠了岸,有人自船头而下,眉目阴郁美丽得近乎锋利,尚未走上前来,先低了身,用手拂去她散了一地的披帛上的落花。
乌篷船上还立着人等候,应当是他的手下,此刻见了这情景,俱默默低下了头。
是浮迟。
她再见着这一肚子坏水的狐狸,心情十分的不好,此刻便很警惕的直了身子,开口道:“不许过来。”